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泪楼》流鸢长凝

2、梦歌潭悠悠

　　黛色的虺山连绵百里有若新月，圈环住梦歌潭同样浩淼百里的悠悠碧水，皓月当空，漫天清辉静静流入梦歌潭，一叶小舟独泛其上。

　　舟尾锦衣长服的高瘦男子大约四十出头，面有微须，眉毛浓浓，却是雪一样苍白，衬得他青白的脸犹如鬼魅，他是世居梦歌潭一隅的黑魁族的大祭司——魁阿。只见他斜着白眉，有若寒冰的眼睛环顾四周，脸上的阴冷如同死水般阴沉。

　　坐在舟首的少年一脸忧伤，他身着墨色麻衣，长发披肩，一条二指宽的银链抹额系在眉间，是个黑魁族人。他瞪着清澈空灵的眸子，摇头问道：“祭司大人，我始终不明白，灵蛟是人间称颂的仁兽，而且百年来从未伤害过我们，为何我们总要猎杀它们？”

　　魁阿把玩着右手食指上金光灿灿的黄金戒指，冰寒的眼睛灼灼落在黑魁少年脸上，“仁兽？你居然还敢说灵蛟是仁兽？你是不是忘了，一个时辰之前，你为什么会上刑场？”

　　黑魁少年摇头道：“祭司大人，我很感谢您让族人们宽恕我，可是，我还是认为猎杀灵蛟是在增添我族的罪孽，我们不能再继续杀戮下去了，否则，我们真的会变成魔鬼！”

　　魁阿淡淡一笑，笑得冰寒无比，四周刹那安静了下来，“罪孽？黑魁族每个人的体内都流淌着充满罪孽的鲜血，你以为不杀灵蛟，我们就能得到救赎吗？你错了，从一百年前雪蛮族村落沉没开始，我们就已经是魔鬼了，而魔鬼生存的每一天都应该创造罪孽……”魁阿高高举起右手，黄金戒指在月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光芒，“你好好看看这黄金的光芒，这是世间上最美、最美的光芒，我们能拥有这个光芒，完全是因为我们能猎杀灵蛟——你知不知道，一条灵蛟值多少黄金？灵蛟的肉、心、脑、筋，每一种都是上好的药材，种种都值上千两黄金，而骨、皮、鳞、眼，这些都是价值连城的人间珍宝！”魁阿的笑渐渐逝去，“我们已不可能回头，更何况我们也不想回头，因为魔鬼从来都没想过被救赎——可是，你做为一个黑魁人，到现在都不明白这些，就是因为这个，你就该死！”

　　黑魁少年全身猛烈地一颤，“那……那您为什么还要救我？”

　　“你？”魁阿眼底冷冷浮动着一丝笑意，“留你一条命，只是为了帮我做一件事……”

　　警觉到魁阿的杀气，黑魁少年迅然抄起身边的木桨，颤声道：“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魁阿瞧着黑魁少年阴森地笑着，戴有黄金戒指的食指在空中一划，化出一道紫色的弧光——弧光弥散，点点飘入黑魁少年的鼻腔。

　　木桨从双手中滑落，黑魁少年惊瞪双眼，只觉得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紫色的月光，没有魁阿，没有梦歌潭，没有充满罪孽的族人，甚至于没有自己，意识陷入了一片朦胧中，不能自拔。

　　魁阿从怀中取出一个黄金小筒，打开筒盖，魁阿将小筒移近黑魁少年，沉声道：“喝下去！”

　　不由自主地，黑魁少年接过小筒，仰头就将小筒中的红色液体一饮而尽——一股犹如刀割的苦辣猛地冲进肺腑，滚烫的气息深深地灼痛他的心。黑魁少年全身一颤，顿时清醒过来，紧紧捂住胸口，呻吟道，“苦！辣！好难受！好难受……”小舟因为他的剧烈动作而不住摇晃，仿佛随时会倾翻潭中。

　　魁阿一边起咒压住小舟，一边喃喃忖道：“九殇怨蛟之血果然厉害，一入肚就能化解我的巫术！果然，那条银蛟的话没有错，那么，下一刻……”嘴角出现一抹隐约的冷笑，魁阿抬头望了一眼天上明月，“哼哼，我真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你爆发出九世怨气的样子，九殇怨蛟。”

　　梦歌潭底，随流而荡的水草轻扣着一道道残破的青石墙，沉没百年的古老村落深处，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蛟吟——

　　“为什么要把沐涯炼成九殇怨蛟？为什么——？”垂泪的金色灵蛟王摇动着蛟首，利爪深深抓入一条银色灵蛟的背鳞，将银色灵蛟重重踩在脚下，“他是我的亲骨肉啊！”

　　银色灵蛟咬牙环视着周围残余的十余条青色灵蛟，凄声问道：“难道……难道我们真的要坐以待毙吗？！”群蛟沉默，银色灵蛟红色的鲜血弥散在水中，每一条灵蛟的眼中充盈的都是血色的泪光。

　　灵蛟王嘶吼摇头，“你错了！这一百年来，我族的牺牲不是毁灭，是大义舍身，是步入仙界的必经之路！我族已积千年功德，却还不能像龙族一样位列仙界，是因为还没有找到正途。如今，只差一点点，我们就可以脱离妖道，步入仙界，可是……可是你偏偏在这个时候炼出了九殇怨蛟！”

　　“吼——”银色灵蛟愤然巨吼，“数千年来，我们广布仁德，从不杀生，我曾经也以为我们可以脱离妖道……可是，这个人间根本就是一个庞大的妖道，或许所谓的仙道更是妖道中的妖道，如今，我们不值得用灭族的代价来保护人间，从而换取升入仙界的机会！”蛟尾猛地击上灵蛟王的蛟首，银色灵蛟猛地挣开灵蛟王的利爪，“碧螺……碧螺是对的，她说的都是对的！”

　　“一派胡言！你怎么和那个疯妇一样有如此歪念？”灵蛟王张爪怒然抓住银色灵蛟的蛟尾，猛地一捏，但听一声骨碎之声，银色灵蛟再次凄厉地一吟，却决然吼道：“王兄，真正错的是你——！”血色的泪水从银色灵蛟火红的双眼中迸出，“为了不让蜃妖再为祸人间，我们布结界，用生命之息护结界，这一百年来我们换来的究竟是什么——我们的生命一天天的枯萎，面对人类的猎杀却不能反抗逃生，只能等待死亡，这是正道吗？——是正道吗！”

　　“住口！”同样的血色泪水从灵蛟王眼中流出，“你又知不知道？沐涯历经九世夭亡之苦成为九殇怨蛟，所积怨气甚是可怖，就算他真的可以除掉蜃妖，难保将来他不会成为为祸苍生的魔蛟……我族好不容易才有‘仁善无双’的人间清名，好不容易才有这个机会舍生入道，我不能让他毁了这一切！”

　　“哈哈哈哈……”银色灵蛟疯狂地大笑，血泪却好似崩堤，“王兄，你真的很可悲……”

　　“为什么你和碧螺都不懂我？为什么你们都要逼我杀你们——”灵蛟王怒然问道，“说！你究竟将沐涯藏在哪里？”

　　银色灵蛟无限悲哀地看着灵蛟王，“王兄，你难道忘了？九殇怨蛟一旦炼就，就是无影无形，无处不在。”

　　灵蛟王悲然摇头，“你明明知道我要的是九殇怨蛟的命源……”

　　银色灵蛟再次疯狂地大笑，打断了灵蛟王的话，“我不会告诉你！蜃妖不除，我族终有一天会灭亡——他是我族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他会带着我族所有的怨与恨，向这个人间道要一个公道！”

　　“除蜃妖不能以怨制怨！”

　　“哈哈哈哈……王兄，我很清楚，你不但不是蜃妖的对手，而且你从来都没有想过用杀戮来解决蜃妖……”银色灵蛟凄楚地大笑着，“可是，清名，仙位，对于我灵蛟一族的存亡而言，其实都是空，别再天真了，王兄！”笑声突逝，“事到如今，我最后能为我灵蛟一族做的也只剩下这件事——我不会让这个结界继续束缚我可怜的族民了……”

　　灵蛟王骇然大喝道：“你想做什么？”

　　“我要去见碧螺，这一次，我不会再放开她的手……”凄楚的笑从银色灵蛟的双眼中消逝，但见银色灵蛟仰天一声狂嘶，再次挣开灵蛟王的利爪，狠狠地撞向残破的青石墙——

　　一切，一切，来得实在太突然，灵蛟王和其他青色灵蛟根本来不及反应，千道夹杂着滚烫血水的银色光华已经扑面而来……几许银鳞散落在水中，银色灵蛟冰冷地倒在血水中，谁也不知道他血肉模糊的脸上究竟是含笑，还是哭泣？

　　“王弟！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破坏这个我们共同守护百年的结界？”灵蛟王痛声嘶喊，十余条青色灵蛟纷纷拜倒，低垂的蛟首下，弥散水中的是血一般的泪，此刻的水下古村陷入了一片悲哀的寂静。

　　“呼——哗——哗——”巨大的水浪声打破了寂静，灵蛟王猛然甩了甩头，大喝道：“不好！是——结界，结界快破了！族民们！快随我护阵！”

　　青色灵蛟迟疑地一一抬头，血色的眼底闪过一抹犹豫——突然，一道道七彩流光迅速地在众蛟身上消逝，不一会儿，众蛟已然纷纷疲倦地睡倒在潭底。

　　灵蛟王黯然一望这些残余的青色灵蛟，潸然回望向悠悠的梦歌潭外，无限悲伤地喃喃道：“晚了，一切都晚了，结界已破……我们灵蛟数千年的梦……数千年的梦啊……” 悲凄的蛟吟在灵蛟王的心中不停回荡，一次，一次，深深洞穿他憔悴苍老的心房。

　　这究竟是解脱的感慨泪水，还是梦想幻灭的绝望之泪？

作者有话说

　　更文，旧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