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动远空》濮见微

1、第 1 章

　　徐晓格左手抚着病人的耳后动脉，右手拨了拨输液管的开关。“快！”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躁。
　　唐海燕额头原本已布满细密的汗，听了那一声“快”，那汗便一齐往中间聚。巡回护士眼急手快，立即拿纱布拭了去。
　　三助瞿扬正拿着吸引器，眼见着针尖过处蹿了一小支血箭出来，他禁不住“啊”了一声。声音未落，便觉脚被踩了一下，挺重，他强忍着没再出声，将吸引器的头对准瞬间集聚了一汪血的病人腹腔。
　　徐晓格直起身子张了张手术台，迅速掰了两支多巴胺放好，接着她的手又摸回病人的耳后，只一下，她又放开，另掰了两支多巴胺和肾上腺素。

　　唐海燕本就知道病人情形不妙，眼角再瞥见徐晓格动作不断，心里蓦的一紧，身上的血一齐往头涌，但她的手却仍是又快又稳。就听徐晓格很急促的报了一遍血压心率，一把拨下输液管，将针头直接插入安笸瓶中。
　　瞿扬听着心电监护声音不对，顾不得手上的活儿，直着眼睛盯着看。跳跃的数字在直线下降，无论是心率还是血压。他就觉自己的心跳得像擂劲鼓一样，“咚咚咚咚”，把一秒钟切成了四五段。
　　“打开些！”唐海燕声音很稳语速很快，她在提醒二助。
　　瞿扬立时回过神，用力把住吸引器，于此同时，唐海燕的胳膊肘也过来撞上他的手臂：“这边！吸掉！”
　　他看着她的手。针进线出，然后一个结，针进线出，然后再一个结。就要到头了，再来三四个结就好！他第一次触到了活生生的脾，像煮了三分钟的嫩嫩的鸡蛋，碰一下蛋白，里面的蛋黄就粘嗒嗒的钻了出来。

　　“嘀……”监护仪一声长鸣，所有的数据全部为零。
　　巡回护士发出一声惊叫，但瞿扬看都没看。他一直盯着唐海燕的手，那双手十指翻飞，跳着不可思议的舞蹈，最后一个结，锁住了那个出血点。
　　“‘新三联全量心腔注射！心脏按压！气管插管！呼吸机！”唐海燕一口气报完医嘱。台上诸人各到其位、各伺其职。

　　唐海燕侧一下脸，让巡回拭汗，眼睛一眨不眨的凝视徐晓格。她断开了输液管，直接用针管往静脉推注药物。
　　瞿扬觉得时间已经停顿了，他不自主的张开嘴，口罩阻碍着他，令他吸不进气。他的下颌骨空空的支着，木雕泥塑一样。
　　监护仪一点动静没有。
　　老师在课堂上说过的，这是心跳骤停！猝死！他们还有多长时间？意味着这病人再也抢不回来！多长时间？是多长时间？

　　反复的高温消毒使手术垫布成了褐色，然在高聚光的手术灯下，却显出明亮的白晃晃，使得血液的颜色异样发暗，黑白片一样对比鲜明。
　　唐海燕看着那具身体上的大片暗痕，只觉心上被针扎了一下，痛得她喘不过气。她向前一倾身，直接俯到了病人的脸上，“回来！回来！”她低低呼唤，一边伸出手轻拍他的面颊。
　　除了徐晓格，其余人都傻了。
　　唐医生逾越无菌原则了！用戴着无菌手套的做手术的手触碰有菌区！

　　监护仪的声音和数据在同一瞬间恢复，徐晓格轻轻吁了一口气：“快点！”
　　唐海燕两下撕掉手套，直起身体，朝巡回护士探着手：“手套！”

　　唐海燕坐了许久，始终没有力气脱掉身上的手术衣。
　　消毒水的味儿从来没有这么难闻过，而空置的胃又开始抗议，紧紧的揪成了一团。她又向下弯了弯腰，攥手成拳抵在那里。
　　徐晓格洗好手出来，见唐海燕居然还在，很不舒服的样子。她没显出诧异，只淡淡的问：“没事吧？”
　　“没有。”唐海燕一口回绝，脸上神情丝毫没有救回一条生命的喜悦和自豪，茫茫的魂不守舍。
　　徐晓格再不喜欢她，也不能视而不见了——她今天真是奇怪到了极点！
　　走出手术室，她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实习生瞿扬活蹦乱跳的上来。
　　“徐老师，你快去瞧瞧，病人家属到处发东西，话都不会说了，见谁都叫神医。唐老师呢？OMG，要是看见她，他们还不得磕头？”
　　“倒杯热水给你唐老师。”徐晓格拎起大大的牛仔包，“我走了。”

　　瞿扬一碰到唐海燕的眼神，赶紧把病人的血压心率呼吸什么的统统报一遍，然后才把水杯递给她。
　　唐海燕一气喝下，定了会儿神，这才缓缓扶着脚踏站起来。
　　“唐老师，我帮你。”瞿扬机灵的转到她身后，替她解手术衣的带子。

　　唐海燕没从正面电梯下，而是走了楼梯，绕到ICU看了看那个刚从鬼门关遛达回来的病人。
　　床上躺着一个半人形的纱布卷，但心图平稳。她本想再看一会儿，但隔离门外坐着的那个男子给了她莫名的压力。她略一想，便明白：她已换了便装。
　　瞿扬觉察了，正要云淡风轻的大肆宣扬，就见唐海燕已抬脚往回。虽然才三天，他已经吃透了她的脾气——宁可做哑巴，千万别多话！
　　医护办公室那边人头攒动。唐海燕看了一眼，回头对瞿扬说：“你请金医生过来下。”

　　交接完，唐海燕没直接沿着楼梯下，而是往电梯那边走。瞿扬看她脚步有些浮，忙将手里的一块巧克力塞给她。唐海燕握在手中，轻轻冲他一摇手。瞿扬便不送了，目送她进了电梯。
　　只三天，他已经过山车般眩晕了三次。
　　第一天：他的带教老师居然是女的！这外科里唯一的女医生！如此年轻，如此——漂亮！
　　第二天：这个女人居然已经有了一个五岁的孩子，未婚先孕！单身妈妈！
　　第三天：她居然做了三台手术，几乎全连着的8个小时，一般男人都撑不住，她扛下来了，还场场漂亮！最后那个病人也是命不该绝，要是晚来三分钟，她出了门，现在肯定死透透！
　　在医院内部，哪把刀好不是看职称，得看手术室麻醉师护士的反应，瞧徐晓格那群女人的态度，这个仅是临床医师的女人绝对是这家高手云集医院中的顶尖高手！他想着至今还在办公室里等着谢恩的家属，心里忽生出种侠气——他日要是悬壶济世，也当如此，挥手弦响，双雁落遥空！
　　看来，妈妈的话终于实现了——是好人，总会走上狗屎运！
　　他就是，碰上好老师了！

　　不由得，他走向落地窗。
　　路灯明亮，将唐海燕的身影拉得很长，即使这么远，他依然能够从人群中一眼辨出。
　　她太瘦了，还穿着一身黑衣，还不挎包，即便埋在一堆女子中，她也独一无二。她的右臂一直端着，他能想象得到，必是在大嚼巧克力。回想她吃东西时的豪气，他有些笑意，转瞬又觉得有些凄清。他说不出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词，但它一旦冒出来就牢牢的附在了她身上，甩也甩不掉。

　　唐海燕没往自家门前去，而是直接到隔壁，没等她取出钥匙，那门已经打开。
　　肖凌抱着双臂，歪着脸，刻意压低的声音里满含怒意：“你打个电话人就死了？哪家女人这时候回来？我是你保姆？你是国家总理？”
　　唐海燕侧了一下头，避开视线，有气没力的说：“我带他过去……”
　　肖凌一看她这副小媳妇样儿就来气，好像他怎么她了似的，遂堵在门口不让：“明天该你休息吧？你带小磊去动物园？”
　　唐海燕忽想起她在上上周就答应去动物园了，却总被横空而来的病人拖下。今天那个车祸病人还没度过危险期，明天她无论如何都得过去一趟，如果一切顺利还好，要是不顺，一天都得耗着。
　　肖凌不听她回话，心里真是怒火中烧，正要再发作，就听身后“啪啪”的一溜儿小跑声音，他忙往旁边一让，努力的在脸上作出些和蔼样儿来。
　　“妈妈妈妈……”印小磊一气不停的喊着，直扑进唐海燕怀里。
　　唐海燕想一把抱他起来，挣了两下没挣动，只得蹲下身子拥紧他，“宝贝……”
　　印小磊大人一样伸着小手在她后背上拍拍，然后把手按在她肩上，对着她的嘴唇，印了个吻给她。“妈妈，你吃巧克力了！”
　　唐海燕有点发窘：“妈妈……妈妈明天给你买……”
　　那边风健已开了对面的门，摁亮灯，过来牵印小磊的手：“过来，你妈妈累了，你也该睡觉了。”

　　肖凌洗了澡，觉得房里有些闷，遂往阳台去，偏外面也没夜风，他愣愣的站了会儿，扭脸见隔壁客厅里仍有灯光，忽想起巧克力来，想忍忍不住，便出来敲门。
　　唐海燕知道再没别人的，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所以肖凌直接看到的便是一张冷漠僵直的脸。
　　“你真加班做手术？”
　　“假的！我跟男人约会，一打男人！”唐海燕直呛呛的回击。
　　不及肖凌横眉立目，她已经飘飘的走了。

　　方便面极特殊极浓烈的味道从厨房里散出来。
　　肖凌吸吸鼻子，意识到自己还站在门外，他跨一步进了门，见唐海燕端了一个面桶站在厨房中央大吃。
　　她总是等不及放进锅里煮，总是等不及搬个凳子，总是等不及走到餐桌旁坐下。
　　唐海燕塞了好几口，胡乱嚼着咽下，胃里开始舒服了，然而双脚却开始抗议，她拖着硬硬的腿往餐桌去，忽见肖凌直直的立在门口，她不想看他，遂坐了背对的姿势。

　　她的头发很乱，大概是摘帽子时没理好，再一路被风吹着，脑后的那个髻摇摇欲坠。
　　她还穿着那身黑衣服，细伶伶的腿从皱起的九分裤里露出来。他盯着那没有二两肉的小腿，有点恍惚，印象中，这个女人的腿那样漂亮，怎么如今跟个芦柴棒似的？
　　她吃完了，仰头喝汤，然后进厨房，又端了一桶出来。
　　“别吃了，给你留饭了……”
　　她没理他，继续叉她的面。
　　他走近餐桌，轻而易举的从她手臂的间隙里将面桶抢出：“桶上有蜡，对身体不好。”
　　她握着叉子，沉默片刻，而后抬眼看向他，静静的问：“难道你不是天天盼着我死吗？”
　　肖凌只觉一股火气从丹田里直蹿上来，顶着膈肌，憋得他心脏都疼，他想回：“是的，我巴不得你马上死！”但看着那扬起的尖尖的下巴颏，他说不出一个字。

　　风健正坐在地板上调息，听门上轻敲，他缓缓吐了口气，直接应声：“我马上送过去。”
　　再出来，果然不见肖凌的踪影，桌上一个四格的大饭盒，透明的盒盖被热气呵得一片雾蒙蒙。
　　唐海燕看着一盒的五彩缤纷，立即抓了一只盐水大虾塞进嘴里，含糊不清的问：“是你做的是吧？”
　　风健点头：“是的。”
　　只要肖凌在，他从不做饭。但，这样的问与答，他们已经非常默契。

　　每到晚上，肖凌装的饭菜量便会少些，唐海燕意犹未尽的啃了啃已经光光的骨头，张口欲言。
　　风健赶紧抢着说：“大嫂，再忙你也得顿顿吃饭，你是医生，比我们更懂。”
　　那次他禁不住她的央求，给她加添，结果吃撑了胃痛，被肖凌好一通大骂。
　　唐海燕不能承认她中饭又没吃，只得熄了再讨饭菜的念头。“阿风，你明天能帮我陪陪小磊吗？我一个病人很重，我得去看看。我争取下午就回来。”
　　“没事，大嫂，你只管去。我们带小磊去动物园。”
　　唐海燕自动屏闭那个“们”，回：“那我下午直接去动物园找你。”

　　唐海燕轻轻走进儿童房，拧亮床头的暗灯。印小磊双手向上作投降状，圆嘟嘟的小脸睡得一团红润。
　　遗传这件事真是谁也说不清。
　　这孩子长得并不像他父亲，也不大像她，他综合了他们都不大突出的五官，显得非常普通；然而，他的神情却与他父亲极其神似，无论是生气还是高兴，任何一个熟识他父亲的人都能从他的一颦一笑中认出曾经那人的影子。
　　她凝视着沉睡中的儿子的脸，心里满是怅然——她没能生出一个酷似他的儿子！但若真的有那样一张脸时刻在面前，她又如何能坚持着活下去？他终是那样的爱她，留给她一个不像他的儿子。
　　无法抑制的，她俯下身体，嗅着那小小人儿身上的味道。他是她活着的唯一希望和源点，也是她活着的唯一负累和责任。她的亲吻大概重了点，印小磊迷迷的睁了一下眼，喃喃的叫了声“妈妈”，她赶紧抬起脸，低柔的哄：“睡吧，妈妈的宝贝……”

　　她那样的累，于是拎了那个小小的圆竹椅放在花洒下。当温热的水从头浇下，这一层雨幕就将她从存在的空间里隔开。她看见他的脸，爱恋而悲伤，远远的，不说一句话。她捂住脸，哽咽的诉说：
　　我想你……
　　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我救得了别人……
　　我救不了你……
　　她沉浸在她和他的世界里，全然听不见开门的声音，直到那个幼嫩的童音响起：“妈妈，别哭了！”
　　她悚然转头。印小磊扶着沐浴房的滑门，脸上一片不属于他的忧伤。她赶紧擦掉脸上的水，稳着声音说：“妈妈今天腿好疼，所以才哭的。妈妈一点儿不勇敢，妈妈要向宝贝学习。”
　　印小磊抱过台上的浴巾。她一手去接，一手去关水。没等她站起，印小磊便一转身，背对着她。
　　唐海燕拭尽身上的水，唤印小磊将台上的睡衣递给她。
　　“我是男生……”小男孩奶声奶气的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唐海燕张口结舌了半晌，最后一扯嘴角，无声的笑起来。
　　回到卧室，大床上蜷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你是大宝宝了，怎么还和妈妈一起睡？”
　　“我陪你一起睡。”小男孩抱住她的脖子：“你就不会哭了。”
　　是的，她是不敢哭了！唐海燕忍住眼里漫上的泪，将小男孩搂入怀中：“有宝宝在，妈妈就不怕大老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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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难言的开心，终于又会和你们在一起。在这个桥上，哭哭笑笑，一派天然……
2012，大家都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