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春山》一剑一蓬莱

120、第120章

　　胡枝子语塞。这句半冷不热的话语，不啻当头一棒。若是以往的阿胡，说不定会感动得流下眼泪，而曾经的他却一直嘲笑她愚蠢的善良。“你这么恨我吗？”
　　阿胡莞尔一笑，“你恨自己吗？”
　　胡枝子蹙紧眉头，他本想放低姿态，求得阿胡心软，但那太违逆他的本性。“我为何要恨自己，除了你，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这就是了，既然不恨自己，更不用求得他人的原谅。”
　　胡枝子竟然在阿胡脸上看到了赞许，这不是他梦寐以求又不敢奢望的事情吗？“你……”
　　“你的樤枚山有什么好玩的，能带我去吗？”
　　胡枝子问道：“只要你愿意……”
　　阿胡伸出手，胡枝子半信半疑地握住，阿胡反牵过他的手说：“走吧。”
　　胡枝子还未回过神，又闻阿胡的娇音：“我想吃那个。”是一树半青不红的果子。两人站在树下张望，正像他们在锦绣山时那样。
　　胡枝子笑说：“那个还没熟，酸着呢。”
　　“我要吃。”说着，素丝荡起，竟将树拦腰斩断，果子散落一地。阿胡捡起三四颗，塞到他手里，“吃吧。”
　　胡枝子惊骇，几步上前，想拦住阿胡，不料触到素丝，顿如同时陷入冰炭之间，冷热相激，一只手由骨及皮，很快失去知觉。
　　阿胡丢掉咬了一口的酸果子，噙着冷笑，将他的手合在双掌之间，少顷，即恢复原状。
　　胡枝子大为惊异，“你的法力……强了这么多，那是什么？”
　　“冰纨。”
　　“也是仙君给你的？”
　　“不是他。胡枝子，你希望我的法力是强还是弱？”
　　胡枝子心知阿胡在计较以前的事，答道：“如果我们两个联手，自然法力愈强愈好。”
　　阿胡笑而不语。

　　回到大榕树下时，胡枝子的热望逐渐冷却。方才他因看到阿胡复活而感情用事，不顾一切想带她回来，此时想起她肉身消失、魂魄离散的事，心中满是虚惶。
　　阿胡在大榕树下绕过一圈，好奇地抓住两条须根，荡到树冠上。胡枝子紧跟上去，见她在绿叶间探寻，忙牵住她的细腕，口中说着“小心”，实则紧张防备。阿胡笑盈盈地回望，得意地指着：“在那儿！”
　　胡枝子故作冷静，问：“你发现了什么？”
　　阿胡点点额头，“我隐约记得，你提起过十八个藏魂坛，里面装满了阴魂，但十八个藏魂坛，如何能装得下樤枚山所有的阴魂呢，”合掌，游戏一般相击三下，榕树上下骤然现出萤火般浮动不定的游魂，越聚越多，阴森的气息亦愈加浓重，令树上树下结出层层白霜，其实这株遮天的榕树，无一处不为游魂占据，或者说，游魂散却之时，这里必是空无一物。
　　胡枝子跃下，阿胡则俏皮地拽着须根摇摇荡荡，而对身边充斥着的狰狞游魂视而不见，抑或是不屑。
　　“你怎么知道？！你不是阿胡！”
　　“胡枝子，你害怕了吗？”
　　胡枝子皱眉，“怕什么？”
　　“怕我。”
　　“好笑，你的法力不如我，胆气也不如我，我怕你什么？”
　　“我又想起了一些事，在锦绣山，你眼睁睁看着我被乱葬岗的食尸魅围攻，在樤枚山，你又让阴魂分食我的肉身、精元与魂魄，在我恐惧、痛苦的时候，你自然是不怕我。现在，我不怕它们，”说着，冰纨忽旋起如鹰隼之翅，扇动两下，榕树的树冠霎时被削去半边，游散的阴魂们澌澌而灭，喑哑干涩的哭号划过脸庞，如荆棘、如刀刃，扎入血肉。阿胡莞尔一笑，“你没有见过这样的我，所以感到害怕。”
　　胡枝子无法反驳。面对善良的阿胡，他可以尽情地嘲讽、作弄，但对眼前这个无情而冷漠的阿胡，只能感到无所适从。“你究竟为什么要跟着我来，是为了作弄我吗？”
　　阿胡跳到他面前，笑盈盈地：“我知道你不是真心想让我死，只是想要我站在你那边。现在我就在你身边，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得到。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为什么反而要害怕呢？”
　　胡枝子叹了口气，一股郁气堵在胸膛。“你真的是阿胡？难道，你不想回到仙君身边去？”
　　阿胡想了一想，“我也觉得奇怪，我似乎知道你所说的仙君是谁，可是，我所能记得起来的，全是你，胡枝子。”
　　胡枝子见阿胡说这番话时，神情无比真挚，绝非方才那种冰冷的戏谑与嘲弄，心生一分欣喜，又添三分迷惘。他猜测着：也许阿胡临死前怨气太深，重生后才会性情大变，可是她为何不恨，反而要来帮自己呢？最后，是一点奢望叩在心扉，他流露出几乎忘却的温柔，坚定地说道：“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阿胡拍拍胡枝子的双颊，胡枝子磕磕她的额头，相视而笑，瞬时找回锦绣山的那些过往。两人现身半空，阿胡见被浓雾覆盖着的筠州城，不屑地说道：“这么小的城，不过几百户几千人，远远不够。”
　　“还有逐月仙真。”
　　阿胡问道：“这个人是谁？”
　　胡枝子惊讶地回答：“他又叫碧虚，戚悬镜，崔乘月，你不记得？”
　　“不记得。你带我去看他。”
　　胡枝子再度迟疑。
　　阿胡斜睨着，笑道：“你又在怕我，怕我窥探你的秘密。”
　　胡枝子也不隐藏，“如果你记得起以往的事，就该明白。”
　　“你怕再次遭到背叛。”
　　“是！我宁肯和这些怨鬼阴魂在一起，也不愿意再相信任何人。”
　　“你难道没有背叛过阿胡吗？”未及胡枝子回应，阿胡继续说道：“阿胡是一个单纯的人，只要是她认为对的事，就会去做，做到底。”
　　许久之后，胡枝子说道：“好，我信你。”

　　碧澄澄的海面之下，放眼望去，乃是一片寻常的海域，除了鱼群绝迹外，并无异状。昙尘与萤蜚蹑着竹叶小舟，甲板上挑着一盏笼着晶簇的小灯。
　　忽如其来，前面袭来一阵乌压压的鱼群。
　　萤蜚高喊：“下沉！”
　　鱼群连绵不断，遮天蔽日，将黑暗沉落在两人的瞳孔之中。
　　萤蜚说道：“恐怕前面有一处奇境，才能吸引鱼群前来拜祭。”
　　昙尘和萤蜚逐着鱼群之末而去，渐行渐远，只觉眼前由黑夜蒙蒙转为拂晓微明，渐能看清沿途。鱼群忽然散开，在潮涌中围成一圈，不上亦不下，似乎在瞻仰某种遗迹。两人齐齐落下，发现脚下是松软的白色泥沙，泥沙之中，深深浅浅埋藏着数颗“珍珠”，最小的亦有碗口大小。
　　“是明月珠藏！”萤蜚兴奋地奔过去，攫起一颗，仔细端详着那颗剔透无瑕的宝珠。
　　萤蜚取下胸前的螺贝璎珞，螺贝小如铜钱，将两颗较大的明月珠吸纳进去。“没想到居然会遇到明月珠藏，这里可能死去过数只鲸鲵，才积存下如此多的明月珠。恐怕前面是有一处鲸渡。太好了。”
　　昙尘对海下的事情了解不多，不由问道：“什么是鲸渡？”
　　“海中有鲸鲵，雄为鲸，雌为鲵，一旦死去，就会沉落海底，被水族食尽血肉，只馀骨架。年深日久，骨架亦为水流剥蚀，逐渐化作礁岩。这阵鱼群如此庞大，也许就是追逐鲸尸而来。”
　　昙尘恍然大悟：“原来明月珠藏就藏在鲸骨之中。那为什么叫做鲸渡呢？”
　　“这是伐骜山的门中之秘，不可透露。”萤蜚指向远处，赫然可见一颗巨大的明珠茕茕而卧——不，是月重轮。
　　月轮光辉黯淡，只如拂晓一抹天痕。
　　去至跟前，昙尘示意两人左右避开，拿出鲸唾珠，置于月轮之前，只见鲸唾珠徐徐而上，潜入月轮之中，月轮忽地灭迹，现出其后森森如峭崖高耸，蜿蜒而去，正是一具鲸鲵的骨架。
　　昙尘走去，捡起鲸唾珠，以及一面半面磨光的青镜。
　　“碧虚呢？”阿胡焦急地问。
　　萤蜚打断她道：“跟在我后面。”她亮出沉渊渺剑，在沙上轻划出两条首尾相交的线。片刻后，两条线如同小鱼贴着沙地，往鲸鲵的骨架丛林中游去。
　　“这是什么？”昙尘问。
　　“鲸须。”
　　两人才跨入鲸骨丛林，顿觉身心之中那股寒气愈加凝重，而肌肤更是透出霜雪之色。
　　走到中段，前后皆陷入黯黑，茫茫不可窥测。
　　“在那儿！好像在那儿！”萤蜚已然感受到一些异样的气息，又见到不远处一点熹微的光明。
　　戚悬镜斜倚着在鲸骨上，合闭双目，毫无声息。
　　昙尘先将青镜还与戚悬镜，才以二指探在他的额上，“他七窍被封住，正在昏睡。”
　　身后，萤蜚说道：“看，那就是鲸渡。”
　　两人齐齐望去，方才的两根鲸须攀上鲸鲵骨架，越行越长，越长越远，渐渐地，骨架丛林透出幽幽磷光，似乎要烧灼起来一般。最终，鲸须停留在类似骨架的最高处，一而二，二而三，三而五，等等，如帘幕般一一垂下。
　　晶簇浮在水流中，累累鲸骨如被晨光照彻的丛林。
　　昙尘在戚悬镜额上描画了几笔，灵光闪动。“我给他用了摄灵符，我们赶快带他出去。”
　　萤蜚在鲸须帘下站定，找准机会跃上鲸骨的最高处，以沉渊渺剑削下两根鲸须，鲸须顺着水流飘远，不久之后，只见蒙蒙然一座巨崖向鲸骨撞来。昙尘讶异道：“伐骜山的弟子都会御鲸之术吗？”
　　萤蜚笑而不语，一人迎上前去，以沉渊渺剑上的紫晶作为灯塔，引动那只巨鲸徐徐停下。鲸鱼忽然张开大嘴，似乎是在寒暄，只见两根鲸须悬于上颚，照出森森鲸齿，竟是珠光氤氲，一时间四周煞如仙境。
　　萤蜚向昙尘请道：“还得请仙君帮忙。”
　　昙尘颔首，拂尘轻扫，三人脚下生出清风，身轻于鸿毛般地飘向鲸背。落定后，如身处广袤平原，平原尽处，两只鳍肢犹若海中孤屿，时隐时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