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诀番外]天命》洛无奇

1、第一章

　　过了苏州河上的二摆渡桥，往南，一整条马路铺排得很是多姿多彩。
　　电光公司，美术专校，虹□□动影戏园，日本人开的“西本愿寺”，红砖四坡顶的“西童女校”……一路到底，横着条叫“阿尔盘弄”的小街。
　　一栋西式公寓耀武扬威地立在路口，半灰半黄的厚重石砌门头，面街一水的半圆券式拱窗，外设木百叶避雨遮阳。龙太太的兄嫂一家，就住这里。

　　礼拜天晌午，一排三辆小车顺次驶入。知根底的街邻只消眼神一瞄便知，必是龙氏一家子人，走亲戚来了。

　　将将停稳，车门便“啪”地打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冒冒失失冲了出来，面孔上稚气未脱，脚底下欢蹦乱跳，一个不留神，险些被台阶绊倒，亏得龙太太眼疾手快拉了一把，才没跌个灰头土脸。小丫头为着自己的莽撞，难为情地吐吐舌头，咯咯咯笑了起来。
　　跟在后头的，是位十六七岁的时髦小姐，出落得亭亭玉立，满身的珠光宝气。穿油亮小牛皮鞋的一只脚，先试探着踏出车外，再谨慎地扯扯裙摆，然后仪态端庄站出车子，迈着轻快的小步子，跟在母亲身后。
　　老半天，车里头又钻出一位，约莫十五六岁年纪，面容尚算精致，表情却一派阴沉。她低着头，半垂着眼皮，磨磨蹭蹭地往前挪着脚步。见了前来迎客的舅母，挤出一丝礼貌的微笑。正值深秋，天寒风大，笑得嘴角眉梢都凉凉的。

　　举止优雅、高贵大方的那个，是龙家大小姐，叫龙仙姿。天真烂漫、娇憨可爱的那个，是龙家三小姐，龙芳姿。面目清淡默不作声的那个，便是二小姐了，大名：倩姿。

　　此刻的龙二，心里正不对味，所以人也闷闷的。
　　就在刚才，一大家子浩浩荡荡去龙华寺上香，于佛爷莲花座底下，抽签子算命。姐妹们抽到的都是吉祥话，偏巧到她，瞎眼的先生唱念着说，是“水中捞月”的命格。水中的月亮，不过是个影儿，看去似模似样，终是虚幻。再捞扯，也全是徒劳一场空。她是戊申年八月十五的生日，属猴，这一说起来，倒也应景。
　　这签文惹得她犯别扭。虽然嘴里强辩说，什么神神鬼鬼前世今生，都是算命先生为着银钱胡诌的。心里却又有着几分气恼和担忧。想听父母姊妹说些宽慰话，谁知，竟没人将这事体看进眼里，留于心上。

　　那边龙先生与其他亲属也都下了车。龙大小姐很自然地靠将过去，胳膊熟络地挽进父亲臂弯里。微侧着颈项，一副名门淑女派头。父女两个昂首挺胸，缓步而行。龙三小姐因了刚才的惊险遭遇，还被半拉半提在母亲手里，虽受了数落，依旧叽叽喳喳有说有笑，没心没肺地跳跃走路。
　　大姐年长，想法成熟、举止妥当，早可以像个大人样与父亲交谈闲话了，所以深得龙先生的欢心。小妹年幼懵懂、稚嫩可爱，最受母亲疼惜眷顾。独独中间这个，地位尴尬，不上不下，最容易被忽略遗忘。

　　龙二小姐踩着众人忽闪忽闪的影子，跟着往前走了几步，在一派欢笑声中，忽地停住了脚。翻起眼皮呆了一阵，倔强地抿了抿嘴巴，最终打定主意，果断一转身，独自走回到车子上，后排坐定。
　　那一行人浩浩荡荡消失在公寓入口，竟没人发现独自离去的二小姐。

　　连龙二自己也说不清，她突然这么做的因由是什么。只是一瞬间，对这种倾巢出动、大张旗鼓的欢闹应酬，莫名地，充满了厌恶。
　　不用费神想，也知道接下来这一行人的景状。
　　父亲、舅舅和叔伯们，必是各自端了盛满洋酒的水晶杯子，两只手指头夹着进口的大颗雪茄烟，高谈阔论、吞云吐雾，探讨着枯燥乏味的经济时局。一个个言语之间谨慎精细、滴水不漏，却又都想从别个嘴巴里搜罗些内|幕消息。
　　母亲、舅妈和娘姨们，围坐一圈，兴致勃勃地推着麻将牌。用涂抹得娇艳鲜亮的指头轻捏起一只，故弄玄虚的捻搓几下，再漫不经心丢出去。嘴里扯些不着边际的花边新闻，眼神却来回游走，揣摩着一派戒指闪耀耳环叮当之中，哪一颗宝石名贵非凡，哪一套金饰成色不足，又有哪一位是拿旧货充场面。
　　至于那位大清朝当过格格的外婆，则躲进挂着沉重幔帐的小花厅里。懒洋洋的卧在铺满厚实毛皮的罗汉榻上，眼神迷离地吸起大烟土，心满意足地轻声呵气，不时在昂贵的景泰蓝痰盂里面吐上几口陈年老痰。
　　想到这些，她仿佛已经闻到了那股混杂着烟酒、人肉、和各种香精花露的温熟腐烂气味，不由得一阵头昏脑胀呼吸困难，紧紧皱起了眉毛。心里幽幽地想：我为什么要过着这样的生活？
　　可是，到头来，她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忽然，车门一开，司机的脸闪了进来。

　　几个待命的司机原本聚在一处抽烟吹牛，许是起风了，发冷，便各自回转到车子上。
　　那一位本是低着头颈往里钻，并没想到车内有人，一抬眼，看到了后排端坐的龙二，着实唬了一跳。他呆呆看了龙二几秒，忽然露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这司机是新来的。平日喜欢戴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极低，遮盖了眉目。此刻两两相对，龙二才第一次看清对方的长相，竟出乎预料的干净清爽。眼睛黑白分明，鼻子挺直，嘴角微弯，下巴剃得十分光洁。
　　只一个短促的微笑，龙二就断定，那点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小心思，对方是懂得的。于是学着大人样，故作老成地耸耸肩。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坐着，透过后视镜，无声地彼此观察打量。

　　长久的沉默之后，龙二冷冰冰地率先开口问道：“叫什么名字？”
　　“楚行。衣冠楚楚的楚，倒行逆施的行。”
　　怎么会有人这样，用如此不堪的言语来解释自己的名字？可是，推敲起来，能脱口而出这些词汇的，又比一班目不识丁的司机们高深出了许多。龙二心中好笑，嘴里却故作姿态地评断说：“你怎么看着，不像个司机呢？”
　　楚行也学着她的语气，半是质疑半是嘲讽地说：“你怎么看着，不像个银行家小姐呢？”
　　龙二转动眼珠略一思索，反问道：“照你说，银行家小姐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楚行狡黠一笑：“应该什么样呢？好比，把各种稀奇古怪的动物穿在身上，或者，富贵得，恨不得给花盆里的水仙都镶上金边儿。”

　　龙二极有默契地想到了母亲的衣橱里，那一套套紫貂青狐的昂贵毛外套，和姐姐满满几匣子镶金嵌玉的珠宝首饰，心里觉得，这挖苦真是很传神，又很带劲！
　　听得出来，这话是在暗暗赞她。可龙二拉不下面子来表示认同，只有死撑着，脸孔上佯怒：“这样诋毁主人家的太太小姐们，我看你这份工，恐怕干不长久了。”
　　嘴里虽是这样的声气，眼神却止不住透出几分畅快的笑意。于是空气也“腾”地热络起来。

　　那时候她还想不到，就是这个叫楚行的男人，忽然开门走上车，也一样的忽然开门，走进了她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