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顺的孩子》Riesling

1、轮盘中央

　　他面对的是中国轮盘的最后一个问题。

　　艾希曼把酒杯横在中间，他很满意这个位置。清凉的白葡萄酒散发出芬芳，酒杯的一端贴着他的额头，另一端贴着多尔夫的，他们可以用鼻尖接触对方。夜空上没有月亮，晚风吹开窗帘，没有灯。酒液仿佛是这间屋子唯一的光源。艾希曼托住杯子，灼灼逼人的眼睛透过酒杯审视着对方，他的随和与文雅消失了。多尔夫的蓝眼睛在玻璃和酒精的另一头幻化出奇妙的色彩，抓不住的虚幻，像掉进水中的墨水，扩散，最后同化。
　　但根基是能确定的：恐惧。
　　“很久不见了，埃里克。”艾希曼放低杯子，他的鼻尖在无意中划过对方的，动作很轻，“海德里希在隔壁。”
　　多尔夫闭上眼睛，他的眼皮和眉毛几乎贴在一起，他有点颤抖，他被高度的紧张包围了。
　　“你在害怕吗，多尔夫？”
　　“……是的，长官。”
　　“你为什么恐惧？”
　　“海德里希阁下在隔壁。”
　　“我们的领导在隔壁。”艾希曼重复了一遍。
　　多尔夫突然觉得艾希曼的眼睛变得闪闪发亮，就像他在某个白天里提到犹太人问题一样。一个人的眼睛里发出光亮，在这个漆黑的夜晚，没有月亮，只有幽灵一样的风。亮光突然消失了，就像它突然来到多尔夫的视野中那样。
　　“Un bonSoldat.”艾希曼把酒杯放到桌子上，“坐下，埃里克。”
　　多尔夫摸到沙发的扶手，他觉得如释重负，仿佛溺水者抓到船板而非稻草。一架黑色的钢琴在房间的角落里静默着，黑白键反射着黑。这个夜晚是黑色的，黑暗淹没了月亮和大地。楼下传来隐约的、放浪的笑声，那些看不到的光亮这时沿着影子编织的藤蔓爬了上来，在一大片空旷的寂静的地方蔓延。夜晚的黑色藤蔓缠上钢琴，布满地面、墙壁和天花板，最后将这两个人层层围住。然后，他们沉默了。
　　海德里希阁下在隔壁。
　　海德里希阁下就在隔壁。
　　和空的酒瓶在一起。
　　和妖冶的女人在一起。
　　和黑色的无声钢琴在一起。
　　多尔夫叹了口气，黑暗放大了无奈的声音。他把头深深地埋在手臂之间，他身上那些黑色变成了稀少的光亮。他感到自己被深深的挫败侵袭了，打败他的只是一堆僵硬的字母，或是手写的钩子和条子，或者干脆就是脑海深处那最模糊的最渴望的一团。无论如何，这个小文员被击败了，被一个词击败了。
　　艾希曼什么都没有说，他端起酒杯，让它贴在他的眼睛上，玻璃和酒精有效地弱化了他眼睛中隐藏的东西。透过荡漾的酒精，他可以看到一个沮丧的人。这个人的伪装被撕开，露出他最不愿意被人看见的部分。无声的嘲笑和讥讽向他扑去，将他撕成碎片，轧成粉末，好象他从未存在过，当它们退去的时候，这个人又从新组合成人，组合成206块骨骼支撑的尸体，等待被再次撕碎。多尔夫战栗着，黑暗就在他周围，发出刺耳的尖叫。
　　“你去了乌克兰，埃里克。”
　　“……我去了乌克兰……”
　　多尔夫眯起眼睛，眼皮之间划过一条血红的带子，这条带子仿佛要蒙住他的眼睛似的越来越宽。多尔夫架起双手支成尖塔状，拇指贴近眼睛。他试图悄无声息地撕毁这阻碍人的东西。不，他不能撕毁——那就拔除。然而他连接触它都做不到。沾满鲜血的鸿沟在他面前拉开，六十英尺长，十英尺宽，四英尺深，湿漉漉的泥土堆在一小片树林前面。湿漉漉的泥土，树林里长满了高耸的白桦树和榆树。布洛贝尔抓起廉价的俄国白兰地灌进喉咙里直到变得醉醺醺，布洛贝尔大骂着，他和他的特别行动队一样醉，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摇摇晃晃。摇摇晃晃的□□威胁着摇摇晃晃的犹太人，摇摇晃晃的党卫队队员看着摇摇晃晃的裸体女人，摇摇晃晃的人被赶进了沟，湿漉漉的泥土堆在一小片树林前面。
　　“妈妈，今天晚上我还能做家庭作业吗？”
　　一个小女孩眨着眼睛，酒精里的世界很容易扭曲，扭曲的火光在女孩的眼睛里短促地闪亮。多尔夫觉得那片红色在恐怖中淡化，他本可以拿一块塑料遮护板遮在眼睛上——这些死亡来得容易、迅速，而且毫无怨言！
　　“我……去了乌克兰。”
　　多尔夫揉了揉眼睛，他的手指很凉。艾希曼放下了杯子，点燃一支烟，那个红点似乎把所有的黑暗都驱散了。
　　“有什么见闻？”艾希曼结束了长久的沉默。
　　“有平民观看行刑，布洛贝尔搞了一个公开的演出，乌克兰农民很高兴来看他们的终身仇敌被处死，还有意大利记者。”
　　“‘行刑’。”艾希曼故意咳了一声。
　　“有些留胡子的老人哼着希伯莱文祈祷词，他们在作为牺牲品时有一套……”
　　“一套固定的程序，临终的繁文缛节，他们认为它可以使他们比较容易地死去，”艾希曼平静地说，“我经常阐述这个问题。”
　　“固定的程序，是的。”多尔夫放下他的酒杯，他感觉到杯子变轻了，“多好的措辞，像‘处理’一样……”
　　“我和你打赌，”艾希曼说，“看到这一切的时候，隔壁的那位阁下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你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