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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时间枝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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嘁——
掂掂手里钱袋的重量,空地没有一物般的轻盈,翻转了,倒出几枚铜币来。
他便随意往地上一丢。
快到冬天,来的人渐渐少了。
城里也早已经搜刮得没有食物了。
能烂的都烂了。
饥馑是慢性的酷刑折磨,能把人逐渐逐渐地逼得发疯。
还有一无所有的空虚。
把手里那几枚铜币抛了又抛,坚硬光滑的金属冰冷地吻着掌心,最后他终于下决定。
离开这里。
就算烂命一条,就这样随随便便地变成路边冻死骨,他也是不肯的。
哪怕生命没有意义,幽暗死亡也太过恐怖。
随便收拾了些东西,走出这座死城去。废墟上的乌鸦起起落落,用阴郁的眼睛望住他。
他想往东方而去,苍蓝大海的对面。偶尔有些传闻飘荡过来,黄金梦的故乡,美好得拥有一切,到了那里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人人都幸福。
此时他已经成熟得对这些幻想嗤之以鼻了。亲眼看见过死亡,听见心愿和祈求在它面前破碎一地的声音。此时那种蕴含着馥郁芬芳的话语,越美丽无暇,就越近似宗教里宣扬的乐园,越让人感到好笑讽刺。
宁可选择现实让人清醒的残酷,鲜血淋漓丑陋恶臭。
森林里枯黑树枝嵌入蓝天,杂乱无章地纵横交错。明明晴朗的深秋,一眼望去满地深黄褚褐的碎叶枯枝,渐渐尖利的寒风席卷带走所有生机,萧瑟景象,荒凉得仿佛末日。
他握紧手里的匕首。
如果有野兔,我就烤来吃。
如果有狼,那就杀了它烤来吃。
饥饿的人敢于从狼口中夺下食物,他模糊地记得谁讲过这样的故事,用来吓唬不肯吃饭的孩童。
他相信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在那残酷世纪动荡年代里。
他一步步地走出去,心底盘算着。事实上他在这周围玩遍,但脑海里的地图概念从未出过小镇范围以外。
目前该向何处去?
一片茫然的空白。
“喂,小鬼。”
正在思考的时候,有人说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附近有城镇吗?”那个苍老的声音说。
他不耐烦地抬起头来,凶狠的眼睛瞪着面前的人。
一张苍老而神采奕奕的脸。
他打量着对方。
“有,再往前走就是了。不过早死得没人了,你要去那里干嘛?”
“早就没人了?!”面前的人一脸不相信地疑惑。
“是啊,早死光了。”他低下头寻思着,心思还放在路线上,竭力回想着以前人们茶余饭后谈话里的一些线索。
然而那个声音不打算放过他似地又响起了。
“那小鬼你有没有听说过‘死神使者’?”
他顿时吓了一跳,极其警惕地看着对方。
“干嘛?!”
“我听说他在这里干强盗的行当,这座城的人是他杀的吗?”
按照他平时的习惯,他就应该做出一副小孩面孔,然后趁对方不备立刻杀了他。
他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人,穿着很一般,干净整洁倒是,却一点都看不出来身上带贵重物。不过应该还是有带吃的和钱,虽然估计也榨不出多少。
他心底忽而生出一个恶意捉弄别人的念头。
“是死神杀的。”他漠然地回答,“杀完了,使者早就走了。”这次就放过你好了,死老头。他这样想。
对方脸色骤变。
“你看见过他?”他用颤抖的声调说话,或许是强抑激动,然而在他听来那就是害怕了。
“是啊。”他刻薄地说,“我当然见过他。”他按自己心目中仰慕的那些海盗给他自己编造了一个高大邪恶的形象,并且有人相信,他对自己的魅力很满意。
他相信自己已经是声名远扬了。
说完了,那人还是赶往那里去。
他走出去。
来地太不巧。
两个小时前,他离开小镇;一个小时前,赛奇赶到这里;半小时前军靴的脚步声桀桀而来。
一队军队路过这里,看见有座宁静的城镇就蜂拥而来,丝毫看不见隐在城镇上空的淡灰阴霾。
理所当然地,迎接他们的只有死寂,搜刮不出一丁点儿油末渣滓。
黑翼的鸟儿用厌郁的眼神看着他们,不过这或许也只是他们自己的错觉,毕竟乌鸦总是不祥的,有人呸地吐了口水,朝它们丢了颗石子,就把它们都打飞了。
有人惊叫,不一会儿此起彼伏的声音起来了。
骸骨累累,用各种日常随意的姿态凝固着死前的刹那,到处都散落着。
他们这才渐渐注意到门上墙上那些剥落的白石灰水泼溅的痕迹。
即使久经战场见惯了死尸和杀戮的人,看见这些死亡犹如饥渴巨蟒蜿蜒而过触目惊心的印记时,也不由得脸色发青了。
“是瘟疫。”有人低声说。
仿佛是为印证他的话,那些乌鸦一齐嘶哑地叫喊起来,掠过深秋肃杀的天空。
无声息而庞大。
众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我想起来了。”忽而有人说,说出这个死城的名字。
“是瘟疫。”他说,“当时我还是大人的侍卫。我看见他签署那份命令。”
“下令,为阻止瘟疫蔓延,实施封城。”
即使这没有丝毫阻碍它在整个大陆掀起风暴。
有人在胸口画十字,冰冷的金属触碰嘴唇。
“等等。”忽然有人像想起什么似的,“不是说这里有一个自称死神使者的强盗吗?”
“大概也死了吧。”
“可能早走了吧,这里什么都没了。”
“就算还在,有什么好怕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那些大人不是为这个强盗头痛不已,开出了价码么,抓到了才好哩。”
赛奇于此时赶到。
“那又如何。”锋利霜刃抵在颈项上,一线暗红黏稠缓慢地流下来。
肩膀上的手很有力,攥紧得像想弄碎骨骼。
嘴角弯起诡异的弧度。
“就算跟你说这只是策略问题也不会被宽恕吧?生命无价也就意味着不值一文。”
“迟早都要死。抛弃必死的为活着的争取可能,有什么不对了?”
“或者说地更刻毒些,我们有什么必要义务来拯救别人,人类为何要等待别人来救助,不是该自我挣扎出来。就因为别人对自己不伸出援手就对别人加以怨恨,未免也太自以为是了。”
“你是为正义而来,还是受雇杀人,还要在我死前说这些呢?”
“你的怨气要向谁发散而去?”
头颅好像一颗鲜红的果实,在地上滚了几滚。血沫溅到脸上,硬质深蓝短发上拢了几发梢滴下来,脚也弄脏了。
此时世界正流淌遍地血与火焰,人们在自相残杀,旗帜高高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