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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空白和黑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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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了,”艾希曼轻轻扯过多尔夫的耳朵,“即使卡尔登布隆纳查你的档案,他也看不出什么,我不喜欢你时刻保持紧张。”
之后艾希曼转向特莱西恩施塔特的司令官,“拉姆,你觉得这是什么人画的?”
“会画这种东西的人多得很。那些狗杂种享受种种优待,把他们纵容得也够了,看他们怎样报答我们的,我恨不得把这一伙都绞死了。”
“冷静一下,少校。”
艾希曼打了个手势,开始仔细钻研那些令柏林当局气急败坏的东西。《日常的刑罚》《主宰民族》《等候末日来临》《犹太区的儿童》《点名》,这五幅画和《元首送给犹太人一座城》比起来,实在是太恐怖了。
“尽管是格奥尔格·格罗兹那一类颓废派的东西,画者还是相当有才能的。”
艾希曼下了结论,拉姆和多尔夫开始争论。显然,公牛一样的拉姆对此不以为意。鞭柄在桌上笃笃敲着,艾希曼打断了争论,他命令这位司令官把嫌疑人带上来。拉姆走了出去,艾希曼向多尔夫眨了眨眼睛。
“少校,你看起来受到了一些压力。”
“压力?”
多尔夫不禁感觉到虚伪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
“‘有不认识约瑟的新王起来,治理埃及。’卡尔登勃鲁纳就是我们的新王,对吗,多尔夫?重新安置计划已经没有其他阻碍了。但你知道我受到多大的压力吗?我们正在清除波兰最后的一些犹太区。现在还剩下了华沙这个最伤脑筋的地方。至于维也纳、卢森堡、布拉格、马其顿那些地方留下的犹太人,将来都直接到特莱勃林卡去见他们的犹太上帝。我们要让元首看到一个‘没有犹太人’的欧洲,多尔夫。”
“这多半是你的功劳,艾希曼。”
多尔夫意识到了一切,他快到达终点了。
拉姆和一个党卫队班长押进来三个犯人。犯人身上都是便装,看上去要比一般的囚徒稍许健康一点儿。艾希曼以礼貌又威严的方式做了介绍,之后他要求犯人说出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名字分别是奥托·菲尔舍尔、埃米尔·弗赖和卡尔·魏斯。艾希曼提出了程序上的问题,让犯人走到他面前,拉姆在弗赖背上捶了一拳。多尔夫把画摊开,弗赖指着两幅图画,菲尔舍尔指了指另一张,魏斯点了点最后的两张。艾希曼让他们坐下,发给每个犯人一支烟。
“多尔夫少校从柏林来,要调查清楚。像这样的画还有多少张,藏在什么地方,谁在外界和你们联系。一定不止这五张,你们绝对是要把这些画大量地流传到各地,造谣污蔑我们。弗赖,你说呢?”
“再没有别的画了。”
“魏斯?”
“没有了。我们只画了这几张。”
“菲尔舍尔?”
“这些画……这样的画就是这几张。司令官知道我们画的是什么。宣传画,肖像。”
拉姆反手给菲尔舍尔一个耳光,“你这个撒谎的卑鄙犹太鬼。快说!”
“没有……没有……别的画了。”
艾希曼做了一个手势,拉姆立刻停止殴打,艾希曼象一个教师那样,在三个人面前来回踱步,最后在魏斯面前停下了。
“艺术的功用是什么?”
“艺术的功用吗?”魏斯反问了一句。“贝伦森说,艺术的功用在于充实生活。”
“很好,充实生活!”他指了指那几张画。“你叫这些东西是充实生活的吗?这些垃圾,这些破烂?你怎么可以这样歪曲事实,还敢称它们为艺术?”
“它们反映的是事实。”
“那么红十字会工作人员检查了十多次,怎么会没发现这些情况。”
“他们被瞒过了,”
这时候拉姆一巴掌猛地横拍在魏斯脸上。一缕鲜血流了下来。
多尔夫站了起来,“魏斯,你放明白些。我们都是柏林人,讲求实际。你不会受到惩罚,你们这些人在这里是受优待的。你只要告诉我们谁在外面和你们联系,你们打算怎样把这票货色偷运出去。”
“我们没有联系。”
“那么其他的画藏在哪儿了。”
“一张也没有。”
“魏斯,司令告诉我,说你有一个标致的雅利安妻子,最近到这儿来了。”
卡尔挺直了身子,面色煞白。
“她会要你说出实话来。”
“我说的是实话。”
“菲尔舍尔呢?”多尔夫肯定了薄弱的环节。
“我,我……”
菲尔舍尔有些犹豫,魏斯却拉住了他的胳膊,“没什么可说的。”
多尔夫和艾希曼交换了眼神,之后多尔夫把魏斯带到屋子角落里。
“听我说,魏斯。你别去想那些奥地利人和捷克人了……”
“柏林人把我在牢里关了四年。柏林人把我父母赶到华沙去!”
“嗯,也许可以想一些补救的措施。告诉我那些画在哪里。或者我可以给你想一些办法。”
“自由?”
“我可以研究一下。如果不说出来,你就要被交给拉姆。他把你收拾完,你妻子也不要再看你了。”
刹那间,魏斯脸上笼罩了一片阴影。但是他很快就恢复了勇气,倔强地说:“再没有任何画。”
多尔夫摇了摇头,他失败了。他走到书桌旁边,对艾希曼说:“没有用。”
艾希曼命令拉姆带他们走。他们被押了出去。那个年纪最大的菲尔舍尔低声哭着。
“你的面色和他们一样苍白啊,”艾希曼低着头对着他的马鞭冷笑。
“是吗?”
“不用为此烦心。拉姆的看守会把口供逼出来。你可以挟着一捆犹太区的艺术珍品,像英雄一样回到柏林。”
“……谢谢你。”
“晚上十点,你知道在哪等我。”
艾希曼整理好审讯记录,径自离开了,多尔夫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终结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尾声
“你看犹太人看得太多,”艾希曼爬起来,抓过床头的衬衫,“我可不是那些随时等待被枪毙的杂种。”
“你比他们更恶心。”多尔夫揉了揉眼睛。
“你……”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多尔夫抓过一把衣服胡乱扔给对方,“你上次准许我带回家的那架钢琴带着件有趣的事,我不介意感谢你。”
“什么?”
“约瑟夫·魏斯,我小时候的邻居,我曾带妻子去他那里看病,他是一个犹太人。我妻子在琴里发现了他们一家的照片,之后我把它们烧了。”
“不用扔把柄给我,”艾希曼在黑暗中摸索到他的眼镜,“你为此惊慌。”
“你应该惊慌。”
“我当时忘记放下毛巾,但我还是继续打我的保龄球,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我们从一开始就该做好准备。”
“没有‘我们’,是你。我们为什么要开始这种古怪的关系?”
“我惹怒了你?”
“你惹怒了你自己。”
“好吧,古怪的关系结束了。”
艾希曼打开台灯,他穿上衣服,摘下眼镜放在床头,在离开房间之前留下了一句话:“你需要下一个。”
“已经一样了。”
门关上了,体贴地没有发出大的声响。多尔夫躺在床上,他的灵魂随着门的合并而张开。是否该后悔,他已用了一个夜晚来思考这个问题,结果一无所获,镜片上映出他的影子,他看到一张谄媚的脸,列举他所有的罪行。他觉得累了,疲倦的力量甚至超过了麻木和痛苦,他需要终结,他注定要让自己的生命了结,仿佛那些本来就是尘土的尘土一样,但是那位和行刑人接过吻的刽子手已悄然而去。是的,他彻底地离开了,就连脚步声也没留下。
多尔夫关了灯,他不希望再看到那副眼镜,不希望再看到渺小而卑微的影子再列举他的罪行。黑暗恢复了统治,房间回归死寂。凌晨四点绝对的死寂,没有火车鸣笛,没有亲吻窗棂的风,就连钟表的滴答声也被黑暗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