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番外——浮云独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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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天清晨天光方亮，单宦娘看小丫头绿雪靠着船舷捣腾着淘米，不知怎的，就起了替那个人做个米课的念头。
拿个钵，随手捉把米往里一丢，白花花的米粒儿噼里啪啦的掉，最后都归在一起，在钵底堆的有高有低。
她的家乡原在吴地，幼时多见年长的女子们拿这排遣心事，或问良人外出何时归来，或问今番姻缘成与不成——小女子样范，自己不得做主，只好问了鬼神。
眼看钵底左边的米堆的甚多——有客西来，算个吉兆。
西来……
她挑了帘子上了甲板，往西望了望，只见隐隐青山。
此刻她的船靠在阮家滩的小码头上，水阳江顺流往西北去，这一路去的——
西边，可不就是敬亭山了么。
怪道想起那个人来——宦娘不自觉抿了抿嘴，大约是风过了敬亭山，带了雅山茶的香，又将那处浮云吹来，才搅了自个儿心绪罢。
仔细算算，自上次敬亭烹茶一聚，也已有三年未曾相见了。
不知那人怎么样了。
是不是还是那个，叫人不省心的样子……
转身回了舱里，她在甲板上出了这半晌神，绿雪已是熬好清粥摆了小菜等她用早饭，她往桌边坐了，吩咐小妮子道：“你去告诉船家，叫他们拾掇拾掇，半个时辰后我们就走。”
“姑姑，这么急么？”小丫头眨眨眼，倒像个吓了的雀儿。
“我想今日上敬亭山。”
“那山哪年不去呢，偏今天这么急了？”绿雪想了想，去年前年的，自家主人都有来过这宣州地界，哪回都要上这山，可哪回不是空了手回来的？
踏名山访新茶，姑姑做的这营生走南闯北就是定数了，虽说宣州是个出茶的好地方，可来的这样勤也未必有成效——跟了宦娘两年，小丫头也略知了些门道。
原说今日要在阮家滩歇的，船家还说有个集可带着她去瞧瞧呢。
“就你话多，我说要上就是要上了。”宦娘存心唬了个脸，绿雪吐吐舌头，乖乖出去打点去了。
小丫头是个乖觉人儿，就是有时候主意大，再过两年稳重了，或许真能做个徒弟什么的。
宦娘听着绿雪在甲板上倒豆子似的交代船家，只笑着摇了摇头。
半个时辰，一餐早食。
绿雪进来收拾食具，耳听见船家夫妻正商议的要开船，忽闻码头上一阵脚步声乱，有个粗哑嗓子喊了一声，“船家上来！我家公子要包你的船！”
宦娘略略支开窗格，见那群人为首的是个二十上下油头粉面的年轻人，身边六、七个家丁模样的，那神情恨不得横着走一般。
她心下厌恶，不由得皱了皱眉。绿雪却是放了食具早上了甲板，两手往腰间一放，“嚎什么哪？这船是我们的，凭谁来了也包不去！”
她人小声大，那些个家丁初时倒叫她一唬，待看清了不过是个十二、三的小丫头片子，年幼可欺，便又嘻嘻哈哈的神抖起来。
“这是谁家的小娘子……”
“哥哥我不如连你也包了罢……”
那些人口里说着说着便不三不四起来，宦娘在舱里听着，冷笑的意思已是上了眼角眉梢。
她一个女子敢只身往江湖山川间讨生活，这样不入流的混帐，自不放在眼里。
绿雪那丫头则更是个火炭作的人了，宦娘舱里从帘子缝隙里望出去，小丫头手腕一翻，那蛾眉刺早入了手。
早知道便不那样早地教她功夫，今日怕非惹了这场祸事不行，罢了罢了，若吃些亏，也只当磨练磨练性情。宦娘心里头有了主意，神情倒恬淡了起来，自去琴台边坐了，也不问外头的事。
忽然听的一阵惨呼连连，又招惹她往窗外张了张，只见那群家丁不知怎的不是跪了就是四仰八叉的摔了，那公子爷捂了个额角直叫娘。目光一转，她看见码头上多立了一个着蓝衣的男子。
立在一旁倒像个没事人，可宦娘看的分明，他一抬手，一颗石子正打在一个家丁的腿弯，那人方骂骂咧咧地站起来又结结实实地摔下去。
好不容易那伙人都踉跄着站稳了，你看我我看你，不是这里青便是那里紫，各自脸上都有挂彩，可除了一地石子也看不出究竟怎么回事。
几个家丁叫着“邪门”拥着那公子爷飞跑去了，一路哭爹叫娘的声音倒搅的岸边竹林里群鸟惊的飞起。
好好的清晨，真是没来由秽气……
听见绿雪在甲板上又嘟囔了几句，便与船家说好开船了，宦娘从窗里看那个蓝衣客人正四下里顾看，神色里有些焦急，便叫了声绿雪把小丫头唤进舱里吩咐，“去请那个人过来说话。”
绿雪自上了码头去请，她在舱中看着小丫头与那蓝衣客说了好几句，那人才迈了步跟着绿雪过来。
“敢问阁下可是要寻船么？不知要去哪里？”宦娘也不出舱，只在窗边问道。
一问之下才知道那人竟也是要去敬亭山的，她出口相邀，也不说同路，只说是顺道正好载他一程。
却不想那人出口推辞，“贵船上都是女眷，在下一个男子只怕有所不便，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如今倒少见这样的人……她又着意看了看，只见那人眉目清俊，神色恬淡，乍一看倒像个读书的——却偏又有那飞花摘叶也伤人的本事。
“都是江湖飘零人，有什么便不便的？这里难得有船，四、五个时辰不见人也是常事，耽误了事可又怎么说呢？”这水阳江只是条小水道，比不得大江大河里往来船只频繁，“况且方才得阁下相助驱了那些歹人，只当是妾身还个人情罢。”
那人听了这话，略一思忖，方拱手一揖，“如此叨扰了。”
轻轻一跃上的船来，他身形修长，落地时船身却只轻轻一动。
好俊轻功么……宦娘心中暗道。
那人也不进舱，只在船头站着，倒是绿雪钻进帘子里来，见了她低声笑道，“姑姑今天转性儿的可厉害，不相识的人也能邀上船了么？”
她轻轻在小丫头手心一拍，“就爱胡说。”
船家竹蒿点开船去，叫了一声号子，稳稳当当，顺风顺水，水阳江江波轻涌，自推着船往北去。舟行水过，两岸景色，不住退去。
好一阵的，船上寂静无声。
绿雪往香炉里丢了块苏合香，缕缕青烟自雕花孔隙里透出来，宦娘坐在琴案旁，伸手拨了几下弦，忽然又想到那个人，手下轻拂，一阕古曲信手地弹了出来。
移宫引商，琴声叮叮冬冬，是《阳关三叠》的曲调。
一时间水阳江上，风声水起，正合了这七弦动静。
（二）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眼看得宦娘一曲就要终了，船头上的蓝衣客倒合着最后一段吟出这两句来，这《阳关》的曲子本就是为了合王右军的这篇绝句，此刻她心中念着故人，弹了曲，听了诗，更添心绪。
“阁下往敬亭山去，妾身多言问一句，不知为了什么事去的？”自己心下有些纷繁，她便信口问那蓝衣客。
问了才觉着自己是唐突了。
那人倒不恼，“有个朋友约了上山赏景品茶罢了。”
“原来如此，”宦娘自笑了笑，怕不是同行么？“阁下的朋友，倒是个风雅人。”
外头没人做声，她往帘隙望出去，只看见那人半边侧脸，也不知他想到些什么，正微微笑着。
许是……想到了什么人罢。
上山品茗，风雅人……
惹她又念起三年前那一回事——
敬亭山，无茗阁，三年往昔。
那时绿雪还没有跟她，仙山名涧，都是她独自一人去了。
那天无茗阁里，她正烹茶，备器灼杯，碎饼注水，一路的按部就班，茶汤在铜釜里翻滚，清香满了阁子。
而那个人一袭白衣立在栏边好久，看着是满心要坐享其成。
记得忽然他回了头对她笑，“都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敬亭也太名不副实了。亏那些人写的出那样好的句子来赞它。”
话是不错，这山论险峻雄奇，自不能与五岳相比，论清幽秀美，又不及匡庐峨嵋青城之流，叫她说也是说不出什么好。
可她知道那个人不说好，却是另有缘故的。
“写诗作文也好，赏景品茗也好，还不都是看‘心境’两个字？”
彼时她低着头，淡淡地答了这么一句。
心境好，烂泥污沼也有人当极乐仙境的，心境不好，那云雾山顶神仙茶，也不过是又苦又涩有了味儿的水罢了。
“听你的意思，是说我心境不好，拿了这景色来撒气？”见她这里茶已好了，正细细地注进茶盏里，那个人也移步过来坐下，笑着问了。
她注完茶，挑眼看他，“你心境好不好，自己难道不明白。”
听了这话，那人那对桃花眼里头的光着实一黯——这情形，今日仍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若是心境好，又怎会她一提起襄阳那件事他便岔了话头呢？若是心境好，又何必她一说起某个名字，他便挥了手说何必提呢？
要知道那个名字，往日是他提的最多的。
她与他也算少年相识，因此他与那名字主人间的纠葛也不是不知道——想作不知道也难。
猫鼠相争，天下皆知。
只是也不知道何时起那人提起那个名字时，目光里竟有了那样的温柔意思……
可谁知襄阳一役，那名字的主人，竟就那样的去了，纵使身后荣耀再多，也是空的了。而他眼里的那些温柔意思，从此也就全化成了别的东西。
时光一年又一年的过去，她也见了他几次……
他眼里头的那些个隐隐的苦，却一直没变过。
她从来没想过这人也是会这样死心眼的。
竟能记一个人，这样的长久。
当时听了她的反问，那白衣人只大笑了几声，拿起茶盏就饮——上好的雅山茶，就叫他这么糟蹋，她心疼……
当然心疼的是茶。
“我的心境怎么会不好，”当时他是这样说的，托着盏又回栏边去，天边的云彩渐渐的上来，“我如今可真是朵浮云了，到哪儿都是独去闲的，来的自在去的自在，心境哪会不好。”
李谪仙的名句，叫他这样拆了用，她那会儿真不知该哭该笑。
众鸟高飞尽，浮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好闲适好自在……
好寂寞。
那时刻那人倚在栏边，外头是碧空轻云，他是风动白衣，竟真就如天边的浮云相似了。
独去闲独去闲，你若真的能闲了那心，我自任你独去。
可真的能独去么……
一人独饮醉倒西楼时你叫的是谁的名字？登高望远天光云影里你见了谁的身影？
你敢说你是一个人，你敢说——
你心里头，没有另一个人？
泽琰，你要这样自苦到何时？
那时她真想对着那白衣人这样一通吼，然后从此割袍断义两不相干由那人跳着脚大吼大叫自欺欺人去。
可是，到底三缄了口，什么也未曾说。
那个人，太不叫人省心了。
还记得日前路过寿州时，隐约听到些关于那人的事，也不知究竟如何了……
“姑姑，快到江岔口了。”绿雪在一旁说话，将她从往事沉沉里拉了回来。
到了江岔口，就该上岸了。
叫绿雪支起窗，水阳江这一段两岸的竹林生的最好，往日经过此地时她都要看的。帘隙里看出去，只见那个蓝衣客也望着岸上出神。
宦娘又去伸手拨弦，三两声弦响，忽听得岸上有人打了呼哨，群鸟惊起，她也是一惊，手上劲力一岔，硬生生断了一根弦。
呼哨声是三长一短的，莫非是那个人么？
她急急地又往窗外望，却只看到竹影婆娑竹林摇曳，什么也看不见。
心中正失望，船头那个蓝衣客的声音却传来，“姑娘，在下怕是要请辞了。”
宦娘轻轻“咦”了一声，只听那人继续说，“在下的朋友就在岸上。”
只听岸上马蹄声碎，她这番再往外看去——
只见竹下马上，一袭白影。
是极熟悉的样子。
“姑娘，在下告辞。”甲板上蓝衣客拱了拱手，身形方动，她急的一掀帘子，“阁下请留步。”
蓝衣客稳了身形，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她则上上下下地打量，也顾不得什么了……
好生意外，好生疑惑。
“萍水相逢，未曾动问高姓大名。”她哑着声问道，思绪万千，寿州城里那些捕风捉影的传闻，此刻在脑海里头一一的清晰了起来。
那人笑了笑，“萍水相逢，何必介意。”
这人并不想说——宦娘看的出来。
你，可是姓展？
她想问，却终是没有说出来。
“说的是，是妾身唐突了，阁下还请自便。”半晌，她浅浅抿抿嘴，转身要回舱里，忽又返过来对蓝衣客笑了笑，“阁下见了你那友人，且替妾身问一句……”
蓝衣客挑了挑眉。
“且问他，那浮云……还是不是独去闲？”
说罢她进了舱，放下了帘子。
从窗里看着蓝衣客一个燕子三抄水掠江面而过，脚点着江中石头几下起落往岸边去，宦娘的嘴角，不知不觉微微上扬。
叫绿雪吩咐船家前头的江岔口那里不用停了，顺水阳江直进长江去，绿雪瞪圆了杏眼，“姑姑，不上山了？”
“不上了。”
那山，便由那两个人去罢。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想起早上那一卦米课——有客西来，果真吉兆。
绿雪口里叨念着去与船家讲话，宦娘也跟着走上甲板去，江风拂面，好生惬意。她仰面望天，只看浮云片片，到底是要与那片湛蓝穹庐相依偎……
才是好的。
（三）
展昭上下打量了马上白衣人几回，才看出那不对头的劲起因在哪儿。
他坐下的良驹，通体漆黑，无鞍无辔的，并不是离岛时乘的踏燕。
“踏燕怎么了？你路上遇了事么？”今番是他两人离了陷空岛各自出来办事，一去芜湖一往临安，约在在这里碰面，一路上，他也不知怎的，甚是挂念。
“踏燕有人看着呢，”白玉堂脸上甚有得色，“这马是方才我在驿站见着的，店家说性子烈没人敢要，我看是好马，想驯了给你。没成想沿江一路跑过来，就那么巧看见你在船上……”
“胡闹，你驯服的马，我能骑的了么。”展昭失笑，谁不知马性忠义，只认一个主人。
他虽这样说，见马儿神俊，忍不住伸手去抚长长的鬃毛。
“猫儿小心！”白玉堂才出声提醒，却见黑马自上前几步，用头蹭了蹭展昭的肩。
分明亲昵样子。
一时两人无语，竹林里一阵静。
“气——死我了！”片刻后白玉堂龇牙咧嘴哭笑不得，伸手便去揪那马耳朵，“方才对爷就又踢又甩的，见了这猫你就这熊样？！”
只听一声嘶鸣，马头一犟，挣了他的手，顺势又是一甩，险些将他又甩下去。
“猫儿！这马不能要了！”白玉堂抓紧了马鬃大叫。
展昭忍住笑，“怎么又不要了？”
“这家伙欺善怕恶！”
话说倒了罢？终究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忽的白玉堂伸手到他面前，自个儿往后挪了挪，“上马。”
“呃？”
“还要去敬亭山呢，正好试试这家伙脚力。”白五爷看来是和这马杠上了。
玉堂，有时还有些少年心性的……大约他一直就是这个样子的罢？
展昭屏去那些没意思的妄念，伸手握住眼前的那只手，一个借力，翻身上马坐在白玉堂身前。才坐定，那人的胳膊就环上了腰——
人也跟着靠上他的背，“猫儿，它待见你呢，你来管它罢，”说着拉着他的手去抓了鬃毛。
“我又不认得路，怎么去？”
“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是了。”白玉堂指着前头林间小路，“可慢慢走啊，我赶了一宿路，刚才又和这家伙闹腾了半晌，你让我靠着眯会儿，别颠着五爷我。”
说罢，人又紧紧靠上来，展昭只觉得热热的气息落在耳畔，怪痒的。
却也不曾想拉开两人距离。
要靠便靠着好了……
他这样想。
“玉堂……”他忽然想起方才船上那个女子最后那句有些古怪的话。
身后那人不答腔。
“玉堂？”
一连叫了几声，都不得应对，只道那人真眯上盹了，当下也不催马，放松了手，只任马儿慢慢地走。
“什么事，猫儿？”不想那人却并未睡。
“没睡？怎么不答我？”
“好听你多叫几声。”声音有些含糊。
却叫他听着，心里略略一紧，想起日前那些个事，有个念头就浮了上来——
怕是这一生，都再离不了身后这人了罢。
也好……
“猫儿，什么事？”
“刚才，那船上……”
……
马蹄轻响，竹叶沙沙，两人一骑的往竹林深处去，渐渐的，说话声也再听不见了。
笑渐不闻声渐悄……
终是，人迹杳。
远处，只有敬亭浮云相看。
世世不厌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番外——浮云独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