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梦》落雁玄冰

3、心起涟漪

　　两天前那个黄昏发生的那场风波其实并非是无风起浪，事实上日本宪兵抓捕李默鸿的行动早有预谋，早在几天前《文汇报》被查封之时，李默鸿的安危就已经岌岌可危了。
　　彼时日军虽说已经侵占了上海的大部地区，但对于英美的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却依然不敢擅自轻举妄动，而正是借助着租界超然的政治优势，反日旗帜鲜明的《文汇报》才得以在如此紧张的政治环境中博得一线生机。但是好景不长，随着正面战场的连连溃败，在中国愈发张狂的日军终于在六月中旬不顾公众舆论的反对强行查封了《文汇报》并驱散了所有的工作人员。
　　最初，谁都没有想到日军会如此大张旗鼓地抓捕李默鸿，毕竟身处公共租界一切行事非同小可，更何况李默鸿又是上海知名人士，日军就算再过猖狂也要顾忌一下国际舆论的影响，但就是这样，意外却还是如此猝不及防地发生了，而在此之后，上海租界的形势也变得越发地紧张起来。
　　“宛宁，你好点没有？还有哪里痛？可别瞒着我！”
　　虽然已经过去了两天，但嗣成还是想不明白那日的宛宁怎么就会莫名其妙地突然犯起了羊癫疯，还有在此之前她的眼神，直到现在嗣成都无法忘记当时的那一幕所带给他的震惊；不过这些暂且都还不是目前最需要考虑的问题，此刻最让他担心的是宛宁因为摔下楼梯而全身上下密布的淤青，还有她这几天来恐惧无助的慌乱眼神。
　　“没，没了，哥，你陪陪我就都好了。”
　　宛宁轻声摇了摇头，随即一如往常那样一脸天真笑颜地抬头看向了眼前的嗣成。
　　其实这两天来宛宁心中的波动并不比嗣成要少多少，日本宪兵的突然到访让她感受到了可能会失去嗣成的巨大恐惧，而嗣成在李默鸿被捕之时所表现出来的激动情绪也让宛宁愈发担心嗣成在此之后是不是会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去营救李默鸿；她真的不想失去嗣成，虽然她也为那日在嗣成面前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而感到些许懊悔，她甚至觉得不应该再这样继续装疯卖傻下去让嗣成平添忧虑了，可是……思来想去，宛宁还是觉得应该将一切维持原样，不管嗣成是不是已经看出了其中的些许端倪。
　　“好，哥陪着你。”
　　宛宁纯净的笑容让嗣成感到了些许心安，他起身坐到了宛宁的床头，随即伸手轻轻揉了揉宛宁的头发。
　　该不该问她呢？这样做会不会刺激到她呢？
　　嗣成满眼慈爱地看着宛宁，心里却依旧在疑惑着那日的事情。
　　眼神交汇中，宛宁发现了嗣成此刻的心不在焉，这不觉让她再一次确认了心中的猜想。
　　“哥，我好怕，你要一直陪着我！哪儿也不许去！”似是有些刻意的表演，但确实也是宛宁内心的真实想法，奋力扑上前一把抱住了嗣成，宛宁的声音之中已是透着一些哭音：“日本人，日本人，他们又来杀人了！”
　　宛宁的哭泣让嗣成感到了同样的痛楚，他怎么会不理解宛宁的害怕呢？而如此柔弱无助的妹妹又让他如何放心离她而去呢？这一刻他心中不再有怀疑，他只想宛宁不再哭泣。
　　的确，正如宛宁猜测的那样，嗣成确实正和他的朋友们在计划着营救李默鸿的事情，而且照现在的情势来看，想要通过正常的法律手段来解决显然非常渺茫，搞不好最后还是要诉诸极端的暴力方式才能把人救出来；对此，嗣成则无旁贷，李默鸿是在他家中被捕的，若不是他心中惦念着宛宁的安危，每次外面一有风吹草动，就必定招呼大家跑出书房密室，或许那晚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他有愧于宛宁但更有愧于李先生，他疼爱宛宁不想她受到伤害，但他也更爱这个如今正饱受组摧残和蹂躏的国家。
　　“宛宁别怕，哥在这儿！”一如小时候那样，嗣成搂紧了宛宁柔声安慰着她。
　　宛宁，我不会离开你的！如果哪一天我真的不在你身边了，我也是为了我们都痛恨的仇人，你，一定要坚强起来！
　　宛宁并不了解嗣成此刻在想些什么，嗣成也并不知道宛宁心中真正忧虑的是什么，但他们的拥抱却依然充斥着最真挚的感情，也许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中，这样长久的拥抱已经是一种奢侈了。
　　嗣成和宛宁住所中发生的事情很快就被楚伯所知晓，他当即放下手头的工作赶来探望宛宁，并再次劝说嗣成和宛宁搬回楚家居住，只是此刻嗣成正因为李默鸿被捕且自己连日来照顾宛宁无法脱身前往而有些烦闷，见楚伯旧事重提不觉心中一阵不悦，几句话下来两人不觉又是不一场不愉快，末了，楚伯只得对宛宁嘱咐了几句，随即落寞离去。
　　看着楚伯离去的身影，宛宁心中很是难受，她知道这是楚伯的一番好意，其实她方才也想站出来说上几句，但是她不能，她还要继续扮演胆小懦弱又近乎于呆傻的宛宁，所以她也只能用眼神传递着自己对楚伯到访的谢意。
　　“阿珍，你说我还要继续再这么装下去吗？也许我这样困住哥是有些自私了吧！”
　　待到房间中只剩下自己和巧珍两人之时，宛宁这才幽幽地开了口，其实这个想法在她的心中已经反复出现过了，只是每一次她都强迫自己不要再往那个方面深入去想罢了。
　　“小姐，我知道你是不想少爷有什么事儿，”巧珍细心地为宛宁垫起了靠背，随即叹气道：“不过，我觉得你一直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少爷他……”
　　巧珍显然还想说些什么，但看着宛宁愈发暗淡的神情，她终于还是咽下了后面的一些话。
　　看着巧珍欲言又止的表情，宛宁不觉淡淡地笑了，她不会不知道巧珍想要说些什么，她也知道在这个动乱的年代自己这份小小的私心其实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也许有一天，她会和嗣成一道投入这一场保卫故土与捍卫尊严的热血激情之中，就算是付出生命也是无怨无悔轰轰烈烈，但是此刻，她却还是希望自己可以每日看到嗣成平安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是她的软弱吗？也许……
　　哥，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一切平安！
　　宛宁的伤势并不十分严重，一星期之后她身上的淤伤和疼痛感便完全消失了，想起之前楚伯一连几日派人前来探望的情意，宛宁决定回楚家感谢楚伯一番。
　　说起来连宛宁自己都觉得有些恍然，她不过也就是二十岁的年纪，却在十六岁那年开始学会了用三种面孔来生活，在嗣成面前她是天真呆傻的无助妹妹，在楚伯及除嗣成以外的众人面前她是少言寡语的自闭女孩，只有独自一人和巧珍在一起的时候，她才是真正的宛宁，不脆弱，但也不很坚强，明白一切，却还是忍不住想要逃避。
　　因为嗣成开车上班去了，所以宛宁决定和巧珍一块步行前往楚家。巧珍虽觉有些许不妥，但也赞同在家里整整闷了一星期的宛宁应该出门去透透气，于是在稍作一番收拾之后宛宁便带着巧珍一同赶往了楚家。
　　六月末的上海，空气之中已经渐渐地透出了盛夏里的些许闷气，那些灰蒙的流云似乎正酝酿着午后的某一场大雨，正如当前的局势那般，低沉、暗淡，让人无法看到乌云背后的阳光。
　　街市上依旧十分兴盛，来来往往的人群似乎让人产生了一丝错觉，上海还是那个上海，繁荣依旧，奢靡依旧，炮火也好，战乱也罢，一切都与这里的十里洋场无关，该潇洒的还是继续潇洒，该妩媚的照旧继续妩媚……
　　“老爷太太先生小姐，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蜷缩在路边的难民们个个衣衫褴褛，哀切的叫唤声中映射着这个国家此刻正在遭受着的深切耻辱，而为了维护租界的秩序，包着头巾的印度巡警则挥舞着警棍频频驱赶着他们。
　　也许，再光鲜的奢华都遮盖不了真实底下的苍夷！
　　“小姐，我们给他们点钱吧，他们好可怜……”
　　巧珍受不了眼前的这番场景，也许是因为过往相似的经历，她的眼中已经噙满了泪水，说话间她便要离开宛宁朝那群难民跑去。
　　“阿珍！”宛宁拉住了巧珍，随即轻声摇头道：“没用的，我们只能救得了一时，却救不了一世，只要战事不结束，这样的难民会越来越多，迟早有一天租界也会变成日本人的天下的！到时候，我们……”
　　宛宁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这触及到了她内心的伤处与对嗣成的那份愧疚，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宛宁只得拉着巧珍快步往前冲，慌乱的步伐甚至一度让身后的巧珍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直到拐进了一条小巷宛宁才松开了巧珍的手，随即抚住胸口重重地喘了几口气。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宛宁的举动不觉让巧珍一阵慌乱。
　　“没事的，”宛宁转头冲巧珍宽慰一笑，随即拉起她的手道：“走吧，快到楚伯家了，我们在路上耽搁得太久了。”
　　楚立雄所住的洋房靠近英总领事之所，闹中取静很是惬意，而且因着日本人鲜少光临此处故而在整个租界之中较为安全，也正是因为如此楚伯才多次要求嗣成和宛宁搬回来居住。
　　对此，宛宁倒是并无过多想法，她明白国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所以即便这里暂且安全也不意味着永远就是如此，不过她的确喜欢这里，尤其是这道路两旁繁茂的林荫道，更让人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宁静之感，记得还在楚家居住之时，宛宁就极爱这片绿荫，她经常会坐在窗边对着那风起叶落暗暗出神，一切的不愉快也就在这春华秋实之间暂时地远去了……所以每次回到楚家宛宁必定要在这条路上长足停留一会儿，今天也是如此。
　　此时两旁的树荫已然十分茂盛，葱茏的绿色仿佛并没有经过任何战火的肆虐，一袭凉风抚面，带来了一些清凉，也留下了一丝惆怅，也许逃避终究只是暂时的，该面对的终归还是要面对……
　　想到这儿，宛宁不觉扬起头微微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一阵急刹车的声音打断了宛宁此时的出神，转头一看，却见一辆黑色的轿车正停在离她不远处十米的地方，片刻之后，车门打开，一个穿着黑褂衫的人朝她迎面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