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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戎人之中我苦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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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戎人之中我苦辛
见桑瑜第一眼,我就觉得这是个很难让人不去惊艳的人——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男子,他只是淡淡地坐在那里,就好似一幅怡然静美的水墨画,让人根本不忍心打扰;可他一动,整幅画面瞬间就活了,让人更是按捺不住想要融入那画中。忍不住就想起方羲和的一句诗来:众生如尘埃/庸碌且扰/独你是染不得的莲一朵……
若不是他开口,我绝不会想到眼前这人竟眼瞎如蝠。
他带着点笑意对我道:“由于视力障碍不能亲自迎接客人,实在抱歉。”
“……视力障碍?”
这四个字让我觉得简直不敢置信——一个有视力障碍的人,却是一家知名画廊的老板,同时也是一位极具品鉴力的评论家!
落座后,桑瑜自己解释道:“是天生的眼疾,没有办法根治。左眼视网膜已经完全脱落,所幸右眼还能看一些东西,平时尽量少用眼就行了。”
虽然他话里说得轻松,可我却知道事实上一定要严重得多,甚至每一次用眼都是一次伤害——可是他并没有因此就放弃自己的爱好和事业。
“艺术就是他的生命,根本没有办法割舍。”叶苏宁笑着走过来,手上托着个红漆梨花木托盘,盘中装得却不是茶具,而是酒具。
等看清楚那器物,我不禁奇道:“这是……莫非是……鸳鸯转香壶?”
叶苏宁微笑颔首:“你是个识货的。”
“我也是猜测,只是……”我忍不住伸手轻触壶身,是冰凉清脆的青瓷,触手极细腻如滑润的肌肤,再仔细看,就看出了细致的百圾碎纹来,其精美细致比起宋代哥窑的精品瓷器来也不遑多让,“这和市面上的鸳鸯转香壶,长得不大一样啊……”传说中这种壶是宋、明宫廷的不传之秘,一把壶能倒出两种酒,因了此壶,不知发生过多少宫中奇案。
叶苏宁神神秘秘地笑道:“只此一壶,别无分号。”
我愣了一下子才醒悟过来,瞠目结舌道:“真真真……真品?!”连忙缩回手去,这要是磕着碰着了,我就是国家历史文化的千古罪人!
“家传的宝贝,老头子的珍藏,我嫌它搁在博古架上积灰,干脆就拿下来物尽其用了。”也只有叶苏宁能面不改色把这种话说得如此理所当然,“来尝尝吧,自己做的青梅酒。”
“两种酒有区别吗?”
“时间早晚的问题,滋味实际差不多。”叶苏宁提起酒壶,往酒盏中浅浅斟了些酒液,“酒劲儿不算大。”
我点头,拿起蛋青的薄胎瓷盏轻抿一口——大约是在冰水里湃过,滋味清醇甘冽妙不可言,一口进了肚子,那酒劲儿才慢慢顺着喉咙口清清浅浅溢了上来。我禁不住倒吸口气:“好酒!”
桑瑜也颔首赞道:“此物清高世莫知,你这酿酒功夫也算炉火纯青了。”
叶苏宁笑说:“今天我就是个酒馆老板,当垆沽酒,你们俩一面饮酒一面笑谈风月,岂不妙哉?”
我“扑哧”一乐,就跟桑瑜商量起画展的事情来。
最后定下的是两幅油画和两帧素描的展位,我早把手中的作品列了个表单,照片都放在U盘里,就打开手提和叶苏宁一幅幅看起来,商量着哪幅比较合适。这时桑瑜忽然道:“几年前我曾见过一幅画作,名字是《金莲》,很像蒋颖你的风格,当时却没能联系上作者……”
我愣了一下。
那些旧事,一层层翻涌上来冲刷而过,轻轻撞击着胸口。
然后慢慢说:“是我毕业前的画作,很久之前……只是画来消遣的,不足为道。”
桑瑜摇头道:“不然,你一定读过雍正皇帝的《金莲花》诗。菡萏敷鲜彩,绚烂云锦重,茜裳杂缟袂,擢艳白复红……碧茎袅翠叶,挺出薰风中,俨如九品台,宝络垂玲珑……一看到那幅画我就想起这首诗,富丽的黄金,清艳的莲花,美而不俗。那时我就想啊,这个作者的画里有一种难得的画境,将来定能成就大器。”
“愿言植阶砌,净浥清露浓……”我喃喃道,忍不住苦笑,“这幅画是我当时拿去参赛的作品,可是最后,却被判了一个……抄袭,永逐柏林艺术圈。”
叶苏宁讶然,桑瑜的神情却很平静:“因为受到了这样的打击,所以你就回国了?”
“……是啊。”想一想那个时候,一封匿名信掀起这场狂风骤雨,定要说我的作品是抄袭自一位名叫Adele、家里很有背景的女生;我一介穷留学生,面对着收了贿赂众口一词的多数评委,根本张不开口为自己辩驳——我根本找不到证据,就算有证据我也请不起律师打不起官司。孟泽峻被他母亲软禁在家里,周围的同学师长没有一个能帮上忙,直到最后我的作品和我的绘画资格都被无情地判了死刑——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孟母令人送来的支票,上面的巨额数目在当时的我看来简直就是一辈子都不可企及的天文数字——最后我撑着仅有的一点勇气哭了一场,站起身拿出剩下的大半积蓄买了回国的机票,而那张支票被我深深压在了箱底,直到过期也没有动用过。
桑瑜似乎叹了口气,“但是回国之后,你并没有重拾旧业。”
“……”
“你最擅长的油画,你把它当做了不敢触及的伤口,你发现了吗?”
我知道,我知道一直都是这样的——家里的画室没有油画画具,从前的油画作品我舍不得烧,就都藏了起来不让自己想起也尽量不去翻看。那时的画里有的是什么呢——阳光,花园,绿地,爱情和带来这一切美好的那个人——我的第一幅油画作品,内容就是坐在椅子里专心读书的孟泽峻,那时他的眉眼年轻而温柔,笑容比早上八点照亮教堂的阳光还要明媚。
其实不敢触碰的,不是油画,而是让我放弃了油画的那段爱情;
更不愿意看到的,是现在骄矜而脆弱的自己,迷恋着现下堪称满足的生活,生怕轻轻一下就被打回原形。
“《金莲》原作还留着吗?交给我吧。”桑瑜这样说,我讶然看他:“可是……”
他的语气淡淡的,却听得出不容置疑的坚定:“几年前我就说那些评委真真好笑,那画里的意境比起最正宗的国画也不遑多让,一个从没到过中国的外国学生怎么能创作出来?我说不是抄袭,就一定不是。所有后果,我来担。”
“那孩子入家谱的事情,你有什么打算吗?”
送我回家时,叶苏宁问了这个问题。我出了会儿神,苦笑:“我能有什么打算呢?乔岩他早就做好决定了,我就算不同意也没有用啊……”
叶苏宁沉默片刻,忽然熟练地掏出一袋烟,点上一根——是深绿色薄荷味的Sobranie,拿在她修长的指间,看上去很美。
然后她吐了口烟,说:“你啊,谁让你长了一张不会诉苦的脸——女人啊,总要学会适当地撒撒娇。为什么总要委屈着自己,为什么不去对他发一发脾气?天下男人都是一样的犯贱,你不说他就永远想不到要为你着想。”
过了半天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