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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不会相思(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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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慢的声音从秦知时口中吐出,郑重和真诚似乎还留在唇齿间:“你我都无父母亲人……”那感情却丝毫没有感染到秦知时心房,他情绪一片澄澈宁静,静静地收了话语,把后半句“我想和你结拜为兄妹,你说好么?”留在口中。
眼前是少女算不得美人,体貌尚未长开,身形瘦削,而且眼眶微红,看着刚哭过。此刻她脸颊嫣红,含羞带怯,嘴唇微颤,眼底满是期盼、惊喜、惶恐。
又是负心人么?
秦知时微微一顿,便自然而然地接上,“我想和你结亲成家,你说好么?”
程灵素自胡斐那句“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不肯答允,不知我是否高攀得上”,便似被按在侧刀下,虽然满心惶恐期盼,心底却分明有个声音告诉她别再妄想,绝无可能。秦知时一句话说出来,她忽地得到赦免,仍不肯置信,身体轻晃了晃,道:“此话当真?”
秦知时只道:“我是一片真心。”
程灵素吁了口长气,神采焕发,又柔情无限,凝视秦知时片刻,才道:“好!”
她心中倒是想到了那位赠玉的袁姑娘,也猜测胡斐求娶自己或许是出于同情,但她一片芳心已系在胡斐身上,本身又聪敏灵秀,心知有些事何须计较那么多,一字旁的也不提。
秦知时又道:“我想三媒六聘,迎娶你过门,只可惜……”这话余地无限,两人此时身在马上,地处旷野,只怕正在赶路做什么事,哪怕不是,以秦知时前三世的经验,总有恩怨情仇横在其中。
程灵素轻声道:“我已无亲眷,你……你又去哪里找你那位平四叔?”
秦知时便接着道:“只要你不嫌简陋。”
程灵素应道:“胡大哥,我既然答允了你,自然全都听你的。”
秦知时微微一笑:“好妹子,你既然答允了我,便把那个胡字去掉吧。”
程灵素脸颊又是一红,轻轻叫了一声:“大哥!”
秦知时心下却是无奈,话说半天,他连两人名字都不晓得,至此方知此世姓胡。
他本来就不大钟爱武侠,没有过年少热血的时候,前两部还都是因为电视剧反复播放才知道大概,谁知道这里又是金庸的哪本书,如果是不出名的,就算说出名字,秦知时仍旧一无所知。
明白此情此景试探不出什么,秦知时索性不再说,一抖缰绳,催马前行,道:“我们走吧。”
两人一同前行,路上互相闲谈,秦知时小心翼翼地试图从程灵素口中得到更多信息,他不知此身姓名身份,不知此行目标,甚至连原主性格举止都不知道。
前两次秦知时所附身之时正是遭逢大变,哪怕言行举止有什么违和旁人也不会太在意,这次却看着平常,以秦知时的心性也不由收敛一二,只恐突然性情大变被当中邪,秦知时总不能抛下这女孩便走。
眼前女孩子相貌比起秦知时前几世所见,皆远远不如,但也不坏,清秀之中略带娇艳,尤其一双眼睛明亮之极,只是不知秦知时所附原身和她具体是什么情缘,又是否另有所爱。
秦知时对此时境地颇为头痛,却没注意到,身旁程灵素清亮明眸中逐渐浮现、越来越浓的疑云。
黄昏时分,两人到达安陆城,刚驰马进入市口,便有一名店小二迎上来,称秦知时为“胡大爷”,将他引入客店上房,茶水酒饭也不用吩咐,流水般送上来。
秦知时还道他附身之人颇有身份地位,秉着多说多错闭口不言,只管受了。次日结帐,掌柜只道早已付过,坚持不收。
接下来秦知时看似是“同”,实际是“随”程灵素上路,每到一城,皆有人来迎,大肆款待,而且款帐已付。秦知时拐弯抹角,只从店小二口中诈出自己姓胡名斐,另看出此时是乾隆治下,两人一路北行,其它仍一无所知。
直到第三日晚,两人在房中相对用完晚餐,店小二殷勤地收拾走了,程灵素却不去自己房间,点起油灯,关了房门,坐到秦知时对面,一双明若点漆的眸子看过来,静静地道:“大哥,我叫什么名字?”
秦知时倒吸一口气,立刻明白,这个聪明绝顶的女子,早就看出不对,只是一声不吭,暗暗探寻。
他第一次被人看破,却知道这天早晚都会来,抬头对上那双眼眸,黑白分明,一片澄净,仿佛能一眼看到人心底。
秦知时知道,自己不是不能骗她,而是骗不了她,颓然道:“抱歉。”
程灵素却道:“多谢你。”
一言既出,已经泪落。
秦知时大感惊讶,茫然地注视着她,看了片刻,眼神慢慢转为了悟,轻轻一叹:“天命莫测,我身不由己,对不住。”
程灵素怔怔地不言语。
古人对鬼神之事深信不疑,何况程灵素戒心甚重,第一日欢喜之下无暇多查,第二日起便疑心他不是本人。
秦知时纵然江湖经历丰富,转眼变成另一个全无了解的人,却也无法扮得天衣无缝,一个有心,一个无心,这一路上,在程灵素眼里,秦知时实在是错漏百出。
再回顾前日,程灵素方发觉,胡斐真正转变,是在向她求亲那一刻。
就算是孤魂野鬼找替身,如何能在青天白日下成事?程灵素百思不得其解,观察愈发细致,从秦知时的一无所知中,看出他并非自愿,也非早有预谋,应当是身不由己。
此刻戳破,她不斥他为妖孽,也不哀求将她的胡大哥还回,心知已经无可挽回。她感激他向她求亲,这一份尊重与保护。
她知道他是一缕孤魂,在此世比她自己更孤独无依,固然伤心不已,却也不迁怒秦知时。
她怜惜他。
秦知时从未想过主动透露自己穿越者的身份,哪怕相伴十年之后,有些人他不想试探,也不想伤害。但他确实从未想过能得到原谅。
是他该感谢她。
默然许久,程灵素才问:“你的名字是什么?”
秦知时回答:“秦知时。”
这是他轮回转世,从未忘记过的身份。
两人既然说开,便不再藏藏掖掖,坦诚公布,秦知时说了自己莫名开始不断附身还魂,程灵素则向秦知时讲明自己与胡斐的身份经历。
胡斐才刚刚将与凤天南、袁紫衣相逢前后、因果缘由以及与苗人凤之仇全数告之程灵素,程灵素再转告秦知时,又拿着包袱,一样样向他解释其中之物,秦知时凭着这些,已足够去完成胡斐的未竟之志。
程灵素此时自然知道那句求亲是秦知时代胡斐说的,只是胡斐原本想说什么?
其实她已知胡斐心系袁紫衣,要说的那话定不是求亲,心中却难免抱期盼,想问又不敢开口,患得患失,郁结于心。
最后她还是问了,秦知时淡淡道:“要认你做义妹。”
程灵素一惊,细想又理应如此,惨然一笑。
秦知时却不由想起穆念慈,一时默然。
算来他那世从开头就不对,每一次他睁开眼,都是一个机会,既是给自己的,也是给与他纠葛的女子的,作为杨康,他一睁眼面对的却不是穆念慈,而是身世纠葛。
因为何阮君,他上一世无论如何都不会娶穆念慈,只是他本可以在更早或更关键的时候斩断情丝,用别的方式照顾她,杨康怎么说还是穆念慈的义兄。
他将一个孤身女子,就那么抛在乱世里,论起来确实是他对不住她。
灯花忽地一闪,秦知时回过神来,看向程灵素,突然郑重道:“程姑娘,你可愿嫁我为妻?”
程灵素看向他,明眸中竟并无多少惊讶之意,秦知时毫不回避,直视她的眼睛说:“秦知时诚心诚意,只盼你给我一个机会。”
程灵素哪里不知,秦知时对自己有情无意,求娶还是想照顾自己居多,但她自幼独居,师父故去后便再无可亲可近之人,对胡斐平生第一次动心,却蓦然失去了他,茫然不知前路,沉默许久,缓缓点头答应。
没等她想清楚自己这番决定是否正确,秦知时又道:“我不记得前事,那位平叔不知何处去找,找到了,也不是我长辈,你要是不嫌简陋,就在这个镇子耽搁三天,咱们买些红烛喜糖,把婚事办了吧。”
这决定下的仓促又唐突,实在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然而郎无情妾无意的亲事,何必计较那么多?程灵素苍白的脸色忽地一红,大声笑道:“好啊,那有什么不好?我有这么一位丈夫,当真是求之不得呢!”说着起身,拂袖而去。
秦知时见她举动忽然见微带狂态,知道她终于从不可思议的巨大打击而致的恍惚中回神,伤痛愤懑,能够发泄出来一些,便也能够解脱一些。
第二天,程灵素的言行果然恢复温和,并不像寻常女子般羞涩,和秦知时一起操办婚事。其实两个孤身男女成婚,没有媒聘,哪里用得上三天,他们借用客店之地,再出钱请了喜娘等人,一天工夫,便拜堂成亲,结成夫妻。
说破之后秦知时的态度已经大不相同,他的样貌没有丝毫改变,却似乎终于从胡斐的躯壳里脱身出来。
初到此世,他方从古稀老人的心态中脱离,心中犹有暮气,随后被真正属于二十余岁的秦知时的锐意逐渐取代,他却为掩饰身份而步步小心,此时既然揭破,便如利剑出鞘。
程灵素对这样的秦知时的满心茫然,她一口应下婚约,一半出于对将来的茫然,一半却是因为秦知时坚持娶她的态度,那种毫不利己的固执的好心,让她想起了胡斐。
以秦知时的阅历,对她的心态不敢说洞若观火,也可猜个七八分,轻轻一笑:“傻丫头,你还没准备好。”
他抱了床被子往床中间一隔,举动大方自然,这才吹灭了红烛。
第二天出行前,秦知时问:“我能叫你素儿么?”
程灵素点头道:“我叫你大哥。”
再到日暮落脚处,秦知时已知胡斐和程灵素一路上处处被人抢先付账款待的诡异事情,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免得日后牵绊。”
程灵素虽然善于体察人心,但江湖阅历太浅,只管听秦知时怎么说,她便怎么做。
这一站在广水落脚,两人在客栈中碰到飞马镖局的人马,这二人与胡斐倒是旧识,秦知时全然不知,没去搭理,省去一潭浑水。
只是人在江湖,是非便多,第二日上路,他们在前途镇上客店中住宿,谈起此去北京的目的,免不了谈到那位袁紫衣姑娘。
秦知时道:“她既然四处抢掌门人之位,便是去砸场子的,即便不是,也不会站在福康安那边。”
程灵素淡然道:“如此她是友非敌了?”
秦知时道:“对我来说却不见得。”
既然对面的并非胡斐,程灵素也没什么可嫉妒的,只道:“你何必睁眼说瞎话,也没见她送我一只玉凤儿。”
忽听得窗外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好,我也送你一只!”声音甫毕,嗤的一响,一物射穿窗纸,向程灵素飞来。
秦知时抬手一道劲风,将那物击落,却是一粒小小石子,接着听得窗外那人说道:“挑灯夜谈,美得紧哪!”
程灵素微微咬唇,秦知时也并不开口,听步声细碎,顷刻间已然远去,才轻声道:“这是袁姑娘么?”
程灵素摇了摇头,又点头道:“恐怕是。”
秦知时默然,袁紫衣那句话含醋泛酸,想来对胡斐并非无情,只是现在却哪里去找胡斐?
他从程灵素口中听到胡斐与袁紫衣过往,程灵素转述时全是模仿胡斐语气,在胡斐的角度看袁紫衣,实在谜团重重,如果将性别调换一下,袁紫衣堪称是负心汉了。
秦知时看向程灵素,程灵素在灯下一言不发,他不由仔细看着她,其实程灵素有几分天生内媚,越看越美,他尚未见过袁紫衣,只是按胡斐的性格肯定不是为了相貌,几世走来,他看得出金庸更喜欢精灵古怪的女子。
程灵素长这么大,实在没被男人如此仔仔细细地瞧过,不由得脸颊越来越红,方才一点点芥蒂早抛到九霄云外去。秦知时则是越看越怜爱,忍不住笑起来,抬手在程灵素脸上轻轻一抚。
程灵素大窘,一把抓住他的手,随即却后悔了,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烛光轻摇,目光相对中,一份情愫自然而然地诞生。
次日醒来,两人才得知袁紫衣将她的骏马留在客栈里,还附了一个写着“胡相公夫人同拆”的绢包,里面是和秦知时手上那只一对的玉凤,还有一张“马归正主,凤赠侠女”的纸条。
秦知时将玉凤和简帖都递给程灵素,程灵素不由道:“这是什么意思?”
秦知时也不知袁紫衣此举是想要胡斐忘情还是想要胡斐记得她,只道:“夫妻本该带一对的东西,便当是她的新婚贺礼好了。”
程灵素想了想,道:“既是如此,我便收下。这位袁姑娘如此厚爱,我可无以为报了。”
秦知时看了程灵素一眼,心想不知道程灵素、袁紫衣能不能成为和何阮君、李莫愁那样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朋友,不过何阮君李莫愁都是直来直去的性子,程灵素和袁紫衣则都是外柔内刚,恐怕不能。
他原先求娶程灵素是对穆念慈愧疚之下的移情,以及未免重蹈覆辙的防微杜渐,此时却将程灵素与何阮君相提并论,已然将她视之为妻。
在这陌生异世,只有程灵素是他的起点与定点;在这无尽轮回,程灵素是第一个完全触到他真正灵魂的人。
程灵素视秦知时未尝不是如此。男女都希望自己所爱能坦诚一片、倾心相待。南兰在火场弃夫逃生,苗人凤惦记了二十几年。胡斐屡次对程灵素用毒流露忌惮,甚至怀疑她毒死姐姐,程灵素岂会全不在意?只是就遇上这么一个待她好的人。
世事无常,机缘巧合,她仍旧日日相对胡斐的面貌,内里却已换了另一个更肯待她好的男子。
程灵素固然不排斥秦知时,可早在第一世,秦知时便因条件简陋,一直不愿委屈周芷若,此时更不会对程灵素缺这一份尊重,两人路上以夫妻相称,相处却仅如朋友知己。
秦知时虽然已在古代生活过三世,却都是汉家天下,还从未在清廷治下生活,他不掩饰自己的无知,程灵素便对他将当时当世的各种常识与细节。
闲谈中免不了提到许多自己幼年和师门中事,秦知时向来不嫌学的多,程灵素和秦知时既然已是夫妻,彼此毫无间隙,便将药王神篇倾囊相授。
自古医毒一家,黄药师医术绝伦,使毒一道也触类旁通,秦知时与他有几年师徒之谊,称不上国手,行医坐馆已绰绰有余,学起来倒是不大费劲。
一个教,一个学,一路北行,接下来的路上,他们再没遇上何等异事,袁紫衣没再现身,秦知时和程灵素也没提到她。
秦知时上辈子孤旅漫长,这回两人同行,千里并骑,朝夕共处,互相照顾,良夜清谈,共饮茶酒,未免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