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此会人生能几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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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和生病了。
这一场病来的莫名其妙，不仅出乎张良的意料，也让顾和颇感措手不及——她已经很久没生过病了，以至于当头昏、疲软的症状出现后完全没往病前征兆上想，只认为是昨日休息得不够而已。
张良坐在她床边，时不时试试她额头的温度，目含担忧地看着她。
“阿和体质如何？往日可常患病？”
顾和微微摇头：“不比子房，亦少病痛。”
声音软弱沙哑，不复以往清润。
看着她如蒙水雾的黑眸，恹恹欲睡的神情，张良眉间忧色更重，忍不住再次伸手搭上她腕脉。和刚才一样，指下的脉象不浮不沉，不疾不徐，跳动从容有力，来去悠悠不绝，正是平人正常之脉，没有任何生病迹象。
松开手，察看她的气色，却是越看越觉不解。
眼前的少女肤色玉濯，双唇水润，莹静姣好的面容上透着一种由内而外的光泽，明亮，柔和，含蓄，宛如一块上乘质地的古玉，或是一轮晴霁夜晚的朗月，哪怕对医学一窍不通之人看了也能判断出她身体的健康。
是什么让一个生活习惯良好，身体素来健康的少女忽然患病，脉象上又看不出丝毫问题？昨天自己一直在她身边，也没注意到什么……等等！
张良眼神一凝，突然想到自己昨日并不是一直在顾和身边——石斑鱼洞穴陷入黑暗之后，鲸鲨虚像出现之前的那段时间里，他与顾和被人流隔开了！
“想喝水。”
耳畔传来一道低低哑哑的声音，张良立马站起身，拿取床头柜上放置的玻璃杯倒了杯热水回来，然后拖着少女的背将人扶起，小心翼翼地喂了几口。
“现在感觉如何？”
顾和闭着眼睛感受了一会，回道：“嗓子不怎么痛了，头还是昏沉沉的，但比刚才好一点。子房你还没吃早饭吧，冰箱里有紫菜卷。”
张良扇形的睫毛一颤，内心几乎被内疚的潮水淹没。他握了握拳，尽力用与平常无异的声音道，“这些你都不必管，你只要注意好自己就可以了。还想喝水吗？”
顾和把脸往枕头里更深地埋了埋，算是回复了张良的询问。
张良想了想，略微俯低身子，靠近顾和耳边柔声道：“阿和，把另一只手给我。”
顾和依言照做。
张良伸出三指搭在她左腕内侧，做出一副切脉的架势，另一只手却悄然将她左边衣袖的袖口挽到了近肘部，过了一分钟才将袖子放下，又轻轻将她的手臂放回被中。
两只手臂上都没有，那就只剩下后颈了。
张良犹豫了一下，目光几度游移，最终落到一旁的玻璃杯上，立刻找到借口：“阿和，睡之前再喝口水吧。”
顾和半埋在枕头里的脑袋动了动，一手支着床想要自己坐起来，张良赶忙扶住她，极缓慢也极轻柔地将她扶靠在自己身上——从这个角度，他正好可以看到顾和的后颈。
拨开瀑布般倾泻披散的乌黑青丝，微乱衣领下的半截后颈如白瓷美玉般毫无瑕疵，也没有他想象中的图纹。
难道不是咒印？
张良眉峰紧锁，一双青蓝色凤眸中光芒流转不定。
他之前怀疑顾和中了阴阳家咒印原因有二：其一，主使安排了昨天一系列事件的幕后之人使用过阴阳术，而且水平不低；其二，顾和无故乏力困倦，脉象上却显示一片正常，很像传闻中失传百年的阴阳咒印的效果。
诸子百家中势力最大的六家中，尤以阴阳家最为神秘，无论行事风格，目标理想，还是术法手段，统统迥异于其他五家，他了解的也不多。在他所处的世界，那些奇绝诡异的阴阳术已经失传了上百年，阴阳家立足于世所凭借的是其高超卓绝的占星预言之术，虽然也有传闻说阴阳家内部存在着掌握包括阴阳咒印在内秘术的高手，但毕竟只是传言而已，江湖中并没有人亲眼见过。
他曾经在师叔荀卿的书房中找到过关于阴阳咒印的记载，只字片语，零零散散；也曾在与道家人宗掌门逍遥子的交谈中获得过少量阴阳术相关的知识——道家经典《老子》中记载：“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道家与阴阳家之间的渊源其实很深，只不过世人少有知道这一点的罢了。
而这些残缺零碎的信息中所提到的阴阳咒印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种下咒印的位置都是手臂或后颈处，但阿和两处都没有。
到底是没中咒印，还是咒印没有被引发？如果没中咒印，阿和又为什么会困乏无力，昏昏欲睡？
凭借近乎天生的敏锐直觉与后天养成的精准判断力，张良能够感觉到，他所缺的只是一条线索，一条可以将所有事件串联起来的线索。
◇
第二天早晨。
蕾丝拼接的白色纱帘柔顺地垂着，明媚动人的阳光经此一滤，色泽越发温暖柔和起来，水一样铺洒在房内软绵绵云朵触感的地毯上。
景春的温度中，意识渐渐回归，身体和大脑同时苏醒。顾和眼皮动了动，如以往每一个刚睡醒的早晨般睁开眼睛。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已经看过千百次的没有阴翳的雪白吊顶、闭着眼睛也能描绘出形状的碎晶勾银灯具，略微转转头，视线内不出意料地跃入了岁岁年年里始终最早迎接天光的精致阳台，以及……咦？
顾和惊讶地睁大眼，点漆般的黑眸中清晰映出属于少年的线条优美的侧脸。
少年左手搭在她床边，说是搭也不太准确，因为少年只有肘部在大床边缘处压了一线小小的位置，好像是迟疑犹豫良久终于肯定了自己的行为，举止中却仍有种谨慎观望、动如脱兔的味道。头枕在手臂上，面容朝向她的一侧，却因为角度的关系看不到脸，只能看到少年长而翘的睫毛，介乎海水天空之间颜色的发丝。
是张良。怎么睡到她床边来了？而且……这个姿势，不难受吗？
没等顾和将脑海中关于昨日的记忆整理完，少年睫毛一颤，青蓝色的凤眸缓缓睁开。
他睡得很轻，顾和在软枕上一个轻得听不见响动的转头动作就把他弄醒了，只是为了让顾和反应才刻意慢了一秒，有了这一秒时间做缓冲，张良眼睛只是一眨，眸光便已清亮。
“醒了？感觉怎么样？”他轻声问，一边为拥被坐起的顾和拿来靠枕垫至背后，一边站起身去拉窗前的蕾丝纱帘。枕在头下的手臂开始发酸发麻，屈折了一夜的腿部也有些僵直，但他绝不会在顾和面前表现出来，而是暗自运转了一遍内力，尽快缓解身体上的不适。
系完窗帘，张良坐回顾和床边，细细察看顾和气色。见她面容莹润有光，双目蕴著神采，悬了一日不曾着地的心霎时放下大半，余下小半，还要等顾和道出答案才能放下。
“很好。”顾和闭目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掩在被内的右手尝试着握紧，松开，再睁眼时，那双清澄明净的秋水眸里满是惊奇，“和平常没什么不同，昨天那种乏力感和困倦感都消失了，身体有力，精神也不错。子房，你昨日为我诊脉可诊出什么了？”
张良略微侧过头，仿若无意地回避了顾和的目光：“……惭愧。”
“惭愧”这个词的指向很模糊，模糊得不像出自张良之口。
他到底是在惭愧些什么呢？是因为学艺不精，感觉对不起授业师长而惭愧，还是因为没有诊出病情，断出病症而惭愧，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呢……
顾和看了少年秀美的侧面一眼，点点头，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问下去，转而点着下巴，提起另外一事：“昭纯的蟹羹呢？”
睡了足足一天，一起来就想着蟹羹？
张良不由失笑，略显硬朗锋锐的眉眼线条变柔变软，一双青蓝色的凤眸里波光盈盈：“替你留着呢，就在客厅的冰箱里。不过青蟹性寒，不宜空腹食用，阿和若想吃，还是留待中午或是晚间为好。”又想起顾和一天没有进食，应该有些饿了，张良遂笑问道，“早上想吃什么？”
“我们去小区对面的梧桐街吃吧，选择多一点，也可以走走路，活动一下。”见张良没有反对，顾和又道，“子房昨日出去了？”
闻听此言，张良面色一紧，立刻抬眼去看顾和神情，正好对上一双明净得不染纤埃的秋水眸。
四目相接一会，顾和眸中显出几分疑惑，几分奇怪。
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张良笑了笑，故作若无其事道：“阿和怎么知道？”他的神情貌似随意，一根神经却绷得紧紧，高度关注着顾和每一个细微的反应，内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蟹羹总不会自己长腿跑到冰箱里，你又没有昭纯的联系方式，自然只能去隔壁敲门说事了。”笑着用两三句话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推理过程，顾和歪过头打量张良，斟酌着字句道，“子房昨日辛苦，要不要先回房间睡一觉？你看起来精神不太好呢。”
目中甚是关切。
明明是自己心里有鬼，不可告人，却偏偏要去怀疑对方的光风霁月、坦荡磊落，先贤所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不过如此吧。若非顾和就在面前，张良简直忍不住要嘲讽自己了。刚才那一瞬间不经思考而产生的对顾和的怀疑和戒备让他感到深深的羞耻，甚至——无地自容。
整了整心情，张良抬头，尽力用与往常无异的弧度向顾和微笑了一下，然后立马垂下睫毛，再次回避了顾和的目光：“无甚大碍，中午小睡片刻即可。”
“子房素有分寸，我就不多言了。”顾和毫无疑虑地点点头，将这件事从眼前抛开，“啊！”她突然想起一事。
张良看向她：“怎么了？”
“今天是周一，我有两节大课要上的……”顾和揉了揉额际，从床头柜上取过手机，翻找起学校教务处的电话来。
“如果是要请假的话，”听到这句话，张良唇边的笑容带上几分真实，目光也柔和下来，“阿和倒是不必再费心。”
“嗯？”
“我昨日去你那位素姓同学家推却你我二人接到的邀约，顺便就拜托了她代你向学校请假。”
“请假理由呢？”
“食物中毒。”
“……很好。”
顾和扯扯嘴角，对于少年谋圣强烈而长久的记仇心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
不就是两天白粥蔬菜外加每晚一杯蜂蜜水而已，至于吗！
◇
自从那次水族馆之行后，顾和再没有遇上什么奇情怪事，而那日莫名其妙而来又莫名其妙而去的乏力困倦也再没有出现过，生活回归正轨，恢复了一贯的浪静风平。
顾和原本是住校生，一周里只有周末两天才会返回市区中心的大房子，事情忙起来时连月不回市区的先例也曾有过。因为张良的缘故，开学最初的两周，顾和第一周一半时间请了假，第二周像走读生一样天天回家，除却每天在路上要耗去两个小时，早晨比在学校时早起半个小时外，到也没什么变化。
等到第三周，张良对这个时代的生活渐渐熟悉，一切日常事务都能自己处理，顾和放下心，周一到周四照旧住校，只在每晚与张良打一通或长或短的电话，而在周五最后一节课结束后乘地铁返回市区。
时代在变，教育制度也在变。不同的省份乃至直辖市所采用的教学模式都不尽相同。以顾和就读的高中来说，校区占地近四千亩，师生人数总和超越一万，而在课程方面，学校为学生安排了必修课、任选课、实践课、通识课，除了硬性规定要上的必修课，其余课程均可自选，只要能满足学校对该类课程学分的要求。与顾和原先所在世界中的一流大学的体制、配置差不多。
由于学生人数众多，部分比较热门的任选课常常面临一座难求的境地，讲台之上的老师也无法认全台下的学生。因此遇到感觉有趣的课，或是个人认为值得一听的课程，顾和常常会打电话给张良，询问他是否愿意来旁听。
比较奇怪的是，有两、三次她打电话给张良时，手机里传来的提示音是“呼叫号码不在服务区”。
以这个时代的科技程度，若非身处某些保密机构之所在，就只有受到强烈信号干扰后才会造成通信公司“不在服务区”的判断，而以张良平时的活动范围来看，这两种情况出现的可能性都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几近于零。
出于种种考量，顾和既没有直接向张良寻求答案，也没有旁敲侧击自行揣测。她什么都没有做，好像完全没注意到这件事。
于是，被命运之手系到一起的两个人继续着他们平凡琐碎却又温馨平静的日常生活——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然而，毕竟间隔了两千多年的时光，观念、习惯、身处环境上存在种种不同，很容易产生误会与矛盾。好在两个人的性格中包容、理解的成分都不轻，遇上这些状况时大多能够彼此体谅，相处之中，竟连一次口角也未发生过。
其间也有几件小事颇为有趣，值得提上一提，比如晨练。
张良于小圣贤庄任三当家时有晨起练剑的习惯，或许是因为剑术上出色天赋与日日月月的勤练不辍，他的剑术水平还在两位师兄之上。
但他的这一良好习惯到了现代似乎无法保持——没有场地。
哪怕是一套简单基础的入门剑法，施展起来也要半个篮球场大小的空地，而且必须要确保在他练习剑术时无人经过附近。
当然，拥有这样条件的场地并不是找不到，只是离顾和在市区中心的住所太远，或者是收取的费用太高罢了。在对现代社会中大城市的标准以及魔都的物价水平有了大概的了解之后，张良就把这个想法远远置之脑后，忘得彻底。
反倒是顾和自己想到了这个问题，某天放学在家与张良共用晚饭时，在餐桌上提起了这件事。
“子房应该有晨练的习惯吧？”
张良捏着筷子的手顿了顿，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他知道顾和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个话题，既然她说了，那么一定是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
“我记得小区东面有个小公园，规模虽小，绿荫却多。夏天里莲花盛开，不少人都愿意到公园走上一走。”顾和替自己盛了碗汤，说话时的语气再平常不过，“现在是冬天，天亮得晚，气温又低，如果子房你愿意早起的话，应该没什么人在。吃完饭去看看吗？”
张良自然不会拒绝她的好意，随顾和去看过地点后，他相中了园心荷塘后方的一片长条形空地，准备明天早起，带凌虚剑过去。
“对了，练习剑术的话，你是打算用你带来的那柄剑吗？”
“有什么不妥吗？”
“太招眼了。”
“……包起来？”
“还是不太保险，你那柄剑太长了。”
这可是个买把菜刀都要实名登记的世界啊，万一被发现……
顾和沉吟一会，抬头问道：“不用剑可以吗？”她想起了盖聂削得那柄木剑。
“应该可以。”意思是让他捡根树枝练习吗？他似乎还没达到那个程度……
顾和闻言欣然，在张良疑惑的目光中“哒哒哒”跑进阳台，又“哒哒哒”跑了回来，手里多了……呃，一根收衣杆？
“阿……阿和……”张良的声音都有些变了，该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不会吧？一定不会的！
顾和仿佛完全没感受他的心情，弯起眉眼一笑：“不如用这个代替，即使被发现也没什么。”
还……还不如用树枝呢！
作者有话说第11章 此会人生能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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