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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六章 ...

  •   死亡的朔风裹挟鲜血的雨滴,席卷了整个成都。城门在撞击中轰鸣;箭矢如雨般密集,遮天蔽日;战鼓、马蹄、呐喊、厮杀、死亡前的惨叫在空中来回冲撞。冷兵器在马蹄扬起的沙尘中发出暗红色的光芒。生命如水底的气泡在不断轻易的消逝,无数灵魂慢慢升上天空,他们俯视着自己刚刚死亡的□□。

      钟会和姜维在厮杀中宛若两个战神。他们的兵士在不断的死去,但是他们毫不动摇,钟会的剑不停斩断头颅,而姜维的枪不断洞穿心脏。

      最好的总是留在最后,现在正是他们旅程中最辉煌的时刻。钟会策马直接越过密集的铁盾,鲜血在他的剑下不断绽出花朵,他瞥见姜维正在另一侧与他脊背相对地杀敌。他们专注于自己的敌人,专注于彼此,除此之外,他们什么都没有想:这么做的目的,这么做的结果,以及即将来临的失败与死亡。

      他们逐渐疲乏。他们失去了战马,失去了部下,而敌人越来越多,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他们被包围了。弓箭手在不远处冷静地甄辨他们的目标。

      什么是死亡?

      曾经,钟会有许多猜想。他经历过许多死亡,不过都发生在别人身上。他将死亡想象成剧烈的疼痛,无边的黑暗与巨大的恐惧。

      父亲死时极度的衰弱;母亲死时眼角的泪水;嵇康死时凄厉的鲜血;钟毓死时黑色的丧表。

      钟会觉得死在乱军中其实是一种幸福。死亡是在瞬间降临的,没有眼睁睁看着死亡一步步靠近却无力躲避的那种巨大的惶恐。

      钟会死前看见漫天飞舞的墨色箭矢全部化作雨滴,降落大地,钻入他的身体。他本来可以不必死得这么千疮百孔,但是他要保护钟邕-----这个固执的傻小子。当所有人都和疯了一般胡乱砍杀时,他还要死死守在自己身边。结果,在钟会回头的瞬间,正好看见有一支箭直直飞向他的背心,而他还在傻兮兮的专注于和前面的敌人对着刀剑。钟会重重撞开他,那一箭深深没入了他的胸膛。

      他身体晃了晃,就在瞬间,远处敏捷的弓箭手发现了目标,无数箭矢向他飞来,迅速贯穿了他的身体。

      就如天空开始降下墨色的箭矢雨。

      没有过分的疼痛,他只是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他在模糊中似乎看见了姜维的脸,他脸上的神色很痛苦,他的手捂住胸口,他棕色的长发披散开来,他像绝望的独狼在进行最后的厮杀。

      钟会知道他必定也会死。但是他不会等他,因为他们的旅程已经结束了。在姜维也死掉的时候,他们的灵魂注定不会再相遇。

      这一切是他的罪,同时也是姜维自己的罪。他们必须为自己的偏激、愚蠢和不切实际付出代价。

      但是,他们宁愿如此。他们不是被任何人打败的。他们死的很尊贵,很骄傲。

      钟会飘到了半空中。他俯瞰时,看见了自己千疮百孔的尸体,看见了大哭的钟邕,他哭着上了一匹马,试图冲杀出去;他看见姜维也倒下了,他不是死于任何人的刀剑,他是死于心痛。他心头的藤蔓随着他的死亡,应该也凋谢了,他在最后应该会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然后,风在耳边大声的呼啸,钟会眼前的一切都在迅速变换。美丽的洛阳城,宽阔的铜驼大街,曲折的浮桥,寂静的洛水;幼小的他跟在钟毓身后拉着他的袖子;母亲在他面前展开一本书,指着一个字问他怎么念;司马昭在身后握住他的手教他射箭;嵇康捂着头,拿着《四本论》 站在他面前;在雪月无花的寒冷秋夜,钟会对嵇康说,嵇叔夜你和我走吧;最后是姜维在晨曦中握住他的手臂对他说,我要救你….过往的一切都在他眼前迅速的掠过,虽然快,但却非常深刻,钟会觉得每一个场景都像重新经历般的清晰。

      接着,他看见了那些故去的人。他们都在向他微笑,他们好像置身云端或者蜀国的浓雾中。他看见嵇康背对着他抚琴,脊背挺得那么骄傲,脖颈线条优美,他慢慢回过头来。倾国绝代。

      然后,他很累,他很满足的闭上了眼睛。

      浓重的黑暗。永远的宁静。死亡并不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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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钟会在自己面前倒下的时候,姜维的心就开始疼痛了。心头的藤蔓剧烈地收缩,似乎是来自生理的警告,让他快点离开。他看见发现目标的军士全部张开手中弓箭,瞄准钟会。箭矢如雨,将他死死的钉在了地上。

      血还来不及流出来,他就死了,非常干脆,就像人一口气吹灭蜡烛那样的迅速。

      姜维在目睹他的死亡时,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合作结束了。是的。都结束了。他也许应该离开。因为,这是一场注定输的战争。

      心疼的更加厉害。姜维觉得喉头有血在涌动。他咬紧牙关,大声吼叫,寒光过处砍翻面前数人。

      血从他的牙齿间渗出,他把这血当做是敌人的。

      他有着深深的怨忿,对钟会。你就这么死了?你终于达到目的了?

      你达成了你想要的,可是我呢?

      姜维对自己不受控制的想法感到荒谬,但是他的心脏在真实的疼痛。他有一种失去了一切的绝望。

      他不想仔细探究自己对钟会的感情。那很复杂,并且不纯粹,那是各种感情交织在一起的杂冗,细细甄辨的结果只能教人疲惫。但是,有一点很重要并且不可否认,他从钟会身上更加深刻的认识了自己。

      所以,他的死让他感到悲伤。

      他一直在失去。父亲,母亲,丞相,部下,战马。。。钟会。或者也可以说他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他们只是在他生命的河流中留下了稍纵即逝的涟漪,他却拼命想留住,但是生命的河流必须继续流淌。所以,一切的挽留终究都是徒劳。

      他总是这样,为了这种虚无的涟漪能愚蠢的付出高昂的代价。就如他为了丞相抛弃了一切,就如他为了钟会,丢掉了性命。

      心脏的疼痛变得更加剧烈,是因为插入心脏的那柄剑吗?当然不是。姜维跪倒在地,他看见那个刺中他心脏的兵士脸上没有惊喜,只有恐惧,他没有想到,在他也被姜维刺中心脏的情况下,他那最后绝望挣扎的一剑,居然能够那样精确。

      姜维感到心脏在剧烈跳动几下之后,忽然不再疼痛,它的频率逐渐变得和缓,不断向他的四肢百骸温柔地输送麻醉的血液。他浑身就像浸在温暖的春日阳光中,他感到一种类似微醺的舒适与轻松。

      他的灵魂在慢慢升起。但是,他没有遇见钟会。

      他们短暂的旅途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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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瓘在得知胜利的消息的时候,并没有太惊讶。他拒绝进入成都,而是直接奔向洛阳,在三造亭截住了正从囚车下来的邓艾与邓忠。

      邓艾毫不意外地看着两个前来报信的心腹被砍翻在地。他看着卫瓘没说什么多余的话。钟会都已经死了,奇怪的是,在听到钟会死于乱军的时候,邓艾并不觉得如何开心。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感到了一种奇异的惺惺相惜。

      卫瓘的脸上并没有最后胜利者的狂喜,他只是感到茫然,他始终觉得钟会的死并不代表他的失败,正如他在城楼上最后说的那样。但是他又无法甄辨他的胜利究竟是指什么。

      一直嫉恨着邓艾的护军田续提剑慢慢走向邓艾父子。邓忠挡在父亲身前,大声质问田续,却被田续直接刺中腹部。儿子的惨叫让邓艾面部肌肉剧烈抖动了一下,却并没有将他的目光从卫瓘身上移开,他看着他的眼睛,目光中居然没有恨意,只有深深的怜悯。卫瓘被他看得感到了一阵寒意。

      田续终于如愿以偿的将邓艾父子杀掉了,他看着他们的尸体,狂喜的又在上面啐了几口。可当他转过身的时候,却倏然定住了,他不是不想走,而是贯穿胸口的长剑让他动不了。他惊讶地去看执剑的卫瓘,卫瓘苍白清秀的脸上并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只是轻轻开口:“你以为你可以活着杀掉邓艾?你配吗?”

      月光埋葬了他们,邓艾,邓忠还有田续。卫瓘骑着白马,一脸空白,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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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元五年,钟会兵变,战败,死于乱军。当消息传到长安的时候,司马昭正和曹家的小皇帝下象棋。

      司马昭本来已经要将军了,小皇帝眼看就要输掉棋局。但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司马昭并没有走马将军,他的手在空中停滞了一会,然后就近轻轻推了一个兵。

      只能前进不能后退的兵。

      那局棋司马昭输了,小皇帝赢得战战兢兢,最后是司马昭主动对皇帝微笑道:“皇上您赢了。”他站起来,转身,最后说了一句:“既然蜀国已灭,皇上就该回洛阳了。”

      于是,当天,司马昭携小皇上率领十万大军,启程回洛阳。

      卫瓘跪在司马昭面前,再一次拒绝一切封赏。

      司马昭唇边挂着笑,天气已经开始温暖,但是他的笑容似乎还滞留在严冬:“伯玉此次攻克蜀国又平定叛乱,可谓首功,却为何一再拒绝封赏?”

      卫瓘低着头,他的声调没有起伏:“臣不敢,攻克蜀国是各位将士共同的功劳,”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钟会、邓艾,那是他们自取灭亡。臣不敢专功,更不敢接受封赏。”

      于是贾充等都认为卫瓘在故作低调,从此暗暗提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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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毓宅邸因为钟会叛乱已被jian/禁起来。钟邕其实在乱军中失踪了,但是军士们担心上面怪罪,于是就报说钟邕与钟会一起死于乱军。宅内的人每日惶惶,都在等待最终的审判,虽然诛灭九族的判决并没有什么悬念----钟会犯的毕竟是造反的大罪。

      终于,圣旨降临钟毓府邸。宅邸内所有的人都吓得脸色惨白,嘴唇颤抖,有几个人甚至已经昏厥。圣旨很快就被太监阴阳怪气的读完了。所有的聆听者还是脸色惨白、呆若木鸡,他们目送太监走出府衙,大门这么多天来第一次敞开,他们看到监视府邸的军队在默默地撤退。

      这时,所有人才面色苍白的互相拥抱,大哭失声。哭声久久回荡在钟毓府邸上空。

      这是欣喜的哭嚎。

      钟氏一门的罪被司马昭赦免了。

      贾充等对这一判决略有微词。但是司马昭置之不理。装着钟会人头的匣子放在他的面前,他长久地凝望那只匣子,对站在面前的贾充等置若罔闻。

      贾充等其实很想看看那匣子中钟会的人头,司马炎也死死盯住匣子,咬着嘴唇。而按照道理,司马昭也应当当众打开那只匣子,向所有人确认钟会的死亡。

      但是司马昭一直没有打开。他也拒绝了将钟会的人头挂在洛阳城门示众的提议,而那个提议的蠢货第二天便被贬官到了边远地方。从此,再没有人敢对钟会的人头提出任何建议。而那只匣子的事情也逐渐被人淡忘,有人说它已经被烧掉了,有人说那只匣子还在晋公手上。

      向雄被五花大绑地押到司马昭面前,因为他埋葬了钟会无头的尸身。司马昭问他为何敢埋葬一个叛逆的尸体。向雄很狗熊的哭着说:“钟将军生前对雄很好。再说,他的头已经被砍下,尸身曝露野外,向雄不忍,就将其掩埋了。”

      司马昭半天没有说话。满室只有向雄抽噎的声音。狗熊大人独自抽了一会,实在好奇,就抬眼看了司马昭一眼,却见晋公大人双眼无神地望着虚空,似乎陷入沉思。向雄没有立即将目光移开,因为他发现晋公大人似乎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可怕。他很瘦,相貌英俊,眉眼轮廓很深,有种深不可测的威严,但是他的眼神中全是悲伤,浓重深厚----------向雄看的傻了。

      向雄不但没被晋公责怪,反而受邀在晋公府邸,和晋公一起吃了一顿饭。后来,有人问他晋公是不是在故意作秀,向雄迷惘地摇头。

      “我不这么觉得啊,晋公吃饭的时候没怎么和我说话。其实他一直就没和我说太多的话,只是叫人帮我松了绑,然后吩咐设宴。”向雄一般都说到这里,他没继续说,其实晋公好像一直很难过的样子,他觉得如果这么说出来人家一定认为他当时是紧张过度,以至于感官出现了异常。

      晋公怎么可能难过?他不是应该高兴还来不及吗?他在伐蜀之战中完全胜利了,下面一步,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很轻易地将曹家皇帝踹下王位,成为皇帝。

      几个月后,司马昭被封为晋王。他的冠冕装饰有十二旒,拥有天子的旌旗,乘坐由六匹马拉着的金根车。他在皇帝面前可以不用行任何繁复的礼节。他的妻子是王后,世子是太子,他的手下有御史大夫、侍中、常侍和尚书等等。他现在与皇帝又有什么区别?但是,他的身体却在他人生最辉煌的时刻迅速地衰弱了。当年,他的哥哥司马师也是被瘤疾迅速夺去了性命,现在轮到他。但是司马昭对于身体的衰弱却并不十分惶恐,他依旧每日上朝,维持着一种凛然不可犯的暗黑色权威。身体的衰弱并没有使他变得软弱,相反他变得更加强硬。他多次想废掉司马炎的太子位置,很多人都惘然不解其故。司马炎却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意外,他知道原因。有一次,他在密见司马昭的时候,正撞见他打开那只匣子。

      那只盛着钟会头颅的匣子。

      司马炎没有看见钟会的头颅,他只略略看见几缕头发飞舞在匣子的边沿。但是,他看见了司马昭的表情,因为视力与听力的衰退,司马昭并没有注意到司马炎的进入,他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打开的匣子。

      然后,司马炎看见有一滴泪从司马昭的眼角滑落,滴进匣子里。而反应过来的司马昭立刻抬起袖子去擦拭。

      他偶尔抬起的目光与站在门边的司马炎的目光相遇。两个人对视了一会,然后,司马炎行了一礼,迅速退出房间。

      在离开房间的刹那,他听见屋内传来了茶盏破碎的清脆声响。

      后来,废司马炎的事情还是被大臣们劝了下来。而司马炎也必须去见司马昭一面,这是支持他的大臣的愿望。

      本来司马炎是该向司马昭表决心,尽量消除父子之间误解的。但是司马炎说到一半却兀自卡住了,他站在司马昭面前,有些犹豫。

      司马昭端坐在塌上,缓缓吩咐他:“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好了。”司马炎还是很犹豫,但最终他还是说出了心中一直想说的。

      他说:“虽然三国鼎立的局面已经结束,天下统一近在眼前。但是连绵的征战已经折损了太多杰出的头脑,剩下的多是碌碌或颓废的。所以,父亲,你怎么可以真的杀了钟会?”

      司马昭坐在榻上,藏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而司马炎站在明澈的春光里,对他的父亲发出质问。

      司马昭在黑暗中冷笑,然后,他很清晰地开始回答儿子的质问:“炎儿,你还是太年轻了。你错了,错得离谱。钟会的才能与你有什么关系?他永远都是我的人,只能属于我的时代。就算我现在不杀他,以后等我死了,我也一定会要他陪葬。你是我的儿子,是太子,我拼死拼活打下的天下,积累的家业全部都将是你的。但是,只有钟会,我不会留给你。至于其他人贾充他们,你若是觉得他们还有点用处,尽管拿去就是。”

      春光中,耀眼的司马炎局促了。他涨红了脸,咬住下唇,欲言又止。他踌躇了很久,而司马昭既没有搭理他,也没有驱赶他。他依旧端坐在榻上,端坐在春光照不进的黑冷中。他脊背挺的很直,和他平日里一样,薄薄的双唇紧紧抿住。司马昭在踌躇中忽然发现他的父亲在这些时日里,一下子苍老了很多。当然不是变得鹤发鸡皮的那种苍老,但是他唇边的纹路深刻了,有一种上了年纪人的固执。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他开始经常感到头痛,视力一落千丈,他现在登上皇帝御座前的楼梯时,需要别人搀扶。高踞殿堂的他经常看不清底下诸臣的面孔,但是他依旧维持着秃鹫的阴鸾,让人丝毫发现不了他的衰弱。司马炎想到了早亡的大伯,他眼睛下那颗触目惊心的瘤疾,他想或许父亲也罹患了这种瘤疾,只不过这瘤长在他的脑中,隐形地蚕食他的视力,听力,行动能力,以及控制能力。

      司马炎这才意识到,司马昭自从钟会死后的所有作为,都是一种感情上的失控。

      压抑的越深,一旦泛滥就越可怕。无论多么强壮的身体都无法以承受。它极度耗损生命。

  • 作者有话要说:  屎亡的一章,哎。这周争取完结!下一章大结局!(舍不得,泪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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