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诀番外]天命》洛无奇

3、第三章

　　转过年去，西北战事一度十分紧张，大量难民涌入上海。
　　龙二放学回家的那条街边，每一个幽暗的巷口，都会瘫坐几个形容枯槁面有菜色的男女老幼，对着来往的行人跪拜哀求，乞讨一点吃食银钱。

　　她曾眼见着，路边驶过的一辆黄包车上丢下去小半个面包，竟引得一群人蜂拥而上大打出手。
　　有几次，她总能见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怀里抱着个憔悴干瘪的孩童，头发花白，愣怔跪坐在路边。众人拼抢食物时，她们祖孙自知无能为力，便只是颤巍巍、艳羡地观望着，拼命吞咽着口水，样子实在可怜。

　　那日车子经过，正看见老太抱着孙子，在小声哭泣。泪水将脸上的灰土冲出了两道泥沟。龙二动了恻隐之心，吩咐声停车，从钱夹子里翻出二十块钱，交给楚行，支使他拿去施舍给人。
　　谁知楚行却没有动，一脸探询地问她，为何不自己送去。
　　龙二的一双大眼睛瞬时瞪了起来，厉声反问道：“我若事事躬亲，龙家又何必请你？”
　　听见这话，楚行却也不恼不燥，依旧和颜悦色地兀自问道：“你可是嫌脏吗？”
　　龙二飞过一记白眼，冷着脸，不予回答。
　　楚行不死心，穷追猛打着：“可是怕有传染病？”
　　龙二下巴微微一挑，更加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末了，还是拗不过楚行的一再追问，终于老实承认：“是难为情！”

　　这回答让楚行觉得既可笑又可爱。看她整日一副高高在上拒人千里的摸样，究其根源，竟大多是因着“难为情”三个字。真真有趣。

　　楚行轻笑着叹了口气，下车，转到另一边，帮龙二打开车门，不由分说拉起了她的手。起先龙二挣扎了一下，试图将自己的手抽回来，无奈楚行的那只手又大，又有力，还……很温暖，让龙二挣不脱，也暗暗有几分舍不得挣脱，于是半推半就地，也就跟着他下了车。
　　楚行紧紧握住她的手，将一叠钞票递送给那几近绝望的祖孙。老太抬起头，一脸惊愕，不敢置信这么大一笔钱真是给她的。一老一小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恩惠，不住跪拜磕头，喜不自禁语无伦次地念叨着：“女仙菩萨！女仙菩萨！”

　　此刻的龙二虽是面无表情，脸孔却即刻窘得通红，慌不择路地转身冲上车子。一路上，沉默无话。楚行从后视镜里望去，她低垂着头，两手紧紧捂着面颊发呆。

　　龙二沉浸在一种奇妙的感觉里。
　　她那样的身份地位，世人对着她，谁不是一副笑脸。可那一张张笑脸上，却分明是写满了曲意逢迎，投其所好。即便她不是那么漂亮，那些人也会说她靓丽动人，即便她不是那么聪明，那些人也会说她天资聪颖。
　　这是龙二第一次看到，无理的、直接的、毫无修饰的赞美，和真诚的，感激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而这一切，正是楚行带来的。

　　直到下车之时，龙二鼓起勇气，认真地对楚行说：“生在龙家，钱财、权势、名望、地位，都齐全了。我可以穿金戴银吃喝玩乐，却也有孤独落寞空虚迷茫。可是，我不能痛苦，那样人家会说我无病呻吟。我也无法抱怨，因为没人会认真听我说话。我甚至不能哭，因为眼泪最不值钱。所以我只好傲慢。其实那是假的，是我装出来的。”

　　楚行也很认真地听着，待她说完，用力点点头：“我都知道！”
　　这话，让龙二无法抑制的一阵激动。一直以来，她最想要的，无非就是世上有这么样的一个人，她说，他就懂，即便她不说，他也都知道。

　　“我爱你”，固然是情思荡漾，“我想你”，也自有它的缠绵悱恻，但是在寂寞的少女心中，都不如“我懂你”，来的笃定踏实历久弥新。

　　这晚龙二的心情出奇的好。在饭桌上，第一次有了想要挑起话题的欲望。
　　大家低头夹菜的当口，她假装漫不经心地闲话说：“你们有没有留意，最近街头多了好些难民。扶老携幼衣衫褴褛的。”
　　大小姐龙仙姿热络地接了话：“可不是，那副样子，应是一路讨饭过来的。前些时日，我一位同学买了蛋糕从点心店出来，突然窜出一群叫花子冲上来就抢。乖乖，她说当时只被一阵臭味熏得发昏，都不晓得后怕了。”
　　龙太太翘着兰花指，幽雅地舀着汤水，柔声责备着：“吃饭的时候，莫谈这些个龌龊事体，老脏的。”

　　龙二本来兴致勃勃，想要讲述自己今天的善行义举，转念一想，才只提了几句母亲就嫌脏，要是知道自己与难民接触过，一定会担心这个、多疑那个，吵闹上老半天，不得清净。于是便识趣地把话吞回肚子。转换着话题说：“爸爸，咱们银行不是一向都喜欢捐款救难吗？这一次可否有什么大举动？”

　　龙先生一愣，略带几分欣喜地说：“二妹什么时候对银行的事情感兴趣了？怎么？看爸爸辛苦，想帮把手啦？”
　　龙二本来没这个心思，但是父亲这样问了，也只好不置可否地笑笑。那边龙太太又数落起了小妹：“说过你多少次，吃饭有吃饭的样子，不许一直咬调羹愣神！”小妹不服气，与母亲争辩起来。小孩子声音尖锐，刺得耳朵疼。越是与她讲，她越是固执不服。
　　于是乎，这言语吵杂之中，龙二那点说话的欲望，也就消失无踪了。

　　她赌气似的想，这世上再没一个人，会像楚行那样，专注地听她，琢磨她，惦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