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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土包子进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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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路口到了,请下车的乘客带好自己的行李物品,从后门下车,欢迎您乘坐61路公交车,下一站南天门……”
金大宝在听到语音提示的第一时间,就严阵以待地将斜挎在侧的行李袋往前整了整,重新检查了一遍所有拉链,艰难地顺着拥挤的人流往公交后门挪动。
“哎哟,干什么干什么?没长眼睛呐?怎么横冲直撞的?”一把足以戳穿耳膜的高八度女音扎得金大宝直发昏,他下意识左顾右盼,结果看到的全是黑鸦鸦的脑门……
金大宝头一回觉得长得太高似乎也不大好。
“嘿,说你呢!白长那么大个儿了!”那女声仍在不依不饶地叫嚣着。
这回金大宝算是找准了方向,他低头一看,自己右前方站了个身形娇小的中年妇女,用眼估量应该还不到一米六,恰恰被他身背的大号行李袋顶着卡在后门边的铁栏和座位间,正挣扎着想出来。
呃,好吧,确实是他不对!
“对不起对不起!”金大宝连忙转身弯腰表示歉意,却忘了自己正身处跟沙丁鱼罐头有得一拼的公交车上,这下子不仅是那个妇女,身边其他被行李袋刮擦到的乘客也纷纷抗议起来。
“靠,把我新衣服给弄脏了,真倒霉!”
“有没有搞错,都这么挤了还动来动去,是不是故意的啊?”
“哪来的土包子!什么年代了,居然穿西裤配球鞋……”
“哟,包上还印着adidas呢,假的吧?这年头,乡下人也赶时髦啊~”
“……”
金大宝从来没有被这么多张嘴一起群喷的经历,就连他在村会上斩钉截铁地说要进城创业,也没见村里的三姑六婆这么亢奋,当下心一慌,往后退退退,结果激起更多抱怨,晃神之间又踩到了某个路人甲的脚。
“嗷~搽,疼死了!你神经病啊?”被踩的小年青暴跳如雷,扯着嗓子就开嚎。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金大宝被骂得灰头土脸,这回连转身都不敢,只能木讷地重复道歉。
“哈哈,真是神经病,瞧他还跟空气说不好意思……”
“这年头啥人都有,真是……”
大城市里什么都多,车里人多,车外车多,公交从语音提示站点起,直到现在还没爬进站台,正慢腾腾地往前蹭着,等待前面的公交车让出位置。
金大宝制造的小插曲瞬间给了烦躁于交通拥堵的人们一个消遣的好话题,大家纷纷七嘴八舌地讨论起现在世风日下,周边人口都削尖了脑袋往城里钻,搞得治安和交通乌烟瘴气云云。一时间倒没人再逮着金大宝批斗,不过一口一个乡巴佬,金大宝听得实在憋气,但自己理亏在先,不好反驳什么。
被踩了一脚的小年青看金大宝半天闷不出个屁的样子,大概是存心找茬,没完没了地嘀咕“神经病”,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金大宝听见,就跟念紧箍咒似的,搞得金大宝心里很是烦躁,不爽值蹭蹭往上冒。
正心堵得慌,公交车猛地一晃,总算停住了,后门因不堪重负嘎吱了一声,缓缓打开,早已等待多时的乘客立刻收起八卦之心,争先恐后地往下挤。
小年青还在那里哼哼:“乡巴佬!神经病!”
“你复读机啊你?”金大宝忍无可忍,木着张脸,一本正经地冲着小年青来了一句,也不看那人什么反应,吐出一口浊气,头也不回、神清气爽地顺着由前门涌向后门的推力下了车。
车门几乎是立刻就关上了,噗哧一声排了道黑乎乎的尾气,又执着地驮着似乎根本没见少的乘客继续前往下一个站点。
远远的,金大宝好像听到小年青愤怒地咆哮声和一群人起哄的大笑。
让你瞧不起农村人!金大宝撇嘴,都什么年代了,真当农村是鸟不拉屎鸡不生蛋啊?
金家村的确贫瘠了点,一穷二白,要山水没山水,要特产没特产……邻近的几个村稍有点“姿色”都被旅游公司一纸合同包去开发农家乐了,唯独进了金家村还有种瞬间回到解放前的感觉。
正所谓生一窝娃,总有个长歪的,金家村恰恰就没长好。
可有人说过,XX关上了门必定还会留扇窗。金家村的风水一般,里头的人却有点小精明——见留村务农饿不死也吃不饱,就有人活络了心思进城打工,个别脑子灵光的甚至留在城里娶了媳妇,成了真正的城里人。而回村的先驱们则大兴土木,盖起了小楼房,还合资给村委捐了台彩电,安的是卫星天线,天天晚上准点放两小时,金大宝没吃过猪肉都看过猪走路了。
如今的金家村虽然跟周边的村子仍然没啥比头,但真说不上多落后。
复读机算什么啊,他可是连飞机都见过!——虽然是在电视里头。金大宝默默吐槽。
不过,心情虽然爽了,一个更严峻的问题来了:临进城前,住在村头的干姑妈据说已经联系好了五代前就迁居城里的远房亲戚,那边答应会来□□路口车站接应,可眼看着又过了几路公交,拥挤的站台上人换了好几拨,没一个像是来等人的……
这时节刚入秋,正午的太阳仍然晒得人心慌。
金大宝在村里不是没干过农活,夏天顶着大太阳忙活那是常有的事。
可也不知是哪里不对,他平时一流汗就浑身舒畅,如今却觉得皮肤上粘乎乎的,到处都不得劲,尤其是那些经过的公交车时不时排出股黑气,金大宝愣是觉得身上特意穿的白衬衫整个儿都熏灰了。
眼巴巴地又等了好一会儿,金大宝觉得要么是自己记错站点,要么就是那个亲戚记错了。
他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形迹可疑的对象,这才小心翼翼地从别在裤头上的手机皮套里掏出支旧手机,拨出一串烂熟于心的号码。
下一秒,金大宝差点儿吓得把手机给丢出去——话筒里响起的不是正常的回铃音,而是毫无征兆地飙出一串男高音:“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嗷嗷嗷~~~翅膀卷起风暴心生呼啸~~”声嘶力竭的嗓音配上激昂的伴奏简直如同金戈铁马一般刺激可怜的耳膜,金大宝脑子里突然浮现老村长每天早晚巡村时边敲锣边吊嗓子唱大戏的情形,都跟漏了风似的……
幸好那边很快有人接起,只是语气不太友善:“喂,我是严郝,哪位?”
不得不说,这把声音可比公交车上那个中年妇女和小年青好听太多了,再者有了前头的歌声做对比,严郝虽然暴躁了一点,不耐烦了一点,但是字正腔圆,一口极标准好听的普通话,瞬间就让金大宝联想到了电视主持人。
尽管还没见到面,金大宝已对这位传说中的“五叔公”充满了好感:“五叔公,我是你的乖孙金大宝啊!”
“……”短暂的沉默之后,电话那头传来一句极冷静的“神经病”,咔嚓一声挂了。
金大宝雀跃的心瞬间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金家村的辈份很乱,这大约是所有同姓氏族组成的村落共有的毛病。
金大宝是个被抛弃的孤儿,从小吃百家饭长大,虽然得村长怜惜入了族谱,却是挂在一个辈份最小,且早夭无后的村人名下,因此,他不意外地成了全村最小的那辈,就连目前年纪最轻的奶娃娃,他也得恭恭敬敬地叫声舅。
相形之下,他叫严郝声五叔公还真是不含糊,整一个毫无压力。
也因为他辈份小,人又实诚心善,还有股聪明劲,做什么都是把好手,哪里要帮喊一声,他是从不落下,村里上下没人不喜欢他的。听说他也要进城打拼,村里的三姑六婆们卯足了劲到处找亲戚拉关系,这不,干姑妈硬是把曾经断了联系的远亲也给找回来了,就是想让他少走些弯路。
金大宝对那些长辈的好意很感激,从干姑妈那边拿到严郝的手机号码后,是日也念三遍,夜也念三遍,人还没进城,就已经能把那串数字倒背如流。
也就是说,他肯定没打错电话。
另外,他自认书读得少点,可好歹也是堂堂乡镇学校毕业出来的初中生,就算屁股坐不住椅子,只学了半吊子,但讲文明、讲礼貌、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还执行得挺到位!为啥五叔公不认他捏?难道中间出了什么岔子?
虽说不是土生土长的金家村人,可金大宝骨子里的精明一点没落。他第一反应是:莫非五叔公不想认他这个穷亲戚?
这其实是最靠谱的解释了。
可进城之前干姑妈一个劲地保证城里的亲戚虽远却绝对可靠,他潜意识里对这次进城淘金自然充满了信心,相对也少了许多对挫折的预见性。
如今,最关键的远房亲戚没接上头,身处陌生的城市,周围看向自己的目光全是挑剔带色的,他猛然生出孤立无援的茫然感,站在车来人往的公交车站里莫名忧伤了起来。
只可惜,以他厚实高大的身板,搭上电视里头花样美男特有的明媚忧伤脸,怎么看怎么不协调,硬是把周围嫌弃他的行人又生生逼退了数步。
另一边严郝掐完手机,立刻又把头埋进床里,继续他做了一半的春梦,他已经空窗了三个月又十天,想想古人三月不知肉味,他也差不多了……
结果不到五分钟,刚进入半睡半醒的状态,手机又响了。
“严严啊,你接到那个远房亲戚了吗?”严妈妈一接通电话就迫不及待地抢话。“这可是给你爸长脸的,要是办好了,说不定你爸就松口让你回家了……”
“……”严郝再次被吵醒的起床气瞬间被无情镇压了。
“……”严妈妈最了解自己儿子,除了性向出错的问题她直到现在都没闹明白原因外,基本上严郝屁股一撅,她立刻知道是想拉屎还是干啥。
“我说,你该不会忘了吧?”严妈妈提了提音量。
“……呃,没这回事儿,那亲戚挺上道的,说自己过来,我正等着呢。妈,先不说了,呆会儿他电话打不进来。”严郝一边翻白眼,一边急忙找了个借口挂了,省得又听老妈念叨他老子——他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他爹,光听名字都后背寒毛直竖。
不过这么一来,觉是睡不着了。
严郝烦躁地坐起,眼光随便一扫,只见地上数本杂志大咧咧地敞开着,里头的肌肉猛男正摆着各种撩人的姿势抛媚眼。
几乎是呆坐了几秒钟,他如梦初醒一般地跳下床,将那些同志杂志统统踢到床底下,随后风风火火地冲进客厅,将CD架上的所有碟片都扔进电视桌底层的抽屉里锁上,随便翻出些古典音乐重新摆好,这才松了口气。
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很好,花了还不到五分钟。
随即他发现自己瞎忙活了,因为就在五分钟又五分钟之前,他刚把那个称呼他为五叔公的远房亲戚给扼杀在手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