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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老照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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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我没有多想的意思,就是现在后悔得要死。
“哎,我说天真啊,你真不认识她?”
新闻系的王胖子此刻正一边咋咋呼呼地骚扰我,一边拿他那对不知道原来算什么、如今眯得就像那王八的绿豆眼,乜斜着望过来。
用术语来说,这是那种怀疑的目光。
换成口语,谁用这眼神瞅我,都他妈欠揍。
“不认识!”扁王胖子的构想暂时来说不太现实。但瞪他一通白眼就完全可行了。
不过,这程度对丫来说,还不如直接给他脸皮挠痒痒。
“但我看人家大闺女,可非常认识你啊——”
肥脸上的笑容,配合拖出来的长音,真叫那什么,□□无匹。
我心说,在那边也没别人了。
要是记忆不出大错,三叔在老家混得,不说风生水起大小也算个角。他要真希望大侄子回去,顺口托个人来捎信,很正常。再说那地儿汉瑶混居,而且汉人是弱势群体,十个里倒有八个是瑶民,也许那天一拜托就恰好找到了云彩大妹子呢?
多顺理成章的普通事儿,怎么到了死胖子嘴里就特猥琐忒龌龊啊!
不过这些话,也就是在心里想想。真要说出来,还不知道王胖子会怎么编派我。
万一他冷不丁嚎个语惊四座,我在校内就不用做人了。
所以表面上,我仍是支支吾吾地敷衍着。其实整个人都在左顾右盼东张西望,祈求有点什么突发事件出来打断王胖子。 “吴邪哥哥~~”老天爷今个儿还算照顾我,没一会就有人站在教室门口探头探脑地招手。
这称谓。一听就知道是霍秀秀。
这丫头也鬼得很。平日里见着,十次有六次让我立时头大如斗,剩下的四次则要在将来兑现。
不过,小鬼在前胖子于后,俗话说两害相权取其轻。当下顾不得她也可能是来挤兑我的,只管笑着迎了上去,“秀秀。你怎么过来了?”
这妮子是学民俗的,文理系根本就跨校区;反而她离王胖子还近点。
小丫头闻言眨了眨眼睛,“吴邪哥哥,你真是贵人多忘事。眼看就要到农历五月二十九,我每年都回去过达努节。今天照惯例打声招呼,你装什么糊涂?”
我哦了一声。恍然大悟。说起来云彩姑娘刚还提过这茬。
前头说过,老家那边有九大不同的姓氏。我所在的老吴家——虽然已经举族搬迁,只剩下三叔守着旧乡故里——算一个;而霍秀秀所在的霍家,则是另一个。
说来惭愧。虽然同为九门后裔,听来都是吃老本的二世祖;秀秀在霍家的情形,和我完全两样。
首先,老吴家十四年前举族搬迁,除掉个脱离群众的吴三省,和那边早已疏远得不能再疏远,基本没了干系。何况过去有爷爷坐镇,现在是吴二白当家;我这个名义上的吴小三爷,根本任务就是打着酱油混吃等死。霍家却和那边联系密切,迄今来往频繁,旁支里不少甚至有和瑶老家系通婚的习惯。而且她们的传统是女人作主。秀秀的姑姑霍玲早年失踪,上头又只剩了奶奶;虽然霍老太太老而弥坚越来越有慈禧之威,随着年龄的增长,继承人的担子她迟早得一肩挑。
……或者是。我忽然想到这丫头一年要十几二十趟地往家跑。
莫非早在不知道的许多时候,眼中的小妹妹就已经慢慢挑起了那副沉重的担子?
我既为她感到难过;比一比,又觉得自己特别丢人。
可见这实在是个烂透了的话题。幸好任何时候只要胖子在,就决不至于冷场。
“不对啊。你跟小天真那么熟,又是每年都回去;打个招呼的事,电话里说一声不就结了,犯得着巴巴地跨恁大半个校区兜过来?”但不冷场的,未必就是好话。
我看那妮子一瞬间脸都黑了。内心暗骂死胖子在女孩面前充什么胖尔摩斯。
还不得不出声打圆场,“对了,秀秀你大老远跑过来,午饭要怎么办?”
可惜今天注定了姑娘们都不肯领情。
我瞅丫头看王胖子的眼神,感觉她大概也没心思琢磨什么午饭不午饭了。
套句改话,恨之深揍之切啊。
没两分钟,秀秀断然把头一扭,冲着教室门口的远方喊了句,“宁姐进来吧!我看吴邪哥哥横竖就是块榆木疙瘩,不如跟他打开天窗说亮话!”
闻得姓名我浑身一哆嗦。哎唷妈呀!
明明是胖子惹的你,怎么尽往旁人身上泼脏水呢?我怎么招你,怎么榆木疙瘩你了?
而且那『宁姐』,……考古系的阿宁人道高岭一枝花,是好随便谈论的吗!
还打开天窗说亮话。除了你好我好大家好谢谢老师谢谢领导谢谢爸妈谢谢朋友谢谢支持我的人们谢谢CCGV…不对我是X大建筑系O班的吴邪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久仰久仰终得一见、平日多有冒犯万望海涵之类的废话,……我跟人前途无量的学生会长还有什么窗能开啊?亮着那就是一灯泡,还厕所的小十瓦!
“不欢迎我吗?Super吴。”
远远望着来人挑起的眉眼,内心就颤了两颤。听这句式更是虎躯一震。
但我坐着没动。因为和阿宁这种段数的高手过招,拔腿就跑简直是请女侠玩脱你。
根据经验,非但不能躲,最好还要乖一点。注意保持微微的笑容,实在不能,呵呵傻笑亦可蒙混过关。
总之,在残酷的实力差面前,要么谢恩,要么受死。
投降主义的绥靖政策导致王胖子边听我支支吾吾边发噱。直说天真你怎么不把话讲完啊,『哪能哪能』后面不还跟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我党领导前来视察和指导工作』嘛嗷——尾音表示他当场吃了吴小三爷一肘子,付出惨痛的代价。
胖子根本不懂。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
而每次阿宁针对我,他总是毫无犹豫地转过身去。看都不看一眼。
本来反过来也同样的。奈何人家似乎瞧不太上死胖子的神膘,只得我独自受苦。
说到阿宁。
人人竖起大拇指。学生会会长,X大考古系的高岭一枝花,众星拱月的那个月。
再谈吴邪。
……那是谁。噢你说那个经常有各系名人来找他侃大山的天真无邪啊。
两下里一对比,可知我与阿宁仿若天上地下有如云泥之别,决不是什么门当户对。再加上文理科不同校区,从建筑系到考古系更是隔得那叫一个天远地远;怎么看都该保持着百闻未有亲见状态才对。
所以事情要从霍秀秀开始说起。有句话叫考古民俗不分家。
某学期有那么一天晚上,我正在寝室里美滋滋地喝着难能可贵的鲜汤改善生活,这丫头闯了进来。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让我们联想到突击检查,手忙脚乱藏起违禁电器的后果是喉咙哽了根细细小小的鱼刺。小妮子看她的吴邪哥哥卡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非但没来安慰还用手指着哈哈大笑;我赞她年纪轻轻就这般心黑手狠,将来必定是威震四海响当当的大姐大。秀秀却皱了皱鼻子,幽幽地说今天就带我去见识下世面,看看啥叫货真价实的X大一姐。
说出阿宁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的音调多少有些得意,还夹了那么丝崇拜。
当下我心里就有数。能让小丫头如此看重,绝对是个人物。果不其然。
再回首相识的过程……只能四十五度望天嗟叹,这揍是猿粪——高兴不高兴,命运一定把它砸你头上。
“Super吴。其实,今天是我拜托秀秀来找你的。”
阿宁这句开场白比她之前的惯例招呼更可怕。我面皮一僵。不是没考虑过由此引发的恶果,但一来瞬间的表情很难控制、憋不住;二则,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横竖成条件反射了,随它去吧。
阿宁也很习惯这种反应。大度地忽略了我的无礼,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掏出一张照片,啪地按在桌上。看我这个轻度近视努力地眯着眼睛往前凑,又利索地把东西递过来。
图象在眼中变得清晰的瞬间,脑子里嗡地一声;有如冷不防被人用针尖刺中,全身都有些麻木。
一片空白。直到听见胖子在耳边嚷嚷光天化日之下小天真你还能见了鬼啊,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短暂的思维停顿里,将那张照片甩出去起码有五步远。捏了捏拳头,感到双手还在微微地颤抖。
对面阿宁的表情已经变得充满玩味。
秀秀嘴里念叨着什么,走过去又弯下腰,把照片捡了起来。
她们都显得太不惊讶了。可眼下也顾不得探询这点花花肠子。
刚才,我的视线确实接触到了照片。
但本人却不知道,或者说我的大脑还来不及同步眼睛所看到的讯息,身体就不受控制地把照片扔了出去。
那么,在这惊魂的一瞬间,我究竟看到了什么?
榕树。
热带植物区系中最大的木本植物之一。常绿乔木,在两广随处可见。
由于根系发达,板根部分常隆起,并凸出地面。全身披满气根,落地又与树根结合且向前后左右伸展,浑然一体……呸!
这不就是记忆中的那坡。那树。那祠堂……再呸!
照片上的主体是棵树。九人合抱的大榕树。枝繁叶茂,盘根错节,浓荫蔽天,所盖之处足足有一百多平米。如假包换的独木成林。最特殊之处莫过于,在它的树梢、枝桠与气根部分,密密麻麻地挂满长方形的小木牌。看来薄薄的一片;由于拍摄的年代过于久远,上边的字迹泛着微黄的毛边模模糊糊挤成一团。根本辨不出究竟写了些什么。
紧挨着这棵大榕树,显出了属于庙宇或祠堂的一角飞檐。
照片是很老旧的黑白影像。拍出来的景物只有灰度不同。字迹颜色深些,木牌颜色浅些。但如果……假若那薄薄的木牌在原始或自然形态下呈现出褐色———我就大概知道童年回忆里,树上飘啊飘的东西都是啥鬼了。毋庸置疑,这幅景象就是我心中,故乡的缩影:大坡,九门祠堂,和边上的榕树。
我死死地瞪住那张照片。说来也奇怪,在看得如此真切、脑瓜又异常清醒的现在,手,完全不抖了。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