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缘浅（下册）》苏炼魂

4、第四章 满目荒凉谁可语

　　便见人群中挤出来一个人，打着伞朝几人跑过来，正是一身孝衣的林深，见到杜朗负着的林浅愣了愣，将林浅接在怀里，却转头冲梦梨大吼，“简直胡闹！”

　　梦梨仍小心擎着伞，泪盈于睫，随即低了头，“都是小梨的不是，哥哥怎么罚我都行。雨大的很，先让姐姐进屋吧。这位大哥方才还跌了一跤。”

　　“你莫怪小梨，是我自个儿要来。难不成小梨不去告诉我，你真准备让我做个无情无义的人？”林浅已将那几间低矮房子内的哭声听得清楚，也忍不住泪眼朦胧，皱着眉斥了林深一句，“我来都来了，你也别怪这个责那个，快带我去奶奶灵前奉炷香，方是正理。”

　　林深本来脾气就温和，对梦梨大吼也是一时愤怒，却不会对林浅这般，前生不会，此世自然更不会，当下也便抱了林浅大踏步迈进屋前的灵棚下。

　　正冲着两人，一个大大的奠字，刺的人眼睛发疼。

　　灵堂正中摆着八仙供桌，上摆着一个香炉，一对蜡扦和一对插着灵花的花瓶，一共五件，祭物齐备，连着罕见的时蔬都有，可见灵堂虽布置得匆忙，却很精心。

　　供桌两旁香烛高烧，弄得一室烟雾袅袅，林浅忍了泪，在林深扶持下立在供桌前，对着叶奶奶的牌位上了三炷香，她不能跪，她的身份也不容她跪，便只能冲着牌位深深的鞠了几个躬。

　　就这么一低头，忍了一路的眼泪就这么哗哗地留下来了。

　　她记得夜半破庙，她睡得不安稳，叶奶奶半夜起身将自己身上的外袍盖到了她身上；

　　她记得在无心斋醒来，一眼便看见叶奶奶苍老的脸，满头华发，捧着一碗药汤，笑逐颜开；

　　她记得她不肯吃药，每日躺在床上，不说话，不吭声，叶奶奶便天天磨在床边，急得掉眼泪；

　　她记得她抚琴，她教梦梨画画，叶奶奶坐在一旁给她缝补衣衫，那目光柔和的能将她心底最寒的冰融化；

　　林浅扶着供桌，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入燃尽的香尘中，呛得她咳了起来。

　　林深看着，眼眶也红了，见林浅哭个不住，便急急上前重新抱起她，叹气道，“香也奉了，你心思奶奶也知晓了。别哭伤了身子，走吧，我送你回府。”

　　林浅却不想就走，好不容易来一趟，总要见了叶奶奶的遗容才算了帐，这边林浅握着林深的衣襟还没开口，便听帷帐后嘤嘤的哭声中，有人冷冷道，“让她进来看看老人家。”

　　这声音是林浅极熟的，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卢妃陨命后，他随着锦华皇后前去，那时他还妄想帮她，却未料到那祸事却烧到了他母子身上。

　　只听说他这段日子极是不好过，一别数月，林浅未料到会在此处见着他。

　　林深面上一冷，脚下停了步，却没转身，只倔强道，“九爷，你知道她身子弱，出来一趟也不容易。奶奶的事不过是场意外，同她并无关连，她已在灵前敬了香，还是容她回去吧。”

　　“我并未说寻她错处。老人家怎么也算为她丧的命，她就不该陪陪么？我看她不是如此薄情之人，难道看错了不成？”薛瑾之的声音听来异常疲惫。

　　林深薄唇紧抿，林浅晓得他的性子，最是柔中带刚的，怕他出言不谨慎，得罪了薛瑾之，忙拽了拽他的衣襟，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便让我陪陪叶奶奶吧，当日不是奶奶，我的性命也早没了。”

　　“我拼命把你往外推，你却拼命要往着泥潭里趟。我还能害你不成？”林深气得咬牙，见她神色倔强，无可奈何，想抱起她，又顿了顿，将梦梨放在一旁的拐杖塞在林浅怀中，小心翼翼牵着她绕过素彩牌楼。

　　牌楼上白色帷帐一掀，林浅便见后面的小屋里，两条深红色藤木凳上稳稳架着一副小棺，棺椁朝南，意味寿终正寝，叶奶奶便躺在其中。

　　这屋子本就陋小，是青玉案几个跑堂小伙计合宿的住处，房中黑沉，被重重的纱幔一挡，里面更是幽暗。

　　只有灵柩头上放着一盏长明灯，映着守灵人的脸色愈发凄苦。是一个不算年轻的女人，梳着发髻，身上的衣服朴素单调，脸色蜡黄其上泪痕未干，想来便是叶奶奶的那个已出嫁的女儿。

　　薛瑾之正负手立在那女子身旁，低声说些什么，便见那女子频频对他叩首，口中称着谢。

　　薛瑾之见林深抱了林浅进来，便住了口，看过来，恰与林浅的眸光对在一处。

　　他果然清癯了许多，眸中也黯然无光，那些传言看来不虚。林浅只看了他一眼，便酸楚地不忍再看，移了目去看叶奶奶。

　　叶奶奶躺在棺椁中，面上倒显得极平静，极安详。她怀中倒还放着一把被燃了一半的琴，林浅心中一痛，抬眼去看林深，迟疑道，“我……的琴？奶奶是……回去取我的琴？”

　　“奶奶知道你最喜欢这把琴，每天都要擦的干干净净的。昨夜九爷也在此处，我们一心护着九爷，谁也不知道奶奶什么时候又回了无心斋，幸而雨大，奶奶又倒在天井里，许是被浓烟窒坏的。她怀里紧紧抱着这把琴，怎么掰也掰不开，只好……”林深说了这几句话，终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相较于并不常来的林浅，他与梦梨同这位老妇人的感情自是更深些。

　　林浅噙着泪，取出帕子轻轻拭着叶奶奶的面，想尽最后一点孝心。

　　灵堂外传来一阵喧嚷，薛瑾之和林深对看了一眼，一前一后冲了出去，林浅对周遭声响充耳不闻，仍旧专注，手下一颤，她眸光一寒，轻轻捻了捻叶奶奶颈间已有些松弛的肌肤，两指拈出一根寸许的银亮的针。

　　那枚细如毫毛的银针被拔出时，微不可见的针孔处渗出一滴黑色的血滴，林浅手指轻弹，将银针裹在锦帕中，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将那血滴拭净，又替叶奶奶整了整衣襟，轻轻打开琴尾处的暗格，那里整整齐齐放着几张银票。

　　这些银票还是阜今前几个月里断断续续差人送来的，硕郡王府里放不得，林浅只能偷偷放在此处，嘱叶奶奶千万好生保存，将来她还要如数归还。

　　林浅不明白，那些人若是要这些身外之物，为何却不将这琴掳走，若不是为这些，又为何对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下如此毒手？

　　当下，她将其中一张递给叶奶奶的女儿，轻声道，“这位姐姐，奶奶到底是受我牵累，离儿于心有愧，往后姐姐一家的生计离儿会尽心照管。”

　　那女子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她虽不知林浅几人的身份，但看这灵堂的布置，便知非富即贵，得罪不起，自然也不敢将母亲的死怨怪到他们头上。

　　林浅不容她拒绝，将银票塞在她手里，轻声道，“我便是倾全力护佑你们，也不知还能护几时，姐姐便容我赎一赎自己的罪过吧。”言毕，拄了双拐绕过牌楼，叫住正在灵堂中擦拭地面的小石头，问林深的去向。

　　小石头停了动作，指着左手边的一间稍大些约略听着吵嚷声的屋子，一边劝着林浅别去，一边犹自后怕地道，“适才有人抱着个浑身是血的姑娘冲了来，弄得满地都是血。九爷怕血光冲撞了奶奶，命挪到他休憩的地方去了。这会子正嚷嚷着找大夫呢，尊主可千万别过去，免得受了惊吓。”

　　林浅淡淡道，“那有什么好怕？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九爷同你掌柜此刻做的乃是好事。你扶我过去看看。”

　　小石头极不情愿的放下手里的抹布，上前扶了林浅往那屋子里去，只走到门口他便停住步子，“尊主若要找凝哥，小的给你叫去。尊主就别进来了。”

　　“九爷都在跟前，并不忌讳的，我还忌讳什么？”林浅自顾自柱着拐进了门，林深在屋内听到动静，闪身出来，拦在林浅面前故作轻松地道，“你到这里做什么？陈相公来吊唁的路上，碰到一位姑娘受了伤，好心救了她来，这屋子里血腥气极重，你还回灵堂去吧，跟芸蜻姐说说话，免得她胡思乱想。”

　　林浅愣愣地看了林深一会儿方道，“你扯谎的时候，话总是极多。里面躺着的到底是谁？我可认识？你让我进去看看。”

　　林深住了口不吭声，却依旧死死拦着林浅。

　　林浅便扬起拐杖打他，非要往里闯，林深夺过拐杖，上前抱住林浅嚷道，“我告诉你，你别进去。是……未儿。陈大人路过相府后巷时，见巷口横着硕郡王府的马车，却无人御马，因觉得蹊跷便上前探看。只……只见……那御者倒在一旁的地上，右手被齐腕斩断，脖颈处又有伤痕，已气绝了，未儿虽遍体鳞伤却还一息尚存。他原要带未儿去看大夫，未儿却执意要来此处，半路上便昏迷了。……莫大人如今正在为她包扎伤口，施针止血。”

　　“她……会活着吗？”林浅听说杜疏陨命，未儿重伤垂危躺在里面，倒没了挣扎的力气，只抬眼问林深。

　　若不是她非要试探，怎会连累杜疏和未儿？明知道对方虎视眈眈，她却还心存侥幸，到底把杜疏和未儿推上了绝路。如果说叶奶奶的死另有内情，那杜疏的一条性命，便是她亲手造下的杀孽。

　　林深见林浅目露绝望，忙语气坚定地道，“会的，未儿一定不舍得弃你而去。莫大人医术卓绝，未儿福大命大，定不会有事的。”

　　哪怕林深这话不过是安慰她之语，林浅此刻也宁愿选择相信，叶奶奶的去世已经让她心如刀绞，若是未儿再有什么三长两短，她怕是真会被愧悔之心压垮，当下虚弱地点点头，刚想在说什么，手臂已被人大力扯住。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尽管冲着我薛瑾之来，我这条命毕竟值钱些。老人家何其无辜，本是安享晚年的光景，就这么走了，你们就能问心无愧么？他如今风头如此之健，我已步步避让，他还不知足么？还要将我逼到什么境地，非要看我也横尸当场才肯罢休么？”薛瑾之咬牙切齿地自屋外大踏步冲过来，一手死死拽着林浅的胳膊，发怒道。

　　林深不退不让，劈手挥开薛瑾之的胳膊，冷冷道，“九爷，冤有头债有主。谁惹了九爷，九爷便冲谁要公道去，别一味欺凌弱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