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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拾弎并拾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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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满楼醒来的时候,记忆里的蓝色、紫色和眼前的黑色似碎片般断断续续地拼接起来,最终却变成一片模糊的空白。
“陆小凤……”花满楼的指尖刚抬离床榻,旁边一只温热的手立刻握过来,热源处传来熟悉的声音:“你醒了。”
这句话似问非问,仿佛在对花满楼说,又好像是说话的人长长地松了口气。花满楼笑道:“莫非陆兄以为我在说梦话?”说罢支撑着床坐起来。
陆小凤扶花满楼坐好,语气带笑,“如果你说梦话还念叨我的名字,我当真欢喜得背过气去。”
花满楼忍俊不禁,嘴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黑发柔顺地贴在后背,一身白衣淡雅,黑白两种分明的颜色簌簌几笔勾勒出一个散发幽幽白光的人儿。
陆小凤恍惚念了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世人常说“人淡如菊”“君子如兰”,陆小凤此刻却觉得将花满楼比作“白莲”更为贴切。
花满楼听到那句写莲花的诗,想起远在江南的百花楼,远近的记忆交织一块,脑海里又闪过之前的空白,便开口问床边的人,“陆小凤,昨晚发生了什么?”
花满楼只记得在凌天殿失去意识之前听见抱着自己的人轻声叹息,半夜似乎又有人抱着自己穿行在雨中,长叹复笑……一片叹息声涌进脑海,花满楼有些头痛,扶了扶额。
陆小凤看见花满楼眉头轻蹙又扶额的模样,心生怜惜,只道:“你莫要乱想,补一觉再说。”花满楼还想说什么,陆小凤用食指摁住那苍白的双唇,“个中内情,小人来日必定一字不落地向花少爷禀报。”
花满楼淡笑,任由陆小凤扶自己躺下,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
陆小凤为花满楼掩实被角,望一眼窗外细雨纷纷,花枝横斜,天地连成一片水润的青色,原来已经到寅时了。陆小凤寻思着为花满楼煮碗小米粥当早点,出了房门才发现此时身处宫中,哪有地方开小灶?
陆小凤抬头,看见一黑一白两个人站在房门外,白的那位抱剑在旁风轻云淡,黑的却急得直跺脚,简直要把上好的青石板踏出个坑。
司空摘星一见陆小凤便张口道:“陆小鸡,鸽子的事你全听到了?!”
陆小凤耸耸肩,“你那嗓门,恐怕聋子都能听见了。”
“那你、爪子头头和……”司空摘星指指房间,“你们是怎么回事?”
陆小凤似笑非笑,缓缓吐出五个字:“我觉得——没事。”
猴精的下巴差点拉长到地上,“‘没事’是怎么回事?!”
陆小凤回身看一眼屋内那坛给花满楼解熏香的淡绿色液体。“相思引”是这件事最大的疑点。若在江湖上,陆小凤随便去个饭馆、酒肆、客栈都能找到酒,但陆小凤现在身处皇宫,哪来几十坛江南特产“相思引”?这些酒自然是天凌命人送来九天阁的。
后来恰恰是这些“相思引”提醒陆小凤去找花满楼,跳过“相思引”这环,整件事似天凌暗示陆小凤去找七童一般。如果天凌确实有某种企图,何必让陆小凤去坏了他的好事?
凌天殿里紫衣人眼底的波澜和欲言又止的样子,全被陆小凤看在眼里。
陆小凤分不清天凌到底作真作戏,反正陆小凤半真半假地配合完了。那些悲愤交加、撕心裂肺、自嘲无奈全是真情流露。“天下苍生”这个问题虽然比较冠冕堂皇,但剑尖指向天凌的那一刻,陆小凤的确深深地思考了一番。
至于交手那段,陆小凤的“灵犀一指”在江湖上到了一出招对方就惊呼“你是陆小凤”的地步,而天凌发金针迅猛精准,那招绝世轻功“一苇渡江”更令人惊奇,如果这俩人有心打架,不是十招之内就能收场的。一紫一蓝两人只是虚晃几招,陆小凤更没有杀天凌的意思,划道浅伤做做样子罢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天凌真的对花满楼做了什么,这段插曲并不能削减七童对生活的热爱,陆小凤经过昨晚的事,真有点九死一生的感觉,对花满楼的心意更加坚定,这两点还不足够吗?
陆小凤不知道该向猴精解释什么,索性两手一摊,“没事就是没事啊。”
司空摘星还想再问,陆小凤直接扯开这位大嗓门,临走时瞟一眼屋内安静熟睡的侧脸……好美。
用早膳时,陆小凤一个劲给花满楼盛肉粥、莲子汤、西湖藕粉,再夹了一盘核桃酥桂花糕堆成小山似的放到七童面前,花满楼笑道:“这么多,我吃不完的。”
“花大侠若吃不完,”余嫔瞄一眼陆小凤,“这顿早膳就有人一口也吃不下了。”
陆小凤满心说“是是是”,但鉴于此时身处公共场合,反倒不好意思,顾左右而言他,“诶诶,七童,我考考你,你可知墙角放了什么?”
清风徐来,花满楼侧耳倾听,淡淡一笑,“放了一尊青瓷鸟纹花瓶,里面插了五株玉蝶梅。”
余嫔望过去,果如花满楼所言,一阵惊叹:“花大侠第一次回九天阁,却似在这儿住了几辈子!”
陆小凤之前完全没注意花瓶上饰了鸟纹,瓶中插的是玉蝶梅,花满楼这么一说,陆小凤才仔细观察起那尊青瓷器,不由感叹:“花满楼,你总让我忘记你看不见的事实。”
花满楼打开折扇,笑了笑,“我还知道些别的。”
陆西司三人立刻会意,余嫔却一脸狐疑,花满楼向窗外彬彬有礼道:“窗外的朋友不妨进来添双碗筷。”此言一出,窗外花影缭乱中飞快地闪过一抹深蓝色。
门边一位着深红色对襟宫装的宫人暗自搓了搓手,陆小凤端起酒杯,“门外那位来喝一杯!”说罢两指运劲,酒杯直线飞向门口,那宫人挥臂打落酒杯,落荒而逃。
陆小凤摸了摸嘴唇上的两条“眉毛”,“不错,还会武功。”能够打落陆小凤飞出的酒杯的人自然不是泛泛之辈。
宫中常见这些隔墙有耳的事,宫里上到帝王下到有点脸面的宫人都小心提防。不过江湖人碰到这种事,心情就完全不同了。陆小凤望出窗外,几个宫人正猫着腰躲在墙角,陆小凤露出玩味的笑容。
所谓世事弄人就是——陆小凤用早膳时还在盘算怎么智斗小人,接下来一个响亮的喷嚏昭告天下:陆小凤伤风了。
陆小凤冒雨奔到凌天殿,回九天阁的路上,又把身上除中衣外的全部衣服脱下来包住花满楼,一夜在雨中狂奔两次,后一次接近裸奔的程度,不病才是见鬼了。
这场病对陆小凤而言很及时,那些鬼鬼祟祟的宫人可以暂时扔到一边,反正他们探来探去也只会有一个消息:九天阁的陆小凤病了。花满楼本来想问凌天殿的事,但看见陆小凤眉毛拧成疙瘩的样子,便作罢了。陆小凤窃喜,他压根没打算跟花满楼讲那件事,七童完全没有那段记忆比解释清楚更好。何况,陆小凤也没有弄明白其中的真真假假,所以,小病养着,小人冷着,解释拖着,病中的时光真悠闲。
无巧不成书,凌天殿里的那位也赶在这个时候伤风了。消息在逾午传来,天凌似乎病得不轻,咳嗽流涕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高烧不退,御医太医全聚到了凌天殿却诊断不出个所以然,大大小小的正方偏方试来试去都没见成效。
也许某些病可以通过“听闻”传染,陆小凤听到凌天殿的消息后也发起低烧,余嫔正想派宫人去请太医,陆小凤喊住:“余姑娘,不必了。”
余嫔转身,“陆大侠不必担心,还能抽出人走这一趟。”虽然现在整个太医院跟搬到凌天殿差不多,但真要喊几个太医来九天阁瞧瞧也并非难事。
天凌一个人当然用不了五十多个御医太医,那群老家伙无非是去凌天殿露露脸,好在主子面前表现自己的忠心耿耿和心急如焚罢了。
陆小凤披件白狐裘坐起来,摆摆手道:“算了,让他们全心全意给凌天殿那位看病吧。”尽管陆小凤心知说“看病”不如说“作秀”,但他还是隐隐地希望天凌能早点好起来。天凌不像眼瞎的主,不知怎地却养了一群脓包当御林军,又弄了一堆阿谀奉承的老家伙去太医院当差。
陆小凤心想御林军和太医院大概是天凌最大的败笔了,余嫔在一旁开口:“陆大侠,你这样拖着可不行。”
“唔”陆小凤随口应了声,瞧一眼坐在床边的白衣人,蚊子叫似的说了句:“我哪有拖着,跟前就有一位转世华佗了,夫复何求?”
前半句自然是赞花满楼的医术高明,末一句不知说者有没有心,反正听者个个有意,余西司三人强忍笑意,门外传来几声“噗嗤”,宫人掩嘴偷笑的影子投到窗纸上,影影绰绰,更添韵味。
花满楼不温不火道:“陆兄安心休养,花某不打扰了。”说罢起身便走。
陆小凤“诶诶”两声,前面那句话颇为暧昧却未失分寸,花满楼的神经不知何时变得如此敏感?白衣人头也不回地走了,陆小凤赶紧下床,狐裘滑落在地也懒得捡,追着花满楼来到正殿。
眼看就差一两步的距离,前面的白衣人忽然转身,陆小凤踉跄地倒退一步,发烧带来的灼热和眩晕顿时涌上头顶,一个没站稳就要跌下去,幸好花满楼眼疾手快接住了他。
花满楼的手贴上陆小凤的额头,“这么烫,”语气略带不悦,“怎么病成这样……”
其实陆小凤没有病得多重,只因心急才险些摔跤,额头的温度对正常人而言并非太高,但对于那只温度略低的手来说就很烫了。反正花满楼这么说了,陆小凤也乐于示弱,干脆两眼半眯,有气无力地说:“确实……好难受……”
花满楼目光一沉,抬头道:“来人,笔墨。”
九天阁的宫人全站在殿中看花七公子舞文弄墨。
花满楼大笔一挥,越写越急,初落笔时“龙飞凤舞”的字迹到最后却带了“张牙舞爪”的味道。待写完停笔,花满楼拭去额角细密的汗珠,好像写这张纸用尽了全身力气,现在连重新查看纸上内容的劲儿都提不上了。
花满楼将纸递给下面的宫人,“你们给我念念。”
十五六个宫人一窝蜂涌过来看,切,还以为花七公子书了什么惊世之作,原来是一纸药方,上面的字横竖撇捺几乎一笔带过,不识字的宫人垂手而立,略懂几个字的宫人一看那堆惨不忍睹的狂草,立刻缩回手,反倒有一个着藕色暗花对襟宫装的奴婢主动接过纸张,轻声念道:“金银花……”
“停,听不到。”花满楼出声打断。
奴婢重新开始:“金银花、茶花各一钱,菊花二钱,胖大海三粒,冰糖三钱。”这次音量之大让九天阁外巡逻的御林军都把药方内容听得一清二楚。
花满楼舒了口气,“对了,按这个方子,赶紧煎药送来。”说罢向椅子靠背一倒,仿佛终于完成了一件心头大事。
平日从容不迫的花七公子今儿个却在大庭广众下心急火燎,陆小凤满脸感动,双眼简直有泪花闪烁的苗头。宫人回去各做各的事,却时不时聚在一起私语匿笑。花满楼全当没听见,从桌上抽出另一张写满墨字的宣纸交给司空摘星,“司空兄,劳烦你到宫外买这些药材回来。”
方子上写了灸麻黄、杏仁、生甘草、银花、板蓝根等药名,每种药什么制法用几钱几分都写得清清楚楚,最难得的是这一纸草书如行云流水,潇洒飘逸,和之前那版鬼画符相比境界完全不同。
同时挥就两张药方,还能写出一天一地的差别,其技术含量之高难以想象。但西司陆余四人都不解花满楼的用意,陆小凤问:“为什么写两张不同的药方?”
花满楼却只对司空摘星道:“司空兄,还请快去快回。”说罢蹙眉看一眼陆小凤,猴精自然读懂花满楼目光中的担忧,不再多问,只留下一句“放心”便翻窗离去。
黑色身影在重重黄色琉璃瓦间隐现几下,终于跃出众人的视线。花满楼转向陆小凤道:“陆兄,回房休息吧。”
陆小凤此时满腹狐疑,哪能闲得住?陆小凤先前看见七童为自己写药方急到冒汗,心中大喜,现在又碰上这么“好玩”的事,爱管闲事的本性全被激发出来,顿时满脸红光,看起来比没病的人还健康。
花满楼看见陆小凤的病已经好了大半,微微一笑,用食指轻叩紫檀木桌三下,“咚咚咚”三声似乎就是在对陆小凤的问题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