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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章 风雪马鸣 ...

  •   当我苏醒的时候,身上还留有隐隐的疼痛,我整个人侧卧在织着大朵儿圆形牡丹的西域绒毯上,眼前是一排耀眼的水晶帘,将室内的光线折射得我有些晕眩,我见到珠帘后红木锦塌上的白氏,她一袭湖蓝色唐式齐胸窄袖襦裙,外罩石青团花半臂、白貂毛披帛,细螺头由钿花步摇簪得一丝不乱,不急不慢地抿了口大丫头香袭递上的茉莉香片道:“纳兰泽州,老太太如今卧病在床、汤药难进,一切因你而起,我身为纳兰府的代理当家岂能容你僭越?来人,将她拖出去杖责二十!”

      “郡主,”我连忙磕头,“州儿怎么会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又怎敢僭越?其实州儿这么做全是为了郡主!”

      白氏一拍塌柄,厉喝:“放肆,你一个卑贱的养女凭什么为了我?”

      眼见两个家丁前来拉我,我急道:“郡主要州儿的命也可以,只求郡主听州儿一言!”

      白氏挥手示意两人停下,又让香袭屏退了左右,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你倒是说说看。”

      我又一磕:“郡主您想,您是临安亲王之外孙女,这个家又由二老爷撑着,您的身份地位皆在其余女眷之上,理当由您当家,然而在纳兰府论辈分,老夫人虽然名义上是一家之主,平时府内的大小琐碎却还是由郡主吃力不讨好地操劳,晏夫人只因着怀有大少爷,是为长房长孙之母便与郡主平起平坐,事事插足,让郡主持家颇有制肘。如今大少爷殇逝,晏夫人无所凭仗,这府内的当家之位,她已无能再抢,然而只要老夫人一天大权独揽,郡主就不能名正言顺地坐上当家之位。老夫人身子不豫,郡主方能名正言顺地操持,再不用看人脸色,奴婢这么做也是为郡主不平。”

      白氏听罢一哂:“好厉害的一张嘴,怪不得能把老太太气成那样。来人,给我掌嘴!”

      孤月攀上覆雪的雕檐,回到“秋水居”,我没有点灯,对着铜镜就着凄冷的月光细看我的脸,手指轻轻地抚过镜中人红肿的脸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是夜秋水居外慌乱嘈杂不歇,翌日老夫人宁氏薨逝。虽然早已知道结局,但白氏下手的速度还是出乎我的意料,她是如何得手的我无从得知也无心理会,只是在额前扎上白麻缎带,披上缟衣出了秋水居。

      正房西边的那一间是灵堂,堂内置一门板,板下垫土块五块,“五”取“福”的谐音,老夫人宁氏平躺其上,宝蓝寿衣领口、袖口用金线绣祥云翔鹤,身下铽了褥,褥上有八个铜钱,七个小的围着一个大的,叫做“七星伴月”,老夫人脸上罩着黄色手巾,头前的供桌上置着到头饭、叫魂鸡和其他绵帛供品。灵堂缟素之下早已跪成一片、哭声震天,纳兰容珏腰系白绫,拘搂着身子蜷在灵位前,披头散发、哀痛欲绝,我无声地寻了个稍后的位置低头跪下。

      老夫人晏驾西去、年事已高,因去得突然,又遇着纳兰长卿殇逝,府里才挤在年节前办两场丧事,可繁复的丧礼从简不得,棺木乃黄花松,地三寸、天七寸、右五寸,漆七道红色,头前是一副对对联,中间是灵牌,脚下是莲花盆,左是海马腾云,右是犀牛望月。开丧请戏,出殡前筹备灵牌、丧帆、冥纸,扶孝子在正厅答谢吊唁的外戚,差丫鬟侍候陪哭的女客,遣下人登记造册奠仪银两,硕大的纳兰府该有的排场都由白氏亲自坐镇,自是出不了什么岔子。

      三七当日,八皇子前来吊唁,我在院里覆雪的海棠树边瞧见,便趁着空当上前施礼,他见是我淡淡一挥手让我起:“你的伤势可有好些?”

      “回殿下话,已无大碍。”我欠身随他跨过上房的门樫,“殿下……州儿什么时候能进宫……”

      “纳兰府治丧期间,州姑娘难道想把这府里的丧气带进宫中吗?”雕花檀木排门被平推开,屋外阴恻恻的声音打断了我,我记得这声音,在“多宝斋”那间密不透光的暗室里听过,是九皇子!

      他一袭浅灰色的鼠锦大袖圆领长袍,玄色的披风随意搭在溜肩上,额上的凝脂白玉簪称出他精致的五官,白皙剔透的面皮、充满魅惑的丹凤眼和富有磁性的嗓音让我觉得他不像皇子,更像伶人。

      “奴婢给九殿下请安。”我向跨入屋内的佞瑭福了福,看出两皇子有要事相商,便向八皇子佞钰道,“八殿下,奴婢告退。”

      他一点头:“恩,跪安吧!”

      我快步出了上房,门外候着的安任山躬身将雕花排门阖上,远远见着八王府总管常侍引着纳兰容珏穿过流云回廊,我未再多瞧,碎步出了挂着“满庭芳”匾额的庭院。

      从上房院落到府内偏院“秋水居”要过好几个园子,我又为了避开府里的女眷和下人,便绕远穿蓉卿书房边的竹林。寒冬腊月,地上覆着厚厚的积雪,竹林又没有小径,走起来有些阻滞,但雪后翠竹别有一番风致,我回秋水居也不急于一时,权当赏景了。冬日过了晌午特别明媚,踏着晶莹细碎的冰棱子,穿过日光斑斑驳驳的竹林,秋水居的院落便在眼前,只是院前的廊子里多了抹人影。

      “州姑娘刚才那么急着走,却没想到还要我好等啊!”他听到我踩踏雪地发出的琐碎声响缓缓回身,一挑那两道精致的伶官眉,“见到我为什么要躲呢?州姑娘不是很有手腕吗?”

      “奴婢不明白九殿下的意思。”我悄没声息地后退,与他保持距离。

      “哼哼……”他阴柔地笑起来,“在白郡主面前挑拨离间,借刀杀人,连长公主都敢下手的那个州姑娘也有不明白的时候?嗯?”他最后那句“嗯”无限轻佻,纤长的手指勾起我的下巴,我本能地后撤,他却猛一加力,将我拉近他身前,拽的我的下巴生痛。

      “可惜了,生得个美人胚子,姿色却不怎么样,真不知道八哥看上你哪点儿……”他不顾我的挣扎,勾起的嘴角愈发上扬,漆黑的眼眸意有所指地瞟向我身后,在我耳鬓边吐气,“还有那些被你迷得晕头转向的人,哼哼……”

      我心中隐隐升腾起不安,顺着他的视线转身,蓉卿痛苦受伤的眼眸映入眼睑,我想解释什么却百辞莫辩,从他的角度看过来,见不到我的挣扎,更像是我主动偎入九皇子的怀里。他是我最不想伤害却伤得最深的人。寒风吹散了我的头发,我只是麻木地看着他萧瑟的背影逐渐离开我的视线,感到心头最后一丝知觉也随之被抽走。

      “既然攀上了八哥,他是最大的麻烦不是吗?我这么做不是正和你意吗?”九皇子绕到我的身前,挡住我迟迟没有收回的视线,“怎么了?生气了?还是……”他放柔了声音,“伤心了?”白皙的玉手想要掠过我的鬓边碎发。

      “若是九爷没什么事,奴婢告退。”我一福身,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手指,他的手僵在半空,转而挥手让我退下,我没有回秋水居,而是毫不避忌朝竹林书房奔去,步伐远比我想象中镇静。我急急推开排门,却没有见到若离,房内书册上覆着薄尘,原来从他去江南那年起就再没进过这间书屋。

      “蓉卿哥哥……”

      我没命似的奔出中堂府的金漆朱门找寻他的身影,闹市的喧嚣渐近,冰糖葫芦的小贩,沿街叫卖的食肆勾起了我的片片回忆,还记得若离答应带我去见八皇子那天,我和他逛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即使人潮再拥挤,即使被跟梢着,只要他与我的十指相扣,我就能感到幸福就在我的手心里,唯一真正地拥有。

      顺着上次的路从内城到前门大街,一路已是物是人非,空余我一人在这冰天雪地的硕大京城里,我找了他多久我不知道,直到飞雪淅淅沥沥地零落,街上的行人商贩匆匆回府,而我身上未愈的鞭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但这些痛远比不了我的心上的伤痕。

      不知是愈来愈大的风雪迷离了我的眼,还是那些黏在我脸上的雪痕本就是不会哭泣的我的泪痕,恍惚间,飞雪里跃出一匹如雪白马,马鸣啸啸,我想躲开,但我已经太虚弱,一旋身倒在雪地里。马蹄践碎厚厚的冰棱向我驰进,我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只能闭目等着马蹄碾过我的身体,也许这才是我此刻最想要的解脱。

      我等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我失去了知觉,可我清晰地感受到抹恍然如梦的温暖,我努力睁开迷朦的眼,见到朦胧里白马的主人将我横抱起送上马背,即使那一刻他近在咫尺,我却终究没有看清他的容颜,可那久违的感觉却唤起我另一断似幻似真的记忆,我微微一笑,“可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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