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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   嵇康回到寓所的时候,月亮刚爬上梢头。
      他看见山涛正负手站在他家门口。
      于是,嵇康停住脚步,想转身离开。

      可惜山涛及时看见了他,立刻招呼他:“叔夜,你回来了?”边说边大步的迎过来。

      嵇康无法,只得站在原地等山涛走过来。月光下,山涛的面孔一如既往的温柔,微微下垂的眼睛,脾气很好的样子。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嵇□□性傲慢,暴躁,像眼睛一样容不下一点异物。而山涛与他恰恰相反,谦逊,温柔,像嘴巴一样容得下任何东西,当然除却太过肮脏的。两人相交至今也有近十年了,山涛比嵇康长六岁,可是嵇康对他从未有过类似兄长的尊敬感,但山涛对嵇康却总是如待弟弟一般,这点让嵇康痛恨不已。

      山涛走近了,嵇康冲他冷笑:“哟,这不是新上任的散骑常侍郎嘛。”说着,拱手作了一个极懒散、又不标准的揖,讽刺之情就快要漫出来了。

      山涛略有些尴尬的低头笑笑,然后蹙起眉,脸色严肃又急切地说道:“叔夜,你不要闹了。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和司马昭手下的人有接触?今天,我听人说,司马昭念叨过你的名字,还说你蛊惑人心,蛊惑到他的人身上去了。”

      嵇康还是一脸懒散的样子,他略略眯着眼,玩味的看着山涛焦急的样子,慢条斯理的说:“所以,散骑常侍郎快马加鞭的赶过来,就是为了问我有没有和司马昭手下的狗在一起?还真是有劳散骑常侍郎了。”他拍拍山涛的肩膀,然后擦过他往家门走。

      “叔夜!”山涛忽然大声叫他的名字,声音又悲伤又动情,嵇康停住了脚步,但还是没有回头,他问:“什么?”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自从我出仕之后,你就一直生我的气!”山涛提高声音继续,压住嵇康立刻行使的反唇相击“你自出仕,又与我何干?”,“可是,我并不难过!你生气恰恰是因为你在乎我!”嵇康转过脸来,山涛惊讶的看见他脸上的痛楚,就听见他优美的嗓音中浸出浓浓的悲伤之情:“你既然一直都明白,为什么还要。。。”他咬住唇,他的胸口在剧烈的起伏,好像在压抑强烈的情绪,隔了一会,他继续开口,声线恢复如常:“你放心,司马昭手下狗身上的臭味,我隔着三里地都能嗅出来,是断然不会和他们有来往的。”他再转身,这次没有再理会在身后叫他名字的山涛,直接进了家门。

      山涛看着嵇康进门的身影,心中喟叹。他想起当年,他们还有另外五个曾经在月光下喝酒,喝完了一坛又一坛。然后,整夜都在高谈阔论,其中最开心的就是嵇康。他是打心底里高兴,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像未被驯化的禽鹿一样在原始森林里恣意地奔跑。

      山涛知道,他们七个人中最单纯的是嵇康,最危险的也是嵇康,而他最喜欢的恰恰也是这个又单纯又危险的人物。今天,他感到很担心。因为上朝的时候,他看见司马昭的脸阴沉的像雷暴雨的前奏。然后,他听见身边的权臣在议论,他模糊地听见,“嵇康蛊惑司马昭手下人”一句,顿时觉得头皮发麻,再凝神去听,却已听不见了。于是他贿赂了司马昭身边的一个太监,知晓司马昭自前天起就郁郁不乐,嘴里唠叨,嵇康蛊惑了全天下人不算,现在居然蛊惑到我的人身上去了。

      “我的人”三个字犹如一根刺,直直地扎进了山涛体内。于是,山涛再也坐不住,快马加鞭赶过来,只为提醒嵇康一句。

      他指着不远处的竹林,吩咐车夫:“驶到那边去吧。”他还是想看看那片竹林,那片有着他们最美丽记忆的地方。

      马车在垂垂暮色中慢慢驶向竹林。山涛忽然看见一个紫衣人正抱着一架琴走向嵇康的寓所。他吩咐车夫停下,那个紫衣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和面庞在朦胧的月光下模糊成一片。山涛皱起了眉,他感觉这个人不是泛泛,有些眼熟,但又绝对不是在嵇康这里见过的。

      那个紫衣人渐渐走得远了。山涛摇摇头,吩咐车夫继续向前。

      当山涛连夜赶回洛阳,第二天晕晕乎乎上朝的时候。司马昭的一句话使他骤然间精神抖擞:“散骑常侍郎,今天下朝后可否来我府上共饮一杯粗茶?”山涛望向说话者,就看见司马昭穿着玄色织锦袍子,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但山涛还是感觉到他深黑的瞳孔仿佛一个冰窟,正不断释放着滋滋作响的极阴极寒的冻气。

      “这个真正的皇帝,真正的主谋!”山涛心里想着这两句,只能点了点头。

      昨晚的那个紫衣人,毋庸置疑就是钟会。山涛一向粗心,又有轻微的人脸识别障碍,再加上月色朦胧,于是就没认出来。而目光犀利的钟会却一眼就认出了山涛,于是立刻转头,加快脚步走向嵇康住所。

      钟会走到嵇康门前,正要叩门,却发现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开了。

      钟会走进去,第一眼就看见背对着大门,席地坐在院落中央的嵇康。

      月光洒在他如霜的白衣上,缓缓流动,就像天边汇聚星辰的银河。

      钟会觉得嵇康全身都散发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大概是因为山涛,而悲伤吧。

      “君若不是山涛,就请离开。”嵇康淡淡地说道。

      钟会的眼神陡然间凌厉起来,然后他收敛了,并没有遵从主人的命令,而是继续向里走。

      他绕到了嵇康的面前。紫衣,抱琴。

      嵇康的眼睛幽黑一片,他甚至没有抬起头来看钟会一眼,他只是重复他说过的话:“我说过了,君若不是山涛,就请离开。”

      钟会于是在他面前席地坐下。他将琴置于膝上。开始弹奏。

      嵇康抬起眼来,他望着钟会,而钟会却垂着眼,只顾弹奏。

      他弹的是嵇康的《广陵散》。

      琴声铿锵,轩昂的好像战场前线浴血奋斗的战魂。

      然后,琴声在高处陡然变乱,嵇康又看钟会,却见他微微蹙紧了眉,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嵇康看着琴弦,心中暗数,一,二,三。然后,果然琴弦“铮”的一声绷断了。

      钟会的眼里有着没有完成的愤恨。他的眉皱的很紧,在月光下看去,稚气得就好像一个生气的孩子。

      嵇康的眼神却变得冰冷起来:“你什么时候偷学的?”

      钟会抬起眼来看他,眼里开始出现讶异。

      嵇康继续冷冷的说:“君不要会错了意,我从未有过将广陵散授予君的想法。”

      钟会低下头,他觉得人生第二个低点到来了。如果说,第一个低点是《四本论》事件的话,那么第二个低点不知是否能像第一个低点那样忽然峰回路转,获得柳暗花明。

      “请君立刻离开寒舍。”逐客令下得很果断。

      钟会抱着琴走向大门。心已经丧失味觉,茫然不知酸甜苦辣。

      “还有,君到底是何许人也?君的琴声里面充满了矛盾和过分的野心,君绝对不只是一个小小的官吏而已吧。”就在钟会要离开大门的时候,他听见嵇康森冷的说。

      “而且,能将《广陵散》弹得断了弦的人,根本不配弹它!”

      按照平时钟会的锋利,一定会反唇相击,最起码会质问一串:“你是嗑药嗑多了吧?还是被情人甩了,心情不好,所以迁怒于我?迁怒可不是君子的行径。我只偶尔听你弹奏,就已经学会弹奏,纵然还不熟练,已经算是不易。君这样是否太过苛刻了。”

      但是钟会什么都没说,月光完全投射在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睛迷蒙一片,乳白的混沌开来。

      嵇康坐在月光下。他现在才开始怀疑钟会的真实身份。《四本论》里的文采精华,平日里的巧思机辩,锋利的口齿,还有就是他飘逸又高迈的书法,无论隶书还是行草都很有大家风范。再有,就是他的聪明,偷听几遍就能学会他的《广陵散》。这样的才华,如何只会禁锢在一个庸庸小官吏的体内?那不是暴殄天物吗?再有就是,他的琴声。嵇康善于用琴声表达自己的感情,所以也善于从别人的琴声中,体会别人的内心世界。从琴声上判断,这个所谓“袁孝尼”的感情偏激又热烈,野心大而贪婪又带着一种无法被救赎的矛盾感,活脱脱就是一个行走着的可怕生物。

      嵇康又想到山涛特意赶来提醒他的话:

      “你是不是和司马昭手下的人有接触?”

      相交近十年,如若真的是一场骗局,那么会多么的可怕。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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