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梦》落雁玄冰

1、往事如烟

　　黄昏时分，或许是一日之中最为安谧的时刻，只是对于方宛宁来说，所有的担心与恐慌却恰恰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因为宛宁知道，此时此刻，她的哥哥方嗣成正在楼下书房的隔间之中与他的朋友们秘密地商量着什么，这两年来犹是如此。
　　宛宁不知道这一切究竟发生于何时，大约是在五年之前，方嗣成认识了现在身旁的这群朋友，就仿佛一夜间变了一个人一般，原本一向给宛宁以好学上进印象的哥哥开始跟着这群新结交的朋友们频繁地出入于上海滩的各大奢华迷醉场所，舞场赌场、茶肆酒楼，凡是一切烟花繁盛之所嗣成无不到之。
　　嗣成的这番变化一度让宛宁感到疑惑不解，她不敢相信她最为亲近的哥哥会变成楚伯口中只知流连于风月场所的堕落子弟，在同嗣成相依为命的八年时间中，嗣成早已成为了她精神上的全部寄托，她对嗣成的情感也早已超过了一个妹妹对哥哥的所有依赖。
　　八年前九月的一个夜晚，尚在熟睡之中的宛宁被屋外的阵阵嘈杂之声所惊醒，当她还未弄清楚四周的状况之时，母亲便已经和蔡妈急冲冲地跑进屋子替她胡乱地套上了衣裤和鞋袜，紧接着两人拉着她匆匆下楼跑出了屋外，而在跑出大门的一霎那，宛宁发现了屋外那片已经被映成了一片赤红的夜空，合着耳旁连绵不绝的枪炮隆隆声，早先一步跑出来的父亲和嗣成的脸上写满了惊恐与慌乱。
　　“快跑啊！东洋人打来了！”
　　院外，人群纷动，所有的人都像发了疯一般地四处乱窜。
　　“老爷，太太，我们也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蔡妈焦急地冲母亲和父亲大喊着，一边紧紧地拉住了宛宁和嗣成的手。
　　“你们走吧！这是我的家，我哪儿也不去！”
　　父亲的固执在此刻爆发，他爱着这片白山黑水，哪怕现在它正被战火肆虐着，自己的生命也正遭受着前所未有威胁，他依然不愿意离开，就算死也要死在故土之上。
　　此时的宛宁头脑中依旧是一团混乱，她知道东洋人是谁，却并不十分明白眼前的这场混乱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毫无疑问，这个夜晚发生的这一切让她感到害怕，她也像和那些四处逃窜的人群一样渴望逃离这愈演愈烈的枪炮声，所以她开始同母亲、嗣成和蔡妈一起苦苦地哀求父亲离开，可是，即便是到了最后一刻，父亲依然没有半分动摇。
　　最终，是蔡妈带着宛宁和嗣成离开了那座曾经留下了他们诸多童年美好回忆的小楼，而母亲则和固执留守的父亲一道被落入院子的流弹给双双击中，就在火光骤燃的那一瞬间，猛然回头的宛宁感到心底的某一个部位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剜去了一块，在迷蒙的泪水中她无奈地闭上眼睛选择了逃避。
　　也许是因为父母双双罹难的场景太过印象深刻，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中，宛宁一直都处在虚软的状态之中，全身无力、高烧不断、胡话连篇，在这纷乱的流亡路上，嗣成和蔡妈只得轮流背着宛宁一边躲避炮火，一边小心地照顾着她；或许是命不该绝，当他们逃至上海寻到了父亲生前的挚友楚立雄之时，宛宁的病居然奇迹般的好了，只是从那以后，原本活泼开朗的宛宁却开始变得沉默不语，除了嗣成和蔡妈之外，宛宁不再开口和任何人说话了。
　　被称为楚伯的楚立雄膝下无子，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经营自己的家族银行事业上，面对着这双旧友的儿女，楚立雄自是怜恤不已，从宛宁和嗣成入住楚家之日起便一直好生相待视如亲生，便是连蔡妈也是礼遇有加从不以下人待之。
　　此时，嗣成恰满二十岁，正值求学之期，楚立雄本想让嗣成远渡大洋前往国外留学以接受更好的教育，怎奈嗣成却因不愿舍下整日恍然不语的宛宁终是拒绝了楚伯的这番好意，对此楚立雄心中倒也很是理解，几番斟酌之后，嗣成最终入读复旦继续完成学业。
　　其实对于此刻的嗣成来说，求学并非是他一心所求之事，在经过了九月的这场家园沦丧之后，他更想做的是能够拿起枪杆子像那群每日高唱着“打回老家去”的士兵那样去同那些日本侩子手们真刀真枪的干上一场，可是楚伯对此坚决不予同意，而且宛宁茫然的眼神和无助的神情也始终无法让嗣成狠下心来不顾一切地离开，所以他到底还是抑制住了心中沸腾的热血无奈地在复旦的学堂之中继续做着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好学生。
　　相对于嗣成，沉默不语的宛宁显然让楚立雄更为担心。宛宁明显是受了很重的惊吓，以至于在来到上海之后的好几个月中，她还是会时不时地在半夜惊醒过来哭闹不止，为此楚立雄带着宛宁寻访了上海滩的多位医生，虽各类汤药吃了不少，但宛宁的状况却始终未能有所大的起色，她依旧不愿意在生人面前开口说话；不过几番的治疗倒也不算是无功而返，大约在半年之后，宛宁终于结束了她恶梦不断的夜晚，这也终于让一旁的嗣成略微地松了一口气。
　　但即便是如此，宛宁却还是无法像正常的孩子那样能够继续去学校上学，此时的宛宁只有十二岁，为了不至于荒废学业，楚立雄便为她请来了家庭教师，使宛宁不出家门依旧可以接受良好的教育，而在楚伯、嗣成及众人的关切之下，两年之后的宛宁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而她也终于再次拉起了已然停手两年的大提琴。
　　而此时的嗣成也已从复旦学成毕业，根据楚立雄的意愿，嗣成进入他经营下的银行工作。其实早在嗣成兄妹来到楚家之初，楚立雄便已将嗣成看做了自己心中的继承人，几年来的悉心培养也都是为了让嗣成能够在毕业之后顺利地接手起银行的各项事务，只是，这一切的安排却让嗣成感到了无形的压力，其实在他的灵魂深处依旧沸腾着的是渴望为国仇家恨去全力拼杀的满腔热血，尤其是在看到宛宁的情况逐渐好转之后，他心中的这种渴望愈加强烈了几分。
　　也许是为了躲避楚立雄的殷切期望，大约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嗣成开始跟着他不知何处结交的那群朋友们四处地花天酒地起来，起初楚伯并不以为然，因为他也明白嗣成的些许想法，他自觉这或许是嗣成在闹些小孩子脾气以发泄心中的愤懑，但是随着嗣成连日来的夜夜不归楚伯终于也动起了肝火，尤其是在知晓嗣成每晚流连的场所之后，楚伯更是多年来第一次开口大骂了嗣成。
　　对于嗣成和楚伯之间的这场战争宛宁自觉十分为难，她见过嗣成的那些朋友，虽说未必个个斯文有礼但看上去也绝对不是那些无所事事的市井之徒，所以她并不认为这些人是只知风月流连的纨绔子弟，她依旧觉得嗣成还是她努力上进的好哥哥。
　　但是楚伯却是对嗣成的这一系列所作所为真的动了气，而嗣成又十分不合时宜地提出要在此时和宛宁搬出楚家居住，也许是正在气头上的缘故，楚伯居然同意了嗣成的这番要求。而在此之后，嗣成便顺理成章地带着宛宁和蔡妈离开了居住了四年之久的楚家并很快搬进了一处僻静的小洋楼中，直到这时宛宁才猛然意识到，或许这一切都是嗣成的早有“预谋”。
　　离开楚家之后，嗣成辞去了在楚伯银行中的工作，随即在一家小洋行中找了一份差事。而楚伯在气消之后也开始后悔起了当初的一时冲动，很快楚伯便寻到了嗣成和宛宁的住所劝他们能够再回到楚家，可是嗣成却仿佛铁了心一般不愿接受楚伯的好意，而心灰意冷的楚伯在多番受挫之后也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而以每月补贴嗣成和宛宁不菲的生活费来弥补他和嗣成两人之间的裂痕，由此，嗣成和宛宁便开始了他们远离楚立雄庇护的生活。
　　对于宛宁来说离开楚家与否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要依旧和嗣成蔡妈在一起，她的世界便是完整的，只是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们离开楚家的那一年，蔡妈却忽因急病匆匆地离开了人世，而恢复过来的宛宁不觉也因为蔡妈的离去再度陷入了无助与伤痛之中，这使得嗣成不得不再次竭尽全力地照顾起了宛宁。
　　这一次的变故，似乎让宛宁又回到了十二岁那时候的光景，不爱说话、每日神情恍惚，嗣成在一旁见了自是心痛不已，可是他并不知道，其实这一切都不过是宛宁的伪装罢了。十六岁的宛宁早已比四年之前坚强了许多，她之所以要作出这副样子来为的只是不想让嗣成离她而去。因为宛宁早已感觉到在搬出楚家之后嗣成胸中那份渴望从戎的激情便又开始再次蠢蠢欲动起来，而她不愿意让嗣成离开，她不愿意自己最后的亲人某一天有可能会死在日本人的枪口之下，尽管她知道嗣成所作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替逝去的父母报仇，但是她不想再承受心灵上的又一次割舍，所以宛宁最终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来挽留嗣成，如果可以的话，宛宁宁愿一直都这样傻傻呆呆地出现在嗣成面前。
　　这些往事对于宛宁来说已经渐渐凝固成了一段不愿去回味的苦涩，而在上海生活的这八年里，她显然已经快要忘记如何去笑了，也许只有在面对嗣成的时候宛宁才会有一丝发自于内心的一丝愉悦，但即便是如此，笑意也依旧无法舒展在她的脸上；而在嗣成眼中，宛宁除了呆傻之外更多的是透出了一种淡漠与疏离，这让他在心痛之余也让他感到了一丝无奈，除了留在宛宁身边更好地照顾她之外嗣成显然别无选择，而这一切恰好也正是宛宁想要的。
　　“砰砰砰——”
　　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划破了此时的宁静祥和，也让凝望着窗外景致的宛宁一下子从回忆中惊醒了过来，而与此同时楼下的客厅中也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宛宁当即跑出屋子快速地向客厅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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