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春山》一剑一蓬莱

48、济危悬（下）

　　阿胡循声往视，见半空中虚浮着几道月晕一般巨大的光圈，几缕清气在其中上下穿梭。又有两截苇叶定定悬着，上立二人，素衣胜雪。阿胡认得出来，其中一位便是昙尘。他眼眸微闭，玉立如圭。头冠业已除去，发丝垂散。衣袍宽大，被风而动。另一人也是一般装扮，只是更添一种沉静气度，立于当处，衣袂垂而不翻，发丝散而未乱，真如泰山般岿然。

　　碧虚肃立而视。阿胡却张口就喊，吓得碧虚一巴掌把她的嘴巴捂住。表情大变:“不可喧哗！这里有恶鸟，会把你抓走！”

　　阿胡慌忙紧闭双唇。

　　“坐下来。”

　　碧虚微阖双目，安然静坐，尽管那手还是捂着耳朵的。阿胡知要打坐，便深吸一口气，端身正坐。一旦闭上眼睛，不知时光流转。她渐渐放下手臂，只觉耳中一切声响稍歇，如飙风止息，只余无垠的宁静。

　　“阿胡？”有人在喊她。

　　阿胡苏然张开双目，只见昙尘正朝她微笑。阿胡忙攀住他的手，“仙君，你受苦了吗？！”

　　碧虚在旁噗嗤一笑，又打趣她道:“仙君遇到你，才叫真的苦，傻瓜！”

　　昙尘不动声色地看了碧虚一眼。碧虚撇撇嘴，仍不服气:“仙君偏心也就罢了，还不许别人说句真话。”

　　昙尘并未想责怪他，只是叹气，说了句:“自己受难，好过连累旁人。你是身在福中，却怪福多。”

　　阿胡眨眨眼睛，一听到受难，顿时忆起胡枝子的境况，不由眼泪汪汪。“救胡枝子——”

　　昙尘投来探询的目光。

　　“他——他要死了！”

　　“你不是说不曾有过什么奇遇？”

　　阿胡心虚地低下头，却原来什么都瞒不住仙君。

　　“去看看吧。”昙尘依旧是微笑。

　　碧虚又小声咕哝了一句:“偏心”，却没人理会他。他又道:“雾山子就打算在这里呆下去？这么吵的地方。”

　　昙尘道:“万物本于无，却患常有。他能摒弃一切，静居于此，修为当是比我辈精进太多。”

　　三人不久便来到锦绣山，阿胡急切地在前方引路。当看到那块焦土时，阿胡的声音都变了调。昙尘细细查看一番，见胡枝子虽然不曾绽出新叶，但根须已经重新扎下去。他的灵魄也不在此处。他又闻到空气中残留着瑶花灵露的清香，眉头微蹙。“你用灵露救他？”

　　阿胡摇头。

　　“灵露现在何处？”

　　阿胡吞吞吐吐地说:“我——我送给他了，他受了伤——”

　　碧虚似乎比昙尘更为心疼，嚷嚷道:“你可真大方，仙君从来都吝啬得很，给你，你竟还不珍惜。”

　　昙尘思忖片刻才道:“恐怕是落入旁人手中，又拿来救他。”他又问:“你还送了什么？”

　　“丹——”

　　碧虚彻底对阿胡失去了信心，昙尘却微微一笑，说道:“走吧。他自有贵人相助，却不是我。将来的造化，也不会在阿胡之下。”

　　阿胡不明所以，急切地问:“他会死吗？会死吗？”

　　“生亦有苦，死亦得欢。死，或许是蜕，或许是灭，蜕而得新生，灭而得永世清静。既然如此，又何必担心？”

　　“那他是灭还是蜕？”碧虚问道。

　　“当下看来，是蜕。阿胡，你该为他高兴才是。”

　　阿胡默默地跟着昙尘回到庄院，似乎心事重重。到了掌灯时分，她照例去点起烛火，碧虚却神神秘秘地拦住她。他展开掌心，淡淡的清光萦绕着一支寸长的玉签。他捏住玉签，故意在阿胡眼前又亮了亮，才展臂往夜空中一指。这夜，星子璀璨。玉签所指的方向，一颗星子摇摇，眨眼间，竟化为一束流光，扑地而落。一旦落地，又跳蹴几番。愈跳，愈明。院落渐渐被照得如同白昼。

　　阿胡喜不自胜，连声赞叹。余光中见昙尘站在阶上，忙跑过去，“快看，快看！”

　　碧虚则有些心虚，却又敛不住得意的表情，他道:“小把戏，而已。”

　　昙尘点点头，道:“看来，你在玉笥散人那里得益不少。”

　　“散人那等好人，也和仙君一样莫名其妙，只肯教我些小花招。好似教了我，就会坏了名声……”

　　昙尘沉默片刻，叹口气:“如果，你真心要学，也可，但我和你师徒缘浅，你可另拜仙山，我会为你指引仙师。”

　　碧虚惊讶地望着昙尘，似乎不相信。但他即刻明白，仙君从不会说空话。“我——我没有想过要背离您——”

　　“这不是背离。人世间有生离死别，仙界也有。只不过看轻看淡，不动尘情。你有除妖的信念，在我这里却只能虚耗光阴，何以不能另择良枝？”

　　碧虚并未因他一席话豁然开朗，“难道就没有一条好选的路？”

　　昙尘笑而不答。

　　碧虚顿时泄气。他方才的得意全被沮丧替代，抛了句“要好好想想”，就垂头丧气地走掉。

　　阿胡端起那颗坠落的星子，送到昙尘眼前。星光将两人的脸孔照得纤毫毕现，甚至连呼吸也能摹出形状。阿胡轻轻问道:“你真的要碧虚走吗？”

　　昙尘却挽起她的手:“要看星子，须到高处去。”他一挥手，脚下所生一株藤蔓无所依傍，竟旋绕而上。两人顷刻间便被托在绽满嫩叶的梢头，虽距天尚远，亦高出周围大树许多。风吹起阿胡的头发，乱了又乱。昙尘仔细替她理好，才问道:“你以为碧虚该往哪里去？”

　　“他并不想走。”

　　“那你呢？”

　　阿胡愣住，不明所以。

　　“你不是一直想回寂春山吗？”

　　阿胡欣喜地点头，却又瞬间冷静，“可是，如果碧虚也走了，不是只剩下了你一个人？”

　　“无妨。”

　　“不要。我们一起回寂春山。”

　　这话着实有些出人意料。昙尘顿了一顿，“修炼之人不可这般狭隘。如今只是分离，都觉得为难；若是某日濒临死地，岂不是会心志崩溃？”

　　“难道——神仙也会死吗？”

　　昙尘略微皱起眉，“你要看看净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