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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东京记忆(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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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张清秀之极的脸庞,的确,没有浓妆艳抹,也没有妩媚风情,平静的表情一如她清淡的眉眼所带来的那股清澈;虽然此间天色昏暗,但借助着几缕天光和几分距离的拉近,藤田服次还是看清了这蒙面人面纱下的庐山真面目。
震惊,还是震惊!
一是想不到方才在宋公馆里飞刀夺命并带着他一路狂奔的竟然会是一个女子,二是这女子居然还与他之前有过一面之缘,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还是他来到宋公馆后的第二天,一段意外的插曲,一个貌似寻错了人的年轻女学生,原来一切并不是他抑郁之下的幻觉!
“你……是那个……”
藤田服次显得有些语无伦次,小荷所带给他的震惊显然不是一点半点。
“你认识我?”小荷平静地笑了笑,与那日佯装认错人时的天真尴尬全然判若两人。
小荷淡然的态度不觉激起了藤田服次心中本就因为疲倦而郁积起的一肚子怒火,他当即有些气急败坏道:“你……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那天不就是你假装认错人突然出现在房间门口的吗?原来你早就盯上我了!你那时候分明就是在演戏!你说,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当蒙面人的真面目揭晓之后,藤田服次彻底地从之前的魔怔之中清醒了过来,而这一刻,他也觉得自己被眼前这个看似清纯无辜的女子给彻底欺骗了。
“就这样吗?”
小荷似是而非地应对着藤田服次的暴怒,眼神之间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你说什么?”小荷的回答让藤田服次感到奇怪,他当即瞪着小荷反问了一声,而心中的怒火也在此时更盛了几分。
“没什么,既然你也承认我们算认识,而且你方才也说了只要知道我是谁就愿意继续跟我走,那么现在,一切如你所愿,所以请照你方才说的,跟我上路吧!”
小荷说到这里,重新将面纱猛到了脸上,随即转身打算继续前行。
“你做梦吧!我不会再傻乎乎的任由你摆布的!”
方才的承诺当然是一时的气话,所以藤田服次自然也没有打算兑现,尤其是在了解了这蒙面人的真面目之后,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他不能跟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走!她既然可以在之前在他面前演戏,那么谁又能保证现在的她会真的像她所说得那样带他离开中国去什么美国呢?与其将未来的赌注押在一个敌友不明的陌生人的身上,倒不如相信自己的亲人,不管怎样,叔叔是不会骗他的!
“那你想怎么样?重新回到宋家?然后第二天跟着你那个侩子手的叔叔一同去武汉?接着也像他一样成为一个杀人嗜血的战争狂人?哼!这对你并不难!既然你已经毫无人性地制造出了那被全人类基本道德所谴责的东西,你又会在乎它所会带来的后果吗?也许,现在你的内心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那些病毒在无辜的中国人之间蔓延了,这就是你的理想吧!这是你所谓的科学……”
“不要说了!求求你不要说了……”
小荷的话显然击中了藤田服次心中最为脆弱的那一点,他当即开始声嘶力竭地大喊了起来,声音之中透着无比绝望的哭音,与此同时,他还抓狂般地用双手抓紧了自己的头发,末了,精神近乎于崩溃的他终于承受不住无力之感一身虚软地跪倒在了地上。
这是他最不愿意去想象的,这也是他最不愿意去面对的,这些天来他其实一直都在逃避!
藤田服次类似于癫狂的表现让小荷的心底掠过了一丝不忍,她不觉俯下身子伸手轻抚起了他的后背,而就在这个时候,犹在哭泣之中的藤田服次却忽然猛地一把抱住了小荷,就像抱住他生命中唯一的希望那样,慌乱之中的小荷虽有惊愕却是躲避不及,几番挣扎无果之后,她也只能由着藤田服次就这样抱着自己了。
一时间,风停林息,树林中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而小荷的思绪也随着这夜晚独有的静谧气氛渐渐地回到了记忆中的那个春夏之交。
暮春,是樱花盛开的时节,即便是在此刻战争气氛强烈的东京,樱花的美丽气息依旧如期弥漫丝毫未减半分。
而那一年,小荷就是在这样一片樱花编织的梦幻之中跟着她的导师来到了日本东京。
其实最初她并不愿意前往这趟日本之行,毕竟她是个中国人,而日本与中国此时又恰巧处在这样一种如此对立的关系之中,她本能地从心底里排斥这个国家;但她显然又拒绝不了她的导师,她是导师最为钟爱的学生,若不是导师一直以来对她的关心和庇护,以她一个亚洲人的身份根本就不可能会在当时德国极为排外的风气中得到良好的教育,所以最终她并没有坚守自己的固执,而在来到日本之后,她开始庆幸起自己当初的决定了,而这一切全都是因为那个叫藤田服次的落寞男生。
与导师此行的目的地是日本最富盛名的早稻田大学,而小荷的任务便是替她的导师做好随行翻译。
说起小荷会日语这件事,这里面其实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二十年代的德国并未像现在这样大行种族主义之风,但即便如此,因为人种不同文化背景上差异的缘故,大多数亚裔还是愿意居住在一起,而当年住在小荷家隔壁的恰好就是一对来自于日本的夫妇,他们有一个儿子,叫阿笠,比小荷大一岁,而这个阿笠正是小荷日后的日语老师。
那时中日尚未有战事发生,虽之前也有一些不愉快的历史过往,但毕竟不似现在这般水火不容,况且同在异乡为异客,所以两个尚且不到十岁的孩童自然就成了两小无猜的好伙伴。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日子的确很单纯,两个小家伙一起学着德语,又互相教对方学习着本国的语言,有欢笑也有过生气,但更多的则是属于孩童那份独有的快乐与天真,一切的美好只留存在最初的那个瞬间。
阿笠和小荷之间的友情是在1931年“九一八”事件爆发之后才逐渐变淡的。
“九一八”事件的发生不仅震动了整个中国,也惊扰了整个世界的宁静,尤其是在此时的德国,日本在中国的所作所为恰恰就如一支兴奋剂一般强烈地刺激着德国右翼分子蠢蠢欲动的野心,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小荷一家发现德国的局势也开始变得日趋紧张了起来。
除了德国政局上的改变,在小荷眼中原本和蔼可亲的日本夫妇也开始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起初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她照例在放学之后去找阿笠玩耍,直到有一次她在那对日本夫妇的的院子里看到阿笠用象征着武士道精神的刺刀残忍地刺死一只平日玩闹的小狗时,她才猛然发现这个从小的玩伴已经陌生得让她认不出来了。
那时的阿笠十七岁,正是年轻气盛之时,日军在中国所做的一切显然让他兴奋不已,他迫切地想要回到家乡去投入那场举世瞩目的圣战,他需要杀戮来宣泄他青春里的躁动,他需要用鲜血来释放他沉积已久的愤懑。
直到这一刻,小荷才猛然意识到事情的变化,她当即想起了之前的很多事情:
虽然那对日本夫妇还像以前那样对她和颜悦色,但那笑容中明显有了一丝嘲笑的意味;而阿笠虽然和以前相比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他明显不再像以前那样乐意用中国话和她开心地交谈了,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已经将中国人认定为是低劣的了,既然如此,这种劣等的中国话为什么还要去说呢?
正是有了这样一段不愉快的经历,小荷从心底里对日本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排斥感,她认定所有的日本人都是好战的,她更确信所有的日本人都对中国有着极大的侵略野心,直到在早稻田大学的校园中看到樱花树下一脸落寞的藤田服次,小荷才发觉自己之前的这种想法其实是错误的。
那是一个阳光微撒的午后,来到日本第三天的小荷漫无目的地漫步在早稻田大学的林间小路上,两旁盛开的樱花如一片红云一般遮蔽住了大半片天空,只留下点点落英诉说着暮春的思绪。
小荷承认自己讨厌日本,但她却并不讨厌这美丽的樱花,不过她心中却有些惋惜,如此美景居然会在这个嗜血的国家中呈现,竟不知究竟是这樱花的悲哀还是造物主的太不公平!
“呜……呜……”
忽然一阵细琐的哭声打断了小荷的沉思,她当即转过身去查看身旁的动静,在来回张望了一番之后,她终于发现了在一棵樱花树下已经哭得缩成一团的藤田服次。
第一印象并不太好,毕竟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实在是不雅观,不过那一刻小荷的心情不错,况且她又天性乐观,所以很自然地她便掏出手绢递到了那人面前,这一刻她并不在乎自己帮的是一个日本人。
“擦擦吧!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多不好意思啊!”
小荷揶揄地说着,随即轻拍了一下藤田服次的肩膀。
不防小荷会突然叫他,藤田服次当即惊得抬起头来,尤有泪花的眼中闪烁着错愕的惊慌。
“对不起,吓到你了!”小荷当即吐了吐舌头,随即将手绢在他眼前晃了晃。
“谢谢!”见是一个年轻的女子,藤田服次的戒备一下子降低了不少,他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手绢胡乱地在眼睛上涂抹了起来。
就在十几分钟之前,藤田服次刚刚经历了一场被一群同学围攻的痛苦遭遇。
那些曾经是他们的同学,可是如今他们的志愿却不再是信奉科学了;他们渴望战争,他们想去中国,他们想在狂乱的热情中实现他们心中的理想;可是这却不是藤田服次的愿望,他甚至是厌恶的,可是在热情高涨的同学们面前他却显然无力发表自己的意见,直到一个同学将注意力转到他的身上并开始询问起了他的意愿,他才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他不愿意,是的,他不愿意,哪怕他的家族又多么的辉煌荣耀,但这一切都和他无关!
“懦夫!你不仅是你们藤田家的耻辱!你还是我们早稻田大学的耻辱!”
当藤田服次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之后,所有的人当即群起攻之,虽然藤田服次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但在同学们愤怒异常的眼神中他还是感到了害怕,他当即转身跑出了教室,而就在他跨出门槛的那一瞬间,一只木屐重重地飞向了他的后脑勺,躲闪不及的他当即便就被结结实实地砸了个正着。
痛!真的是痛!但却比不上心中的伤痛!
泪水溢出了眼眶,藤田服次开始飞奔着跑离了教学楼,不管旁人异样的眼神,也不管后脑勺上的隐隐作痛,他只想让自己的心得到平静,在这片樱花树下他终于止不住地哭出了声来,直到一脸笑意的小荷恍然间出现在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