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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破净心(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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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光的身后,还跟着封寒。多日不见,他颇有些沧桑,原本细嫩的面皮上钻出些毛茸茸的胡碴,倒显出几分可亲。
胡枝子清楚地察觉出气氛的紧张。扶光攫取玉佩,不费吹灰之力。一贯不苟言笑的面上,竟闪烁泪花。
扶光厉声喝问:“从哪里来的!”
“昙尘仙君,他——他叫我给——”
封寒说道,“这个倒是很眼熟——”
扶光注视着玉佩,眼睛赤红,泪水被强硬地压抑回去。他一言不发,转身回观。
胡枝子被法师的举动吓了一跳。原本,他以为法师教训人的时候最恐怖,却谁知——他谨慎地跟在后面,大气也不敢出。
封寒回头关照他,刻意放慢脚步。“是不是觉得法师和以往不同?”
胡枝子默默点头。
“每个人心里都有脆弱之处,法师也一样。”
“法师的法术那么高强——”
“你曾有过在乎的人吗?”
胡枝子眉头锁起,想来想去,大约恨的人颇多,唯有阿胡——想起阿胡,他眼神沮丧起来,默不作语。
封寒端详着他,发现些许端倪,“想必你也有心事难言。心事里,就藏着你在乎的那些人或事。”
“修习法术的人,不可以存私情。”
封寒怔然,不禁抬头望了一眼那个茕茕独行的背影,叹了口气。“不可以吗?”
“法师说,情是私欲,而欲壑难填,只会将人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封寒怅惘地说道:“法师曾经有过尘世的家,有妻有女。但她们结局如何我不知道。当年,他在城墙下看到将要饿死的我,带回去。他少言寡笑,只会教我除妖,却亲自刻过一块木牌送我——”
胡枝子似乎听懂了什么,“法师不提过往,想必是淡忘了。”
“人人都有心口不一之时。就像,”封寒顿了一下,自嘲道,“我总不肯提起她,只为逃避。我看重师恩,比她之情意更重,到头来,却谁也对不起。”
“狐妖净月?”
“她太任性,也太认真——”
“她该死。”胡枝子鄙夷道。“淫为首恶,何况,她还是妖!”
封寒听罢,只是长叹,“亡者何辜,倘她还在,定要驳你了。”他竟也不忍那泪,任它直楞楞滑出眼眶。
胡枝子摇头,仿佛法师那般,道:“修炼之人,不该如此执迷不悟。”
封寒蹙着眉头看他,明明只是少年的模样,眼光之中,却藏着尚未磨就的寒刃,时刻欲展示锋芒。忽然,封寒站住,问道:“师父都教你些什么?”
胡枝子得意道:“他教我炼内丹,还有一些小法术。”
封寒“哦”了一声,鼓励他两句,又往前去了。
扶光已端坐在大殿之中,双目合闭,无声无息。封寒见他如此,便一样坐下去进入冥想之境。胡枝子不知他何意,但也有样学样。却不知,这一坐,竟坐了两天两夜。这是后话。
阿胡还在雪里踟蹰。先是彷徨,后来却被奇景吸引。繁花依旧盛放,雪片累压于上,渐渐结成严冰,一花一叶便都被冰雪裹住,极艳、极素交辉。然冰雪稍暖即化,花朵娇艳亦不过几日,又叫人体味出惊心动魄之美。阿胡被它迷住了,竟坐下去,呵护着它,渐渐地,也被严冰裹住。她挣扎了一下,只听咔嚓的冰裂声,但裂纹瞬间又被雪片弥合。她想:“大概,自己真的还不够惨。”
冰雪自她脚部向上蔓延,凉意森森,像附上蛇鳞,死死地缠住皮肉。其时,下半身都被僵住,不得挣脱。但,吞噬却悄然停止了。阿胡的胸口处,一朵白蕖轻盈显现。阿胡叹气:“原来,还有你陪我。”霎时,冻风像抱着冰坨砸向面来。气之强劲,激得喉咙欲呕。但,所谓袭击,已被无形的屏障挡住。
阿胡冷哼一声:“滚出来!”
花心中间,嗤地燃起一缕玫红色的烟雾,如筷箸般粗。烟雾游走,渐渐勾勒出蜂腰削肩,面貌娇艳撩人,惜嘴边生着两截钩子,比尖齿更为可怕。
阿胡捂嘴一笑:“怪不得要找朵花寄生。照你这副模样,会直接把人吓跑了。”
女妖落在花端,恼怒道:“一会儿我就把你吃了,看你还能得意?”它虽说的是人话,却仍带着虫鸣般的尖细,极为刺耳。
“我还没听说过,虫子能吃了狐狸的。”
“你动也不能动,久了疲了,还不任我啃啃咬咬?我可有的时间慢慢享用。”
阿胡索性挑衅她。“若不然,你来啃啃试试。”
女妖尖声笑说蠢货,还赶着送死?说罢,竟钻回花芯。阿胡探手过去,轻而易举地把她拨出来。原来,是只雪虫。只见这虫子毛豆角般长短,通体雪白,肥腴得很。腿脚短小,几如退化。头部和尾部的钩子,想必是吃饭的家什。阿胡掐住的是她的尾钩,此时,它毫不留情地把嘴边的双钩刺进阿胡的指头,做吮吸状。愤怒的声音叫嚣着,“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不多会儿,它便感到疲累,自动松开。挫败感在下一刻陡升。面前,站着它的猎物,微笑着看她咬着一根草茎。它恼羞成怒,当即飞起往猎物扑去。阿胡不退也不怕,展开手掌供她停落。
“我要吸干你!”
阿胡却道:“我曾服过各种灵丹仙露,想必对你的修行有用。”
雪虫不屑,“就你,也要学什么舍身饲虎吗?”
阿胡道:“我想尝尝死的滋味。”
“你活的不耐烦了?”
阿胡捧着它坐下去,叹气道:“我——怕死,怕得要命,怕会落到十八层地狱那里去。你说,有没有死了却不会受苦的?”
“山上的老和尚小和尚总是和人念叨,人死后能去西方的极乐世界。什么极乐世界,天天念经,也未必就是好。”
“莫非是剃了头发,就能——”
雪虫吃惊于她的见识浅陋,不得已科普起来,真是说来话长,几乎用尽她所有智慧。终于,它吼了一句,“你不是要死吗?干吗还知道这些?”
阿胡沮丧道:“我刚犯过过错,看来,是难逃惩罚了。”
雪虫讥讽道:“哪儿有不犯错的人?上古时,共工大神怒撞不周山,导致天地倾斜。这是什么样大罪!不过伤几条命就战战兢兢,真丢脸!”
阿胡皱眉头,“再怎么说,杀人总是不好的。”
“什么好不好?真晦气!我要吃人,就是要吃!”
话音未落。雪虫抖了抖身子,竟涨起几丈高。它张开身体,腿脚与身体间生出蝙蝠翅膀那般的薄膜。阿胡吃惊地往后退去,但雪虫的阴影笼罩住了她。肥腴的身体极尽铺展,如一张油纸,死死裹住她不能呼吸。更甚的是,数不清的钩子瞬间刺进身体,拼命吸取着她的精血魂魄。恐慌,更严密地缚住她,渗入每根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