《广陵决》刃白

5、前朝负我

　　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
　　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凄恻，恨堆积！人在天北，津堠岑寂。

　　豫王借了姚宅，安排我二人在后院，无人来扰。
　　那日在□□庭信步，身体忽被人一把拉过。
　　“你——”
　　微启的唇被一只手捂住，覆盖着战火与硝烟的味道，嗅觉深处，竟也有淡淡的檀香。
　　他竟在此处！
　　“这里危险，快躲起来！”我说。
　　来人没有言语，只紧紧地相拥——
　　枕上他的肩，抬头望这魂牵梦萦思了千千万万遍的容颜。本以为在战前，有你一曲广陵作伴，此生无憾。而今生灵涂炭，思你既在清兵入城前离开，此时定也无恙。心下窃喜，在泥泞长索中亦是欢快。
　　可你回来了。你毫发无伤的回来。一尘不染，衣着如新。像那时的雁玉一般，自绝于江都的战火屠戮之外。我似乎意识到什么，猛地挣开他的手——
　　“你那时说扬州十日……”我直勾勾地凝视，“今日是第八日。”
　　他不语，反手向腰际一放，侧过身去。这算什么，逃避？无奈？眼角却闪烁着毫无愧色的默认。
　　“你知道？”我望着他，“你知道屠戮在前，却弃之不顾？”
　　“我无力回天。”
　　“我以为…你会……殉国。”我垂下了头。
　　“史可法死了，不是一样累了满城百姓。”
　　我惊异抬起头，这是在谈笑亡国之耻么？
　　他接着说，“剃发令一下，你便会见到我阴阳髡发。” 你必然会见到这样的我，这样令你心碎，令你心死的我。这是劫数，是宿命。你我本一般无二，皆因一己私怨，永沦于降清覆明的阴影里。
　　“……”
　　“可是，书彤，你也早预料到这一切了。”他对上我的目光，“你就像个纵火的孩子，眼见着燎原之势把天下化为灰烬。你畏惧了。这一场复仇，你用了百万城民的性命来换——”
　　啪————
　　清楚的耳光。
　　他用拇指蹭了蹭嘴角，不屑的望我。

　　犹记碧海生潮日，相对坐调笙。
　　为何，你我间的情爱竟沦为猜谜游戏。尸山血河，又有谁还在乎剑下的亡灵。

　　“书彤……顾公子？”雁玉立在长廊的另一头，惊奇地望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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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尔杉点头示意。我也勉作笑容。

　　“此处人多，”雁玉将我们牵至一旁，叹了一口气，“我今日往城中一去，本是想寻故人的。可是街中枕尸相藉，天暝莫辨是谁。只怕…只怕是都罹难了。顾公子，你既与赤玉山盟，还是于此处住下吧。”
　　我望了望他，没说什么。

　　一直以来没有人问过我，为何沦落至此。柳巷花街，即便冠之以“雅妓”之名，说上千万遍“素心尚在”，终是黄河水也洗不清的一身污泥。雁玉不曾问我，想是以为皆连出坐之祸。
　　我也不曾说，当年我和鸨母协议，写的是“自愿入阁”。
　　旁人只道沈门之祸，自宁远决战始。可是我明白，祸出党争。

　　天启七年，阉党终绝。皇上下令彻查，历三裁三决。
　　初，因崔呈秀已死而不究，田尔耕、许显淳“过失杀人”而判入狱。余下残党，免官为民。轻判如此，百姓自然愤愤。
　　贰，往生者不究，田、许二人死缓入狱，余下残党充军卫所。至于罚款数额，不过三千五千。（注：卫所，军队组织有卫、所两级。一府设所，几府设卫。而以上几人充军地点皆是离家最近的地方。）
　　这一次轮到崇祯大怒，东林仕子惨死，长钉入耳，粉身碎骨，是过失杀人？！命三审。
　　田尔耕，杀！许显淳，杀！崔应元，杀！孙云鹤，杀！……崔呈秀，“虽死尚有余辜”，开棺，戮尸！乱党余孽，全部抄家！
　　还了天下一个迟来的正义。

　　可我仍不甘心。
　　纵使尸山血河，也解不了我的恨，解不了我的怨。
　　我要明亡！明亡！！
　　我日日于大明寺焚香默祷，许的皆是同一个愿。
　　于是我甘入青楼，只因广陵之内，两江总督、府衙往来频繁，好让我有机会接近。女子无用，却可凭此祸国。却不曾想过引来的北狄鞑子，满汉的仇又一次波动了我心里的天平。虽然我一再为自己找借口，守关宁的不是我，引清兵的不是我。我纵便有错，也多怪这些匹夫和书生无用。千金散尽，无非是投在了农民军的身上。
　　长恨此身非我有，誓死报家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