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窗》洛洛华城

1、第 1 章

　　同窗

　　渝文留意那扇窗，已不只一日两日。
　　大概要从她升级那日说起吧。
　　终于从小小板间进化到一间独立的办公室。虽然不大，不过十余平方，可是已感觉扬眉吐气。
　　同事都涌进来祝贺，渝文表情淡然的应付，心中却仿佛已升上云端。
　　升高一级，可少看数十人脸色，以及给数十人脸色看。
　　人们散去，渝文继续埋头工作到深夜。毕竟心中清楚，这个职位，这间办公室，就是靠她的苦干换来的。
　　走之前，到窗前看看夜景，以往在板间房，一列吸顶灯无日无夜照明，往往要走出大门才知道已是夜凉如水。
　　公司所在是双子座塔楼的三十三层，她的办公室坐向内侧，数十米外，正是一模一样的另一座。
　　晚了，那边大厦已是一片漆黑，只余正对面的房间还亮着灯。
　　噫，谁还没有走。
　　渝文有种同道中人的感觉。
　　刚出校门时，满怀雄心壮志，以为不出三年可以功成利就，名留青史。谁知三年过去了，奖品不外是一间办公室之类。
　　渝文苦笑。
　　可是社会就是这么残酷，你若连这等小彩头都不稀罕，不肯出力争取，迟早会给打落更底层去。
　　刚入行时还颇为孤芳自赏，现在自觉如苦工一样。
　　作建筑，有创意的人不知凡几，可是谁能将梦想变为现实，谁不能，就只有靠自己一双手了。
　　一个工程，百余张图纸，与二三十张图纸，做出来的效果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渝文将这个宗旨身体力行，天天朝九晚十二。
　　在宇宙设计事务所，总会看见一名面容秀丽的女子在灯下默默操作。
　　不，她并不寂寞，对面有一盏灯陪她。
　　渐渐留意起来，临走之前，会特地走到窗前，向那边瞄一瞄，像是打个招呼。
　　日子久了，好奇心渐起，何不买个望远镜，一并看个清楚。
　　随便看看，是看风景；特地用望远镜观察，是窥探他人隐私。
　　渝文脸涨红，她不是那样的女子。
　　渝文幻想，那边的主人是一位面容英俊的男子，精力充沛，爱穿灰蓝色衬衫，喜欢在灯下思考。
　　越是这样期待，越不会去寻根究底。

　　这日，老板叫她过去：“明天光华大厦开标，你和我同去。”
　　这六十层高的光华大厦是公司近期的大项目，如果可以签下合同，公司下半年的盈利便有着落。是以老板甚为紧张。
　　渝文为这个工程出了不少心力。熬了许多日夜，对之希望已不止那么简单。
　　在公，可以有一展才华的机会；在私，刚刚升职，谁不想借此坐稳位置。
　　第二日，渝文一早已起身，一身深色套装，本来想衬白衬衫，想一想，换上玫瑰色丝衬衫。
　　刚入大堂，渝文正浏览各组模型，旭日组迎面而来，正是她们的老对头。
　　领头的是一个年轻人，剪陆军头，深灰色西装，相当英俊。
　　渝文知道他叫苏涵，她曾在建筑杂志读到他的专访。很年轻，很有才华，很出风头的一个人。
　　苏涵礼貌地向她笑了笑，说了句：“morning”。
　　其实他并不讨厌。
　　身后的小郭却已经握起拳头。
　　两家公司事事针锋相对。宇宙本来用开柏高公司为他们制作建筑模型。谁知这次被旭日捷足先登，宇宙恐怕机密外泄，只得临时另找一家，效果不尽如人意。
　　渝文留神看旭日的模型，果然有形有款。连入口三层水幕玻璃也做得十分生动。
　　论创意，旭日占尽先机；论气质清秀大方，渝文却认为自己的更胜一筹。
　　业主公布结果，旭日组中标。
　　渝文等只得离场。
　　同行的小郭还不识趣，说句“其实我们未必输”，被老板一个白眼。
　　渝文叹口气，输了就是输了，阁下的方案再高明，不入业主青眼，还有什么可说。

　　渝文回家，痛快的淋一个浴，披上浴袍，斟出一杯红酒。浓郁的果香中，渝文终于原谅了自己。
　　算了，谁没有成功失败过。只当是记住教训，忘记伤痛。
　　希望很久很久以后，如果有人问起，她可以淡然的答：“I learn a lesson from it.”
　　毕竟是年轻人，第二天渝文已经忘记不快，专心投入工作。
　　正是公司的忙碌季节，一名熟识的建材代理来访，渝文摊开图纸样板，与对方讨论起来。
　　事情谈毕，代理告辞。渝文收拾桌面。噫，怎么多出一个包裹来。
　　上面标签明白写着：“旭日组首席设计师苏涵收”
　　渝文跺足，这个家伙，怎么这样粗心。
　　这种样板价值不菲，更是行业机密，落到不相干的人手上，其祸无穷。
　　渝文为难，看看标签上的地址，只有自己走一趟了。
　　有云同行如敌国，宇宙跟旭日组其实并无往来。
　　跟他们斗了那么些日子，居然不知道对头公司也座落在同一地点。
　　渝文坐电梯下了楼，进入另一座双子塔楼，再上去。
　　苏涵亲自迎了出来，带她入自己的办公室，渝文说明来意，并呈上样板。
　　天下建筑师的工作室自然凌乱无比，然而也要乱中有序，方能证明不是打了败仗。
　　渝文眼光不敢乱落，随意看向窗外，心中打一个突，从苏涵的窗口望过去，正是她的房间。
　　一眼望去，一排排格子窗户，无甚性格，渝文不敢十分肯定。
　　试探着问：“你平日是否都做到很晚？”
　　苏涵摸摸后颈:”咦，你怎么知道？”
　　“公司里最后一个走的？”
　　“差不多吧。我习惯事事亲力亲为。”
　　“包括做模型？”渝文想起旧恨，不禁语带讽刺。
　　苏涵笑：“渝文，素闻你聪明剔透，怎么糊涂起来？柏高公司也是开着门做生意的，自然价高者得。再说，谁不希望自己的方案有最好的表现。”
　　渝文也觉得自己过分。
　　苏涵却不在意，“如果你不介意，可否陪我一起去这个画展？”他递过一张请帖。
　　渝文本想拒绝。可是看到他诚恳的笑脸，又不由自主地接下帖子。

　　刚踏入公司门口，小郭便迎了上来。
　　“渝文，二号会议室，老板要检讨光华大厦竞标失败。”
　　渝文苦笑，刚刚才作朋友，这下便要反面作敌人。
　　会议桌前，老板痛心疾首，严陈其词，众人唯唯诺诺。终于，他下了结论：“渝文，你下周出一个报告，检讨得失。”
　　渝文连忙答是。心思却已飞到别处。
　　短短时间，她与苏涵已约会三次。每次均愉快非常。苏涵聪明，体贴，幽默。还有，这小生外形十分讨好，这又算不算优点？
　　怎么不算，学艺术出身的，怎会不重视皮相。外表，其实最最重要。

　　周末很快来临，渝文本想早点下班，然后好好安排节目。正要拿起手袋，秘书玛丽向她使个眼色，指指她桌上的文件夹。
　　要命，下星期一要交的报告，怎么忘了。
　　渝文坐回座位，打开台灯，静静摊开图纸。
　　人说字如其人，付诸这行，从图纸便可以看出门道来。谁适合做这行，谁不；谁是真正专心，谁是随便应付。只要是行家，便轻易瞒不过。
　　苏涵的才华在他的图纸上表露无遗，渝文看得更加专注。
　　这一看，看出问题来了。
　　入口三层高的水幕玻璃墙十分抢眼，苏涵必定落了不少心血。他专门采用了一种新型的复合玻璃材料。渝文阅读过有关资料，一般复合玻璃属于不易燃种类，偏偏那种是易燃材料，而苏涵并未作任何保护措施。
　　他肯定没做足功课，要不，就过于急进，必定要吸引众人目光不可。
　　防火规范如同法律，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任是天才设计，也要过这一关才行。
　　渝文合上图纸，叹口气，信步走到窗前。
　　对面灯火依旧。

　　第二日，渝文约了小郭午餐，在做决定之前，她想多听听其他专业人士意见。
　　“小郭，你做防火那么多年，”她将问题说了出来，“结果会怎样？”
　　小郭扬起一道眉毛：“可大可小：如果及时补救，不会出很大纰漏；但若等开工时才被检查官发现，轻则赔钱，重则关门…怎么，是我们的什么工程出了问题吗？”
　　“没有没有，我只不过好奇问一问”，渝文连忙掩饰。
　　“我想也是，你是行内出名的快狠准，哪里还有纰漏逃得过你的眼睛。”
　　“得了，你是赞我还是损我？”渝文拿起菜单，“点凯撒沙律可好？”
　　根本没有胃口，一碟沙律剩下大半。
　　回到办公室，渝文看着空白的文件夹发怔。
　　根本不用做什么，只需撰写一个报告，内部传阅。待工程开工，对方自然有检察官教训。
　　旭日组这次栽个大跟头，恐怕以后都会在同行间成为笑柄，未来三数年都不必指望翻身。
　　而光华大厦既是流标，工程便会落到竞赛的第二名，宇宙的手上。
　　并不需要见面，对决，火并。
　　渝文反复盘算，颇为踌躇。
　　若是三数个月前，她必定双手抱臂，袖手而观。可是如今，苏涵已和她关系微妙。
　　两人曾是同样的刻苦奋战，借对窗的灯光传递无言的讯息。

　　沉吟片刻，渝文取起电话。
　　接电话的正是苏涵的秘书丽莲。
　　“苏先生今天到工地去了。他说他会直接回家，不过来了。”
　　苏涵曾在她的笔记本上留下住址，要不要自己走一趟呢。
　　渝文叫了车子，匆匆的赶过去。她想尽快地解决这件事，多一分钟便多一份危险。
　　苏涵住的是一个颇为宁静的住宅区，四周种满树木，满是浓荫。车子到达时，已是夜色初上。
　　从车窗望去，正见苏涵下得楼来，手里搭着一件外套，态度颇为轻松。大概要去哪里晚饭。
　　渝文连忙下了车，想叫住他。
　　慢着，只见又从门里插出一个艳丽女郎，挽起他的手臂，态度亲昵。
　　天色暗，树木又多，他们没有注意到渝文，谈笑着走出小区。
　　不只是幸运还是不幸，她看见最不应该看见的一幕。

　　第二日，渝文照常上班，电话响起。
　　正是苏涵一贯愉快的声音：“渝文，听说你找我。怎么，有什么事吗？”
　　渝文冷静下来，否认：“没有，不过想问候一下。”
　　“好，那么几时一起吃饭？”
　　“再说吧，恐怕近日你我都会比较忙。”
　　她挂上电话，把百叶窗帘拉上。

　　数日后，消息传出。旭日组惨败，工程由宇宙接手。
　　老板兴奋莫名：“渝文，你功劳最大，我会拨一间更大的办公室给你。”
　　渝文抬起头，看到小郭投向她的了解的眼神，又把头转开去。
　　新办公室自然更为宽敞明亮。渝文转头看向窗外，露出一丝苦笑。
　　以后再也不会看到那扇窗，那个人了。
　　是，谁说成功无需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