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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52
      头上的伤口缝了三针,很疼。我面色铁青,一声不吭,任由钟洋领着在医院里东转西转,脑子好像锈掉了,怎么也运转不起来。办完一切手续,钟洋又把我领回宿舍,按在床上。他的手在我面上抚过,我便顺从的闭上眼睛。
      “睡吧。”他说,“醒来就天亮了。”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却是漫漫长夜。
      钟洋睡得很轻,我一动他就醒了,看着我,什么也不问。于是我便说:
      “出去走走吧。”

      此时楼门已锁,我俩攀着二楼的排水管爬下来。
      去哪儿?他问。
      走到哪儿算哪儿吧。我答。
      于是我们沿着马路向西走,走了一段,经过车站,一辆夜班的公车恰好停下,我们便上了车。
      售票员说,这是快车,一站到终点。
      钟洋对她说,我们就到终点。

      车上只有我们两个乘客,售票员趴在售票台上打盹,车里漆黑一片,司机把车开的飞快。路灯闪着惨白的光飘忽而过,映出两张鬼魅般的脸。
      我忽然想起以前听过的一个关于公车的鬼故事,说的是一辆末班的公车上,坐着一老一少两位乘客。在某一站,上来三个人,中间那人好像喝醉了,由另外两个人架着,坐到最尾的座位上。下一站,老人起身下车,在青年旁边绊倒,于是揪住那个青年大骂,青年也不甘委屈,两个人从车上吵到车下,公车关上门开走。此时老人才对青年说,小伙子,我是救你啊,刚刚中间那个人,在鞋子和裤脚之间是没有腿的,青年听后心有余悸,千恩万谢。第二天就有新闻报导,说某班公车昨夜凭空消失了。
      我给钟洋讲完这个鬼故事,接着问:
      “如果我们现在这辆也是幽灵之车,你想它会开到哪里去?”
      三年前。他回答。
      如果它能将我们带回三年前,我发誓会让你更快乐。
      我对他说,
      你已经给了我快乐,是我自己把它弄丢了。
      所以,谢谢你。
      还有,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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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辆车并非幽灵之车,我们两个乘客谁也不是幽灵,所以它到站了。我们下了车,看看站牌,是圆明园。
      车从我们身边缓缓开走,钟洋忽然笑了,说:
      “我也想起一个公车上的鬼故事。”

      “有一个女孩在朋友家玩到深夜,独自回家的时候才发现站牌上所写的末班车时间早已经过了,可她又害怕遇到色狼,不敢坐计程车。正在焦急之际,忽然远远看到一辆公车正缓缓开来。她很高兴,等车开到近前,看到车门开着,就上了车,这才发现车上竟然没有司机和售票员!可车仍然在向前移动!她尖叫一声,惊恐的从车上跑下来。这辆车于是慢慢的,慢慢的,从她的身边开过。然后,她看见,那司机和售票员——”
      “正在后面推车呢,因为车坏了。”我抢着说。
      “咦?你怎么知道?”
      “老掉牙的故事,我初中就听过。”
      “噢,原来你听过。”钟洋很失望。
      我东张西望,四周连个鬼影都没有:
      “这你熟吗?”
      “圆明园嘛,我当然熟了。”钟洋得意地说,“跟我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跟着他偷偷溜进101中学的校园,惊讶的发现这101中学真是旅游胜地,有山有水有河流,教室都是琉璃顶,还有飞檐!
      以前我一直以为这个中学一定和那个专门生产止脱药的工厂有什么关系呢。
      沿途立着一些牌子,标明各个班级的卫生负责区,有一个班的卫生区竟然是一条河!
      怎么打扫啊,还不累死了?我吐了吐舌头,暗暗庆幸没有考到这儿来上学。
      一路上翻山越岭,在爬过最后一道铁栅栏之后,眼前的景象更加使我惊奇,我俩现在竟已经在圆明园里了!

      “钟洋,你怎么知道这条秘道?你该不会是盗墓贼吧?”
      他好笑的看着我说:“101中学本来就在圆明园里面,只不过中间用墙隔开了而已。”
      “原来如此,果然是皇家园林,风水宝地。”我不住感慨,“我高考要是分到这儿来考试,说不定能上清华。”
      “要是那样儿,清华早成联大了。”他推了我一把,说,“走,到遗址看看去。”
      “什么遗址?”
      “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遗址啊,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我又没来过,怎么会知道。”
      “你上小学、初中时学校没组织过‘国耻参观日’?”
      “有啊,一年一次,不过我都请假了,没劲,懒得去。”
      “长城去过吗?”
      “我又不是好汉,去那儿干嘛?”
      “颐和园呢?我记得你们班在那儿搞过主题班会。”
      “嗯,叫‘告别十七岁’,其实就是一群人手拉手从十七孔桥上走过去,我觉得特傻,怕丢人,就没去。”
      “故宫总去过吧?”
      “如果你是说天安门,我从长安街上路过的时候看见过真的。”
      “我说你是北京人嘛?还不如外地游客呢。”
      “他们能和我比吗?他们知道哪儿的游艺机厅最便宜吗?他们知道哪儿的豆腐脑最正宗吗?他们知道北海里哪片儿能游泳,哪片儿一下去就沉底儿吗?他们知道怎么不买票就进动物园吗?他们知道熊山里哪只熊爱喝鲜橙多,哪只熊爱吃乐之饼干吗?他们知道猴山上——”
      “席安,你要哭就哭吧。”
      “我干嘛要哭,我不是应该生气吗?”
      “那你就生气吧。”
      “可我不气呀,我——”
      想说的话一下子哽咽住,再也说不出来,眼泪不住的流下,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钟洋将我揽在臂弯里,我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弄湿了他的衣裳。
      席安,你不需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申小雅她自甘堕落,你救不了她,谁也救不了她。
      如果不是我刺激她,她也许走不到这一步。
      不,是你自己看不清楚,她早就完了,她的眼睛里是灰烬。
      我想救她,我以为我能救她。
      你们有许多相同的特质,所以你才会不断被她诱惑,你想救的人其实就是你自己。

      钟洋的声音像轻轻澎湃的海水,令我的心渐渐宁静下来。擦掉脸上的泪水,我深深的呼了口气,觉得轻松了很多,和他开起玩笑:
      “钟洋,你是不是继承了阿飞的衣钵,开始传道济世了?”
      他笑笑说:“阿飞临走时让我一定要拦住你。”
      “你是受人所托,终人之事?”
      “席安,你又来了,明知我不是,还逞口舌之利。”
      “对不起,我会改,请你监督我。”
      “我看你这辈子是改不了了。”
      “那就请你监督我一辈子。”
      “你在向我求婚吗?”
      “这位公子风流倜傥,真是奴家的意中人呀,不如我们来做对露水鸳鸯如何!”
      “好,来吧!”钟洋假装下定决心,站起身来。
      我故作惊恐,向后倒退:“公子,你要如何?”
      钟洋一脸□□,扮作恶霸:“既然小娘子盛情难却,我就与你共赴巫山吧。”
      我步步后退,威胁道:“有胆你就来,我二叔是武松。”
      “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
      “救命呀,我不要!”我惊呼。
      钟洋狞笑,向我逼近:“现在后悔,来不及了!”
      我垂死挣扎:“那、那我要在上面!”
      “下次吧。”他将我按倒,制住双手。
      我似看到他眼中隐隐的火焰,有些笑不出了。
      “钟洋,你不会真的要在这儿非礼我吧?”
      他的眼睛倏忽暗了下去,放开我,坐起来:
      “你怎么这么不禁逗?”
      我也觉得自己有点太过敏感,赔笑问:
      “咱们怎么出去呀?”
      他瞪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
      “等着天亮以后公园开大门!”
      “噢……那现在做什么?”
      “你随便吧,我要睡觉了。”
      他说完就在废墟里找了一个舒服的凹槽躺下,我左右看了看,发现再也没有能躺人的地方了,只好厚着脸皮走到他旁边,说:
      “给我腾个地儿吧?”
      他闭着眼睛,说:“躲远一点,小心我非礼你。”
      我讪讪的笑着:“我是小人之心度您君子之腹,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吧。”
      “哼哼,小娘子,嘴还挺甜呀,让本公子尝尝吧!”
      他一把将我揽过去,作势狼吻。我倒在他身上,左躲右闪,凹槽的狭小,一不小心碰到头上的伤口,疼得眼泪差点流出来。
      他忙用手去抚,说:“你别乱动,我不跟你闹了。”
      我恨恨的说:“此仇不报非君子,你等着吧。”
      “好啊,我等着你来报。”
      钟洋对我的威胁满不在乎,径自睡着,我像一只肉虫似的蠕动,想挣脱他摆在我身上手臂,无奈空间有限,只得作罢,忿忿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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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是我流年不利,才会有这些倒霉事发生,痛定思痛,我决定关门避祸,窝在钟洋的宿舍,日日睡到日上三竿,除了吃饭根本不出大门一步。本来钟洋还陪我一起修身养性,哪知他天生劳碌命,享受不得这种皇室成员的糜烂生活,不出一星期就闲的恨不得去挠墙。我见他像动物园的狮子似的不停在屋里绕圈,便指责道:
      “自古英雄成大事前皆稳如磐石,你这般毛躁怎么成大器——我说你别转了,我头都晕了!”
      钟洋一把将我从床上揪起来,一边往外拖一边说:
      “成什么大器!你天天好吃懒做,迟早变成一头猪!给我起来,上课去!”
      其实我不愿出门是有理由的,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申小雅,所以干脆逃避。钟洋带来的消息打消了我的顾虑,他说:
      “你别躲了,申小雅已经好几天没来上课了。”

      她是不是也在躲我?

      唉,我就说我走霉运,刚一进教室,就看见申小雅坐在里面。想转身回去又太显突兀,只好低下头走回自己座位。
      老师对我的出现非常不满意,因为我一来就会给她惹麻烦,所以她抓住我上课发呆之际叫我回答问题——我当然答不出,于是又被请出教室,总共待了不到半小时。
      其实我当时并没有发呆,我只是在看申小雅。
      她瘦了很多,脸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远看就像两个无底的深洞,用形如枯槁来形容似乎也不是很过分。我远远的望着她,恍惚觉得,她似乎已经不是这个世上的人了,坐在这里的只是一具失了灵魂的□□,又或是失了□□的灵魂。我本已平静的心再次被深深的悲哀紧紧攫住。

      我救不了申小雅,因为我不是钟洋。
      我没有变成申小雅,因为我有钟洋。

      我还有钟洋!

      我失魂落魄的在钟洋他们班后门张望,他看见我,逮了一个空儿偷偷溜出来。
      我对他说:“我不想出国了,你也不要去深圳,我们都留在北京吧。”
      他并不回答,却一直问:“你怎么了,又出了什么事?”
      我摇头,抓住他的袖子拼命恳求:“什么事也没有,你答应我好不好?”
      他无奈的笑笑,说:“我已经签了合同,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可以不去,他们也不能绑你去!”
      “你的脑袋里又在想什么?我问你,如果你不出国,我也不去踢球,我们两个人还能做什么?我们的将来在哪里?离开了预定轨道我们就是两块一无是处的废料!”
      “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我只不想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你,我只不想你离开我。”
      “你说得对,天无绝人之路,如果我们想见面,就总能见到,不是吗?签约以后我想了很多天,终于豁然开朗,除非我们之中的某个人死了,否则一定可以在一起。”
      “你说得好听,其实只不过是不愿放弃理想,不愿放弃足球!”我负气的说。
      他沉默许久,才说:“没错,我不想放弃理想,可我也不会骗你。”
      “理想和我哪一个更重要?”
      “不要问我奇怪的问题。”
      “上次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你希望我怎样回答你?你会怎样面对我的答案?席安,如果你只是想依赖我,我只好请你学会自立。”
      我被透视到骨架,无言以对。

      55
      在这之后的一个月里,钟洋带我踏遍了北京的山山水水,亭台楼阁,说是要给我扫盲。我对游山玩水向无兴趣,觉得那些山头似乎是从一处搬到另外一处,无甚不同。水就更没个性,在我眼里还没密云水库有吸引力——至少那里能偷偷游泳。
      唯一感兴趣的,是京西的潭柘寺。千年古刹,奇松怪柏,令人叹为观止。当然这是钟洋的感叹,我对花花木木根本没有留意,虽然不得不承认念经的韵律非常好听,但却听不懂歌词。我之所以记得这里,是因为从一进寺门,就看见一个人在那里跪着,转一圈回来,他还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被人点了穴道。
      我奇怪的问钟洋:“这人既然有冤屈就要去衙门,到庙里来跪着做什么?”
      他嫌我没常识,说:“他是想出家,不是要告状。”
      啊,原来如此!
      我更加好奇,以前只知道庙里有和尚,却从来不知道和尚是从哪里来的?
      “为什么没人来管他?跪这么久多难受,和尚不是有好生之德?”
      “也许是他杂念未消,许多人都是一时激动,认为自己万念俱灰,看破红尘了,其实放不下花花世界。”
      “你怎么这样清楚,是不是也来这里跪过?”
      他瞪了我一眼,说:“没错,你差点就把我给逼入空门了!”
      “人家干嘛不收你?”
      “住持说我心中有一大团杂草,野火烧不尽。”
      “你说谁是杂草!”
      “难不成你还是朵花儿啊?”
      我瘪瘪嘴,不理他。绕到后面的一个偏殿,见一位老和尚正在教一个小和尚叩拜之礼。礼仪繁复,小和尚作了好几次,总有错误,偷偷对围观的游客窃笑,神色轻佻,贪恋红尘。
      呵,这世上有人要入世,有人想出世,总不能如愿,纵有千条慧根,也难逃无缘二字。
      茜纱窗下,公子无缘。
      黄土垅中,卿何薄命?
      连咸着通灵宝玉而诞的神瑛侍者都如此哀叹,吾等连石头都没含的平庸之辈怕是都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哭去了。

      钟洋见我玩的无精打采,说:“这么多人间奇景你都看不到眼里,到底想要如何?”
      我说:“不如去龙潭湖。”
      他听罢便要掐我脖子,因为龙潭非湖,游乐园是也。
      到底还是来了。我如鱼得水,完全不用地图指南,拉着他直奔我一向的保留剧目。
      也许是他运动神经太好,小脑过于发达,导致平衡机能及其敏感,做欢乐杯都会吐,看到海盗船更加面无血色,两腿发软,任我如何软硬兼施就是不肯靠近一步。
      我自己玩也没意思,不禁埋怨:“早知道就不要买通票,好蚀本。”
      “有那么多健康项目你都没有看到!”他信手一指,“比如那边那个!”
      那边那个是摩天轮。
      其实我一直认为来游乐园最傻的就是乘摩天轮,在上面慢慢悠悠的转上一圈,好像老太太。而且这里的摩天轮身兼几条血命,总叫我不寒而栗。
      据说,某天六个中学生在一个小吊厢里抽烟,不幸引起火灾。当时他们正处在顶端,赶来的工作人员和消防员都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它燃烧,待转到底部早已面目全非。
      我在顶端时对钟洋讲述这个故事,然后点燃一支烟,说:
      “我们现在来八拜结交,不能同日生,但能同日死。”
      他笑:“如果是拜天地,我就拜。”
      我也笑,改口道:“钟洋,你愿意与席安结为夫妻,无论贫穷或疾病,终生相携,至死不渝吗?”
      他还是笑,笑得闭上眼睛。
      “我在心里答一千遍,可惜你听不见。”

      火灾没有发生,我们又去排队玩碰碰车。有个小孩仗着父母在身边挤到我们前面夹塞,非常讨厌。我俩对看一眼,不禁冷笑。
      活该他倒霉,与我们一同进场,我俩熟练操控两辆车前后夹击,将其撞得七荤八素,吓得直哭。他父母在场外也急得大叫,却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我俩荼毒。
      等这一场一结束,我俩便飞也似的逃走,剩下背后的一阵咒骂。
      接着想去做音乐木马,可被管理员以身高超标为由拒载。
      在出口处,钟洋先出去,我留在里面,突然想起来:
      “哎呀,我还没有射击呢,你等我一会儿。”
      我转身往回跑,钟洋在外面急得大叫我也没听见。

      在射击场里,我几乎百发百中,赢了一大堆吃的东西,来到出口,却找不到钟洋,我想他一定是生气了。
      回到学校,我抱着奖品去敲他宿舍的门,他打开门看见是我又砰的关上了。我没有办法,又不好意思在走廊里哀求——其他宿舍还有人呢,只好坐在门口等他什么时候出来。
      等了很久,我都快把那堆奖品给吃完了,他才开门。
      我说:“是我不对,你别生气了,其实我也是想赢点儿好吃的大家一起吃嘛!”
      他问:“好吃的在哪儿呢?”
      我一指肚子:“都在这儿呐!”
      他就过来掐我,说:“你给我吐出来!”

      56
      钟洋离京参加试训之前,我在心里许下一个小小的咒,然后就坐车到西单华威的六层。这里摊位多如牛毛,我多日不来早已忘记,只好一家挨一家找,终于在营业结束前给我找到。
      我对老板说:“我来买那把刀。”
      老板显然已将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茫然的问:“什么刀?”
      “一把日本刀,大概有这么长,刀柄上嵌有一颗红石。”我用手比划给他看。
      他恍然大悟,说:“那个呀,已经卖掉了。”
      我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跑去找钟洋,他正在宿舍收拾行李。
      我兴奋的对他说:“你还记得那把刀吗?我许了一个咒,如果它被别人买走了,那么我们就永远都不会一刀两断!我刚刚去华威一看,真的已经卖掉了!你说这是不是一个好兆头?”
      他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一点也不为此雀跃,然后从手提箱里取出那把刀:
      “对不起,买它的人,是我……”
      我惊得向后倒退一步,不可置信的盯着那把刀:
      “你什么时候买的,怎么我不知道?”
      “就在刚才,我比你早进这个门半小时……”
      我沉默,他也沉默,许久,我说:
      “钟洋,这是封建迷信,你不要信!”
      “席安,你不要信,不信就不灵。”
      “好,你什么时候走?”
      “过一会儿,我爸爸开车来接我,你也一起去机场吧?”
      “我不去。”
      “我一个月以后回来,你自己老老实实呆着,不要吸毒,不要不吃饭,不要惹事生非。”
      “知道啦!你怎么比我妈还罗索!”
      “是你自己不肯长大,整天让人操心。”
      “钟洋,你有无兴趣加入人民教师的队伍?”
      “谁家的孩子肯交给我祸害?”
      “我看你挺有潜质,至少招人烦这一条已经符合了。”
      “嫌我烦我就不回来了。”
      “那我就过去找你,每天烦死你!”

      钟洋走后,学校对我唯一的吸引力也消失殆尽。我干脆不去上学,天天呆在家里租碟看。我妈问我想去英国、澳大利亚还是新西兰?我说哪儿离中国近就去哪儿。然后我想,不如去香港,据说从那儿到深圳比从我家到钟洋家还近!
      我妈也难得幽默一回,说:“现在去香港比去南极还难,他们怕你过去共产。”

      有时,我会接到钟洋的电话,向我诉说职业球员的生活有多么令他热血沸腾。我对此毫无兴趣,又不好扫他的兴,只好跟着一起激动。我突然发现说不定自己是个作演员的好材料呢。
      有时,我也会接到另外一种电话,没有声音,不久后挂断。

      五月份的第一次全市模拟考试中,我本以为自己一定是全年级最后一名——因为我只在第一天上午去考了语文,后面两天皆在家睡觉,总分100。结果令我吃惊的是我只是倒数第二名,霸占我位子的是申小雅——她一门也没有来考。据说R大对她的表现非常不满,声称如果她不能在六月的第二次模拟考试中进入全市前5000名,就取消她的保送资格。

      偶尔我会在校园里遇见她,她已瘦的能飞起来了,眼神空洞,表情绝望。
      当我再次接到那个无声的电话的时候,我说:
      “每个好孩子都有糖吃,你是好孩子,我会送你一颗糖。”

      57
      钟洋从深圳回来,晒成另外一个种族。他给我看一个足球,上面有某国脚的签名。我对足球仍旧耿耿于怀,趁其不备偷偷用手将国脚的名讳涂掉了一笔。

      在“二模”之前,我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邀他助力。
      他对我的动机深表不解:“偷卷子?你考那么高有什么用?”
      “我想在毕业之前给母校留下好印象。”
      “别废话,快点老实交待!”
      “这是我的真情实感,你还要我交代什么?”
      “席安,告诉我,是不是为了申小雅?”
      我只有点头。
      他暴跳如雷,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看你就是犯贱,最好人人都像申小雅那样对待你,你才浑身都舒服!”
      我低下头,思量很久,方说:“我对她做到仁至义尽,才好从此忘记她。”
      “要去你自己去,我不管!”钟洋毫不为之所动,拂袖而去。

      58
      经过多日的侦查,我搞清了放卷子的地点,原来它就安安静静的躺在教研室的一个普通木柜里。
      真是不够警惕,难道建校几十年,就从来没人有过我这种企图?

      是夜,我带齐工具,蹑手蹑脚溜进教学楼内,刚要抬腿上楼,身后有人一拍我的肩,骇得我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还未及喊出,就被钟洋捂住嘴,扯到一边。
      他压低声音道:“我就知道你没常识,从正面上楼正好经过保安室!你跟我来。”
      我跟在他后面,悄声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来?”
      他冷笑一声,说:“你今天一天魂不守舍,满脸写着‘我要犯罪’。”
      “真的有这么明显?大家会不会都看出来了?”
      “我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呀?”
      “你别吓唬我,我现在紧张的腿都站不直了……”
      “有什么可紧张的,你还害怕处分呀!”
      “我也不知道我干嘛要紧张,可我就是很紧张……”
      “到了,钥匙拿来。”
      “给你。”
      “这是改锥!”
      “是啊,用它撬开。”
      “你怎么不配一把钥匙啊?”
      “钥匙在老师兜里揣着呢,要配还得练半年‘三只手’。”
      “这要撬到哪辈子去呀!”
      “你都来了还这么多怨言……”
      正在我们俩聚精会神的和门锁奋战的时候,几道手电光束晃到我们身上,有人厉声喝问:
      “什么人?!干什么呢?!”
      我跳起来,拉着钟洋就跑,两名保安在后面穷追不舍。刚逃出校门,只觉眼前一片刺眼的灯光,伴随着尖利的刹车声,我的身体飞了起来。

      59
      1998年,炎夏。举国上下齐心抗洪,我独自一人躺在医院里和死神搏斗。

      60
      出院后,身体还很虚弱,父母把我送到杭州的外公家里疗养。外公外婆非常慈祥,当然他们只知道我出了车祸,但不知道前因后果。我的外公在战争年代参加过长征,现在依然保持着军人严谨的生活规律,每天早上5点叫我起床和他一起晨练。在此期间,我学会了一整套太极剑法。
      平时,我会独自出门,看不断的断桥,不孤的孤山,娇绿的新茶,烟雨中的西湖,听雨打荷叶,经声佛号,暮鼓晨钟,哀婉的《白蛇传》。
      我总是选择在雨天出门,这样我就可以尽情的流泪而不会被人知道。西湖的一草一木,都曾倾听过我的声音,如果此后有人折下一片树叶,不知会不会吹出钟洋的名字?
      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会消失的如此彻底。我总是习惯回头看看,可他却永远不会再在那里微笑着等我。
      失去了,才明白什么是不能失去的。
      我悄悄躲在房间里,用薄薄的刀片再次切开左腕的伤疤,殷红的血喷涌而出,不断的跌落在地板上,汇成一条纤纤涓流,不知流向哪里?
      我跟在它的后面,跌跌撞撞。
      至少,带我到离他最近的地方去吧……
      推开房门,我听见尖叫,阳光像一道魔法,将我的意识带回三年前。
      那一天,晴朗无云,钟洋捏着我的手腕,问:
      “这个疤,是怎么弄的?”
      我笑嘻嘻的回答:“被猫抓的。”
      他紧紧的握着,目光湿润:
      “席安,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你再伤害自己!”

      钟洋,原来你真的已经死了,否则你为什么不来阻止我?

      61
      外婆被吓得犯了心脏病,与我一起在医院急救。出院后,我再次回到北京,妈妈抱着我哭泣。
      她说,小安,那个人没了,你还有爸爸和妈妈,你要好好活着,妈妈不能没有你……
      可是妈妈,没有那个人我会很痛苦。
      可怜的妈妈,爱我的妈妈,对我说出善意的谎言:
      “小安,那个人走的时候留下遗书,希望你能代替他活下去,代替他看人生的风景,体会生活的甘苦,你要完成他的遗愿,否则他死不瞑目啊!”
      妈妈的眼泪浸透了每一道皱纹,她乌黑的头发仿佛只在一夜间便染上白霜。我用双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说:
      “妈妈,我懂了,我会为了你,为了所有爱我的人努力活下去。”

      那场昂贵的车祸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出国留学的计划早已搁浅。我在上一个著名的高考补习班,准备参加2000年的高考。由于基础薄弱我报考了电影学院,不是表演系而是学编剧。
      钟洋曾经说,如果他没有选择足球,也许会去当导演。
      我只希望能够最大限度的接近他的梦想。

      我每天早上8点准时坐在教室的最前排,找回我失去的另外一半高中生活,晚上,在R大的自习室里写完一套又一套各种各样的模拟题,离开时已是深夜。
      生活的忙碌像一剂麻醉剂,使我的心得以暂时平复。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自己已忘记了如何怀念,午夜梦回,眼泪却总是湿透枕畔。
      我总是在上课的间隙,拨通钟洋家的电话,那边会传来令我心碎的声音。钟洋用一如既往的快乐语调向我诉说着残酷的现实。
      我一次又一次按下重拨键,反复听这个声音,将它深深的刻在心里。
      “你好,”我跟在他的后面重复着那句话,“我现在不在家,请在提示音之后留言。”

      62
      今天早上,我去上课时,看见了申小雅。她胖了一点,脸色好了很多,站在R大门口好像在等人。
      我从她面前骑过,她向我笑了笑。我也只是笑笑,并没有停下来。
      就算没有我的帮助,她最终还是上了R大。我心里想着,钟洋果然是被我害死的,我先下了一个毒咒,又让他死的不明不白。

      你应该是恨我的吧……可是为什么不来找我报仇?就算你化成厉鬼来找我索命,我也希望能够再次见到你……

      也许是因为偶遇申小雅,我忽然起了回高中看看的念头。
      那个令我们初次相识的旗杆,那个记录着所有欢笑与泪水的看台,那个我们曾朝夕相处的宿舍,还有,那条夺去他生命的路。
      我以前总是避免从R大附中门口经过。在我眼里,那条路浸透了鲜血。我甚至能够看见躺在那上面的,年轻的,支离破碎的身体。

      63
      傍晚,学生都已放学回家,校园里人烟稀少。我如一个离开多年的老校友,慢慢走过每一个充满回忆的地方。
      看台后面的楼梯隐没在阴影里,只有出口处有阳光射进来,像一道天堂之门。我低下头,借助那光,小心翼翼的辨认每一级台阶。快接近出口时,眼前一下子暗了下来,我抬起头,看见一个人。
      他是逆光站着的,脸上一片模糊,周身镶了一圈金色光晕,如神祗下凡,令我目瞪口呆。

      他微笑着,对我说:“席安,我从很远就看见有个人同你很像,没想到真的是你。”
      我受到刺激,神经错乱起来,掉头就跑。钟洋见我逃跑,也拔腿就追。迎面正是图书馆的大门,我便跑进去,沿着楼梯一直往上,跑到最顶层,已到尽头,慌不择路之际,我躲进一间未上锁的房间,钟洋随后赶到,也跟着进来。
      房间很大却漆黑一片,摆放着一排排书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尘土与纸张混合的味道。我突然发现自己走路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便不敢再动,倚在一个书架后面无声的喘气。许久,另一个脚步声也消失了,我疑惑着,轻轻抽掉眼前的两本书,想看看另一边的情形如何,没想到正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我惨叫一声,向后踉跄几步,撞倒了身后的书架,一下子发生连锁反应,后面“轰隆轰隆”,倒塌之声不绝于耳。图书馆的老师闻声赶来,将我们怒斥了一顿,责令今天之前将这里恢复原样。
      老师走后,钟洋便到我身边,一只手按住我的肩,以防我再次逃跑:
      “你跑什么呀?”
      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问什么要跑,有点儿像低等生物突然受到刺激以至末梢神经不能与大脑统一。
      我抱住他,哭道:“钟洋,一定是你太恨我,才不能升天,是我害了你!”
      他听了以后莫名其妙:“升天?我升天干什么?”
      我抬头看他,光线太暗,什么也看不清,便用手去摸他的脸:
      “你已经死了,难道你自己不知道?你果然是憎恨我的,所以才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死,一只心想找我报仇……”
      他抓住我在他脸上摸索的手,似乎觉得很好笑:
      “席安,你听谁说的?谁告诉你我死了?”
      “……你一直没有出现,如果你没死,不会不来看我……”
      “所以你又开始自以为是,不求甚解,胡思乱想?席安,你这个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掉?”
      “……你……没死?”
      “我当然没死,活蹦乱跳。”
      “可是那辆车……”
      他的身体好象微微一震,将我拉近,声音很轻,但很湿润:
      “是你推开我,忘记了吗?你救了我。”
      “我……救了你?”我疑惑的瞧着他的眼睛。
      “对,所以我要报答你,”他笑的很诡异,“我要以身相许。”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拳将他打倒:
      “你这个混蛋,既然没死为什么不出现?我为了你差点割腕自杀!”
      “你说什么?”他扯过我的左手,手指按在那道新生的疤痕上,声音颤抖,“你做什么傻事!就算我真死了,你也不能——”
      我抽回手,点指着他的头:“你说,为什么不来看我?这是对恩人的态度吗?”
      “冤枉啊,你昏迷的时候我天天守在你旁边,废寝忘食,心力交瘁,直到你脱离危险了才回深圳去,差点儿被开除。”
      “我出院以后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你妈妈说你去杭州了,也不肯告诉我电话号码。”
      “对了,我妈为什么也说你死了?还给我念了一段你的遗书呢。”
      “啊?你妈跟我有什么仇我可不知道,不过你也够苯的,我要是被撞死了,哪儿还有工夫爬起来写遗书啊!”
      “奇怪……”
      “行啦,别想了,快点儿把这儿收拾完了,我请你去吃顿好的,我现在可是致富了。”他拍了拍口袋,得意洋洋。
      “这么暗,怎么收拾呀,都怪你,吓唬我干嘛!”我不住的抱怨。
      谁知钟洋的手在空中挥了一下,房间立刻就亮如白昼。
      我悲哀的瞅着他,说:“原来你还是死了,不然怎么会这种法术……”
      他用力敲了一下我的头,没好气地说:“你是不是真的被撞坏脑袋啦?难道不知道墙上有电灯开关吗?”

      64
      钟洋请我去吃必胜客,人出奇的多。在外面等位的时候,他笑嘻嘻的问:
      “席安,你为我殉情,是不是爱上我了?”
      我瞪了他一眼,心怀报复:
      “不要问我奇怪的问题。”
      “你的答案呢?”
      “以后告诉你。”
      “席安,你很恶劣。”
      “彼此彼此。”

      点餐时,我只拣最贵的,见他连眉毛都不皱一下,心里非常嫉妒,酸溜溜的说:
      “不愧是球星,出手阔绰,非我等平民可比呀。”
      他故作谦虚,连连摆手:“哪里哪里,杯水车薪,只为博美人一笑。”
      “你现在休假?”
      “不是,回来办点儿事情。”
      “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早上。一直以为你还在杭州,所以去学校,触景生情,以慰相思之苦。”
      “说来也巧,我今天遇到申小雅,才忽然泛起缅怀过去的心思,结果竟然真的遇到你。”
      钟洋瞪大眼睛,不可置信:“你遇到了申小雅?在那里?”
      “R大门口。”我同他调侃,“你别紧张,我已经对她免疫了。”
      他的表情却愈加凝重,几近恐怖:“席安,难道你不知道,申小雅已经死了。”
      我愕然的张大嘴,手里的叉子“当啷”一生掉到地上。
      “不可能!”
      “是真的,在你出事以后的一个月,她从自己房间的窗户跳下来,当场就死了。”
      “她为什么要自杀?!”
      “你不知道?你不是做过她的男朋友吗?”钟洋好像比我还不解,“据验尸的医生说,她吸毒已经很久了,两只手臂上都是针孔,我想她和小四那帮人鬼混大概也是为了换毒品。”
      原来如此……

      她的缥缈,她的追求,她的痛苦,她的无望,她的神经质,她的喜怒无常,她的一切都得以真相大白。
      她曾那样绝望的拼命抓住我,却不知我其实也只是一根稻草,自身难保。

      我的眼泪流下来,滴落在面前的咖啡杯里,双重的苦涩。
      钟洋为我拭去泪水,说:“她一定是变成了天使,才会指引你我重逢。”

      “明天,我带你去看她。”

      晚上,我试探的对妈妈说:“我今天遇到了钟洋。”
      她好像没什么特殊反应,还叫我带他到家里玩儿。我想了整晚,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她所说的那个人,正是申小雅,她不让钟洋找到我,也一定是怕他将申小雅的死讯告诉我。
      而我却误会成钟洋已死。
      妈妈,爱我的妈妈,你果然了解自己的儿子,虽然其中出了偏差。

      65
      第二天,钟洋开车来接我,我惊讶的说:
      “都买车了?那我是不是要叫你钟先生?”
      他笑了笑:“是我爸爸的车,我只是考了驾照。”

      申小雅的墓很小,但打扫得很干净。我将手里的花放在她的墓前,墓碑上有她的照片。
      一张很难得的笑脸,迎着风,如一朵怒放的蔷薇,那样残忍的挥霍着自己的青春与梦想。

      在生命中最美丽的那次飞翔里,你是不是真的快乐过?

      66
      钟洋发动车子,开到北京体育师范大学的门口,说:
      “我去办点儿事,你等我一会儿。”
      我点头,他又取出一个盒子,递给我:“这是在你昏迷时,申小雅让我交给你的。”
      我接过盒子,他下车离开。

      打开盖子,静静躺在里面的,是那个我送给她的电话亭,旁边有一封信,是申小雅的笔迹。
      信很短,只有几行。
      她说,我将这个电话亭还给你,它的门上有锁,而我却找不到钥匙。
      席安,谢谢你。
      还有,对不起。
      在盒底,还放着一本书,是那本艾伦·金斯堡的诗集。我随意的翻开,那一页折着一角,正是她无数次念给我听的一首诗,叫做《祈祷》。

      “钥匙在窗台上,
      钥匙在窗前的阳光里,
      我有那把钥匙,
      结婚吧艾伦!
      不要吸毒,
      钥匙在窗台上,
      钥匙在窗前的阳光下。
      ——爱你的,妈妈”

      67
      钟洋回来,手里拿着一叠文件。
      我问他:“办什么事?”
      “体师同意破例录取我,不过条件是毕业以后必须留校5年。”他笑着说,“你不是说我适合当老师嘛?”
      大学四年,留校5年,一个球员的职业生涯就完了。
      我定定的望向他:
      “为什么要放弃?为什么要回来?”
      他看着我的眼睛,许久,俯身吻上我的唇。

      “因为在这个城市里,有我的天使。”
      (完)

      感谢您看完《天使之城》,目前这本书可以在JJ的小魔女书店买到了,出版社是三叶草,如果喜欢的话请多多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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