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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番外 之 薛逾之(上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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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是庶出,母妃住在冷宫中,是以我打小就知道,我跟别的兄弟们不同。
他们都能偎在自己母妃身边,而我,只能对着履门宫清冷的宫墙。母妃在里面,我在外面,每年只有寥寥一两次的相见,我几乎都记不清她的模样。
我一直随着奶娘溦姨住在锦鸯宫中。她是母妃的贴身侍女,自幼同母妃一起长大,母妃入宫时,将她许嫁了外祖家的世交林家公子。
可母妃身子孱弱,我又吃不惯宫人粗糙调制的米汤,常常饿地哇哇大哭。一道圣旨,溦姨便带着襁褓中的芷兰千里迢迢自母妃的老家平都赶了来,做了我的奶娘。
我便再没回过履门宫。
锦鸯宫四面宫墙,两千九百二十一块青砖,困住我与溦姨、芷兰相依为命的七年。芷兰打不记事时就时时让我,十足姐姐模样。
之后懂事了,她虽自居奴仆,对我的心却还如姐姐一般体贴周到。
我逾周岁而不言,溦姨曾一度以为我是个哑巴。
我日日听着溦姨唤芷兰的名儿,待开口时第一句话,却是叫的“芷兰”。
文贵人正巧来探我,见此情笑说,我与芷兰怕是天定的姻缘。
溦姨当时答话,说,奴婢只盼他们有姐弟情谊,便是小女的造化。
这句话的每个字,我虽都清楚记得,却一直不解她话中之意。
二
芜妃进宫那年,溦姨离了皇宫。却是待罪之身。
她的夫君,芷兰的父亲,当年的林家公子林容与已经在短短七年内中探花、入翰林、晋御史。本是前途一片大好,却陷入党争泥潭,重重摔了个跟头,罚没了全部家当,被贬南疆。
临行前,溦姨叮嘱了芷兰一遍又一遍,要她好生照料于我。又在母妃履门宫前,跪着,央母妃一见。
履门宫的大门到底没有打开,只传了一张纸条,“有心不觉天涯远”。
溦姨固执地要见母妃一面,几番叩首,莹白的额头已见了血痕,令人不忍。
可到底圣命难违,押送溦姨的宫人惧怕获罪,已催了数遍。
芜妃揽着我,一手拉着芷兰,劝溦姨,“卢妃姐姐诵经礼佛,心绪清宁,不拘俗礼。晁姑姑既自幼跟随姐姐,定能解她之意,莫要执着,耽搁了时辰却是不妙。”
我不知溦姨走时,是否心生绝望,只知那年冬天,溦姨和林御史在南疆中毒身亡。
他们带在身边的小女儿敏敏被顾太医带回宫中,直接送往了履门宫。
噩耗传来,芷兰日夜哭泣,我偷偷带了她去人迹罕至的良景殿为她父母烧了些冥纸,要回锦鸯宫时,我突然听见良景殿外有几人沉重的脚步,我偷偷自门缝里,窥见父皇明黄的衣角。
那晚,父皇立在履门宫外伫立了整夜。
而履门宫里的木鱼声,也一直笃笃响着。
良景殿里,门窗破败,夜间极凉。
我与芷兰相互搂抱着仍瑟瑟发抖。芷兰冻得脸上发青,还记得对我说,卢妃娘娘诵的,定是往生咒。她父母定会平平安安,往生极乐。
我一直不知道,母妃那时颂的,却是《地藏菩萨本愿经》,乃是为了赎罪。
三
许是因溦姨的事,母妃和父皇生了一场大气,差点便随了溦姨去了。父皇也恨恨然下旨封了锦鸯宫。
芷兰一夜之间没了父母,我也一夜之间没了容身之处,我们正思量,或要去履门宫陪伴母妃,古卷青灯,孤苦终老。
芜妃却突然接了我和芷兰去她的锦安宫。
芜妃年轻貌美,厉家功勋卓著,锦安宫自然极尽奢华。
芜妃笑得耀目,对我道,“逾儿,从今往后,锦安宫便是你的家,你若愿意,也可把我当做你的母妃。你可开心?”
我明明不开心,却也只能垂首答,“开心。”
因为她身后立着不怒自威的父皇,正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我想或许,我只是她讨父皇欢心的一枚棋子。只是奇怪,说到底我的生身母亲就在这宫中,要演这出戏,她为何不找无母的十一弟?
芷兰说,或许是因为十一弟顽劣,她怕收拢不住,却被十一弟闯祸平白带累。
那时芷兰已做了芜妃的贴身宫女,她端庄大方,柔宜可人,芜妃很是喜欢她。
不光芜妃,五弟看芷兰的目光也是极风流轻佻的。
若不是那日芜妃生辰,前来贺寿的五弟差点对芷兰用强,我又在席上多饮了几杯,带了七分醉意。对着楚楚可人的芷兰,我定不会一时冲动,做出那件我这一生都追悔莫及的事来。
那夜之后,我赠了芷兰同心佩。并许她,待我成亲开府后,必接她出宫。
四
我开府封王的日子比十一弟受封成济郡王还晚了许久。
我受封那日,十一弟在我府上喝醉了,连声替我不值,说我隐忍了这么许久,也不过是个小小的硕郡王爷,在文华苑任个监书之职。
我淡笑不语,七弟却心思剔透,低低对我赞了一声好。
我知他定也是看出了其中关窍。这职位虽则清贫,然大襄朝未来的朝官,大多都是文华苑出身。与其将来费心结交,倒不如自己亲自培养羽党。
父皇对文华苑向来颇为看重,若不是陈公鼎力助我,怕是我也难入主。为免父皇对我的猜忌,陈公还授意我埋头做事,不理朝务。
有他的指点,在朝堂上一副耿直孤介模样的我总算是博了父皇的青眼,将文华苑一众事宜放手给我去做。
芷兰已是二十多岁的老姑娘,只是她父母双亡,唯一的妹妹又在履门宫,所以便安安稳稳等在锦安宫中,候着我的喜讯。
我还没跟父皇提起接芷兰的事,父皇便为我指了一门婚事。
是相爷陆烽的独生女儿,京都第一闺秀陆离。
陆烽是三朝元老,他的女儿便是嫁入懿德宫做个太子侧妃也怕有些委屈。我忖不准父皇的意思,只能叩谢皇恩。
五
我原以为,娶了陆家尊主过门,也不过是府上多备一个人的饭,多做一个人的衣。与我以往的生活并不相悖,与我要接芷兰入府的心意也并不冲突。
却不想,迎亲途中竟会突生变故,那抹青色的窈窕身影落入河中时,我还在冷笑,那陆家尊主果然是不甘愿的吧,为了不嫁我薛逾之,连性命都肯丢。
若非怕她死在迎亲途中,父皇会责难于我,我怕是也不会跳入双影河中救她。我抱了她上岸时,觉她的双手紧紧搂着我的颈,任喜娘怎么掰也不肯放手。那是我头回,觉出一个人的求生意志竟能这么强。
看着她苍白紧抿的双唇,我想,我定然是错怪她了。她这般柔弱,怎会想到寻死?
我斥退了喜娘,抱着她翻身上了马,一边令许阶去请陈太医过府,一边策马朝我的府邸疾驰而去。
呼呼的风声自我耳边吹过,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反复响着,她万万不能死。万万不能死。
带她回府后,我再没见过她。交拜之礼未成之前,她仍是陆家的尊主,我与她不能相见。
可那日我听见她在花藤下对自己的丫头们说出那句“只要能遮风挡雨,茅屋破庙是家,琼楼玉宇也是家,又有什么分别”,我陡然觉得这逼仄的硕郡王府竟多了些意趣。
到底忍不住逗弄她。
她是个极可爱的女子。与我和芷兰不同,她活得昂扬恣意,或许同她自幼的家境有关,她无需跟谁低头,无需向谁示弱。
入宫时再见芷兰,她看着我满面春风的模样,恬静地说了声“恭喜”,我却看出她眼底痛得很。
我难得在文华苑中失了神,陆其骧状若无意般将墨泼在我手下的宣纸上,掩了满满的“陆离”二字。
我晓得,在我心里,芷兰重是因为恩,陆离重才是因为情。
六
十五弟失聪,文华苑士子科场舞弊,于公于私,我都失了父皇的心。
其实,父皇不是个量狭的君主,他不能容我的,只是我说那句,“儿臣无论做什么在父皇眼中都是错,因为儿臣本身就是个错。”
我犹记得父皇双目赤红,狠狠掴了我一巴掌。饶是昂藏如我,也差点摔倒在西暖阁中。
这般凄风苦雨中,我第一个孩子因我的疏忽,舍了我和离儿而去。
那夜,我守着离儿,看她这半年来愈发清瘦的容颜,暗暗发誓,我薛逾之定要做天下人的主,再不让我的妻儿受任何委屈折磨。
七
绵谷那场恶战,我不记得自己身上留了多少道伤疤,只觉得鲜血糊了满面,身边的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倒下,眼前的蒙答人却是杀也杀不完。
蒙答人的包围圈越来越小,我们剩余的十几个人都被迫退上了绵谷的悬崖。
再往后退,便是万丈深渊。
我眼前愈发昏黑,杜翔却猛地一脸兴奋指着远方若隐若现地旗帜道,“王爷,兄弟们,坚持住。盛阳侯的人马到了,我们有救了……”
我强睁开眼,看到那旗帜上,硕大的一个“杨”字,倒将全身已尽的力气多少聚拢了些。
蒙答人也感觉到脚下的土地不停地震颤,却不见面上有惊恐神色,反倒更加猛烈地攻了上来。我闪身躲开一个蒙答人的刀,又跃到半空躲开另一个蒙答人的戟,右腿胯-下却猛地一痛,低头看时,一根尾羽洁白的长箭已抹没入血肉。
我只觉钻心地疼痛,伸手咬牙将长箭拔出,那箭簇却带了倒钩留在肉里,流出的血色竟是黑色。
这蒙答人果真全无人性。
我苦苦一笑,箭上有毒,便再支撑不住,仰面朝后倒去,听见狂笑的风声混杂着杜翔兄弟嘶声裂肺地唤声。我却只有一个念头,若我故去,离儿该怎么办?
醒来时,我只觉周身的骨头都像要散了架一般,不知置身何处,只觉周围全是阴森森的参天林木,身边只有盛乡侯的小女儿杨奉君一身戎装,隐约可见有斑驳的血迹。
腿上的伤处已被包扎妥当,也并不觉有瘀滞的感觉,想来毒也已解。
可那伤处毕竟尴尬,便是营医我也有些难捱,偏偏她又是个妙龄如花的女儿家。
我脸上蓦地一红,攥了攥手中的长剑,“我会娶你。”
杨奉君却柳眉倒竖,攒了眉道,“若伤的不是你,我依然会救。”
“男女授受不亲。我承你救命之恩,自当报偿。”我知道她自幼被晋王和阜子阳宠着护着,自是看不上我硕郡王的小小名头,一时拧脾气上来,忍着疼痛,拄着长剑站起身来,边走边道,“我出身不如晋王,军功难及玉将军,可有句话说得好,功夫不怕有心人。”
“你跟我说这些,不怕我告到姑丈那里去么?”杨奉君脖子一梗,威胁我道,“你若再不提娶我之事,我便帮你瞒下这些话。”
我冷冷回头看了她一眼,寒声道,“你,定会入我的门。”
八
边疆事了,我却没了回京的心思。
许阶已将京中的情势细细告诉我,只能以严峻二字形容。
我苦心孤诣这么多年,绝不能将多年心血付之一炬,若是果然袖手朝纲过后半生,怕是老九那匹狼会将我们兄弟几个吃的连骨头渣都不剩。
知道父皇命盛阳侯到滦州修坝,我主动请缨,做了盛阳侯麾下先锋。
修坝时,我混迹于军士中,身先士卒;安顿灾民时,我恪尽职守,屡出奇策,盛阳侯杨靖宇看我的目光愈发不同起来。
我与其他兄弟相比,才干学识都不相上下,唯独多了一个忍字。
盛阳侯能将两个妹妹送入宫中,位列贵妃,两个女儿一个是太子妃一个是英王妃,儿子也都成大器,识人之能自然是极强。
我眼见着火候已到,只提了一句要娶杨奉君的话,他竟就应下了。
说起杨奉君,我同她在那崖下走了足足三日,才遇到接应的人,之后便再未见过她,也不知她是回了京城还是仍在章城军中。
她躲得这般彻底,接了盛阳侯的信,却心急火燎地赶到滦州大营,她打马而来,方与我打了个照面,便一剑刺向我胸前。
我躲也未躲,任她的长剑在我右肩处狠狠划过,鲜血汩汩而淌,唇边却依旧笑着,“许久不见,这便是尊主给在下准备的见面礼不成?”
她却是哭了,“为何都来迫我?”甩了剑,翻身下马,跪到盛阳侯帐前。
那日,她在盛阳侯帐前跪了一整天,盛阳侯也未开口让她进门。到她自己起身离开时,盛阳侯才出了帐负手问了句,“可想明白了?”
杨奉君朝我的帐子看了看,目中透出决然,语气清冷生疏地应道,“是,奉君明白了。全凭父侯安排。”
见她应下,我却另多了一桩心事,对给我换药的杜翔兄弟道,“此事,不许告诉王妃。”
九
一步错,步步错。我一直要芷兰等我,却未料,我一拖再拖,空耗了她不少年华,待总算接了身子虚损的她出了宫,打定主意,好好陪她最后的光景,不过两日,她便一根白绫悬在了我为她准备的蕴德苑中。
安排侍候她的青荇哭得涕泗横流,说是淯阳公主府上的管事嬷嬷曾来寻芷兰叙话,她走后不久,芷兰便投了缳,连句话也没给我留下。
只有当年赠她的同心佩,摔成了碎片。
我只来得及吩咐文朗将芷兰的尸身冰藏,便匆匆赶去邵安城的淯阳公主府上,谁知只迟了这一步,淯阳公主的管事嬷嬷当年卢家的大丫头却也已经入土为安。
我便只有一个人可以问。
我不信,我那个菩萨心肠吃斋念佛足不出户的母妃会有这般狠毒的心肠。
我竟不敢独自面对,拉着敏敏一同去了履门宫。
离儿依旧躲着未见我,那也好,我并不想让她看到我因芷兰而同母妃起争执的场面,显得我颇为不孝。
母妃竟认了,她说,“我不过是让霈彦告诉芷兰一声,她不能做你的侍妾。只因,你的父亲也是林容与。芷兰向来聪明,其中利害,她定然明白。”
我不信,我骂她不知廉耻。
敏敏却瘫坐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她的兄长和她的姐姐做了那般天厌人恨的腌臜事,却让她情何以堪?
母妃笑得极惨淡,“是我不知廉耻么?我和林容与本就是拜了堂的夫妻。是大襄朝的皇帝强抢人-妻。究竟是谁不知廉耻?”
我那时只觉得母妃的笑意有些僵,现在想来,她定是已服了牵机毒,才会不管不顾地将这些话都说给我听。
母妃说她全都是为了我。可她却将我陷入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地步。
我算是什么东西。
不过是个林御史留在世上的余孽,这身世若是被那几个虎视眈眈的兄弟知晓,便是要我性命的铁证。
我还怨过父皇记不得我,可他能容我活到今日,却并未错待了我。
我冲敏敏使了个眼色,她手中有我给她的药,服下能令人变成活死人。
她生了我,我却不想丧命在她手上。
就算弑母又如何,这罪名自有敏敏替我顶。
我不知离儿跟我说了什么,也不知我同离儿说了什么,只记得刚回到府上,便有宫里人传信说,母妃殁了。
“我不想见她。”
我对杨奉君说,便将自己关在书房中,枯坐了一夜。我怕,见她那双宁静到极致的眸子,静若古井,令人发慌。
十
离儿每次遇险,我都要尝到那股锥心的滋味。
这次亦然。
我看到她的脚踝处已泛青黑,再不施治怕是性命堪忧。
敏敏一早已被芜婕妤接到了锦萃宫,她担忧地问我,“王爷,你可想好了?”
我道,“碧环蛇在昭德宫出没,本就可疑。偏生咬了离儿自己,愈发可疑。我若不如此,只怕她还有别的手段。我也是迫不得已。敏敏,这世上,我已无人可信。”
到底是血脉相连,敏敏坚定地点点头。
我俯下身去,一口一口将那伤处的毒血吸出。
伤处的血色终于变得殷红,我退开身去,示意敏敏上前将手中的汤药喂她服下。
到底不忍,转过面去,我一遍一遍在心里喃喃道,离儿,我当真是为了你好。你莫要怨我,只为了将心底时不时涌出的那股愧意,生生压下去。
待有朝一日,我薛逾之登了至尊之座,离儿,我定会与你并肩,同看这瑶华河山。
我许你,我若为王,你必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