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拜不名》萧阿萧

3、一

　　从未有过一个春天，天气如此寒冷。
　　早晨瓦楞上还结了一层又白又薄的霜，三月初的天气，刚过立春，迎春花才冒了一丛影子，黄嫩嫩的，风中隐约可以嗅到一丝绿意。
　　石面上的白霜用布一把抹去了，留下几滴水珠，天空是青灰灰的，偶尔一两只灰燕匆匆掠过。一壶酒搁在木桌上，喝下一口冷酒，烧灼着嗓子发热。刚过寅时，城门还没有开，天还没有全亮。
　　“最近开城门的时间倒是越来越晚了啊，这算个什么事啊。”
　　“还能什么事，上头下的命令。”
　　“哎哎，我听说是因为最近城里多了不少外来的‘乞子’。”
　　“啥，啥是……”
　　“嘿，就是逃难来的！”
　　杂声碎语夹杂着丝丝的冷风就吹了进来，守城的士兵打了个哆嗦，啐了句脏话，灌下一壶冷酒都不能够御寒。冲着一边的同伴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偷溜到下面去歇一歇，城门上的寒风还真不是一般人可以吃得消的。
　　谁料同伴一言不发，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的背后。
　　莫名就觉得身后起了一股寒气。
　　“寅时刚过天就这么亮了，看来还真是到春天了。”懒懒的男声传过来，伴随着慢悠悠的脚步声。士兵全身一颤，扑腾一下好像被人使劲踹了一脚，整个人就跪倒在地，吓得冷汗直冒。
　　细长的剑猛然被人用力扎在了石桌上，没入几寸，剑身微颤，散出森森的光。顺手就捞起桌上的酒壶一口饮尽，抬起袖口擦了擦唇，微微一笑，“你们倒是快活，还有酒喝，本将军想找个女人来取暖都没有。”
　　虽是慢悠悠的语气，却比那寒风还要冷上三分。
　　“将，将军……”
　　“近来好悠闲，连皇城里面的事情知道得都比我清楚，怕是从某个姑娘的床上听来的吧。”
　　两个士兵缩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
　　剑柄轻蔑地点了点男子的头，示意其滚蛋，“滚开吧。”两个人连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撒腿就跑。
　　当是春寒料峭。
　　他舔了舔唇角还未干的酒渍，敞开的外衣被寒风扯得飞扬极高，飒飒作响。抽剑，收剑，剑刃和剑鞘摩擦迸出金亮的火花。望远处望去，皆是白茫茫的一片，树林森森，黑阴阴的一片尚未抽出新芽，遍野仓皇，虽是初春却还是带着萧条的味道，天地都笼罩在一滩混沌里。
　　忽然，他按住了剑身。
　　有人来了。
　　遍野晦暗中驶来一辆灰黑马车，马蹄一下下踩在结了霜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踢踏声。愈来愈近，越发清晰。
　　驾马车的是一个戴着黑纱帽的小童，一手持着缰绳，左手还拿了块油黄的饼子啃着。随即后又传来了重重叠叠的马蹄声，一抹灰白色的影子就跟了上来，只看得见在微弱的光线下，马背上是个身形俊高的男子。
　　风渐渐停了，天穹一隅开始透出几丝金黄的光来，隐隐约约落在遥远的地方。马车静静地行驶着，不急不缓。一行人各干各的，倒像是刚刚外出游玩，满载而归。
　　马车驶到离护城河还有几里的距离，小童扯了缰绳叫了声极脆的“吁。”两匹马鼻喷白气缓缓停住，甩了甩鬃毛，抖下几滴水珠。
　　骑马的男子没有扯马停住，继续向前走去，一直快到护城河边才扯紧了缰绳。翻身下马，身子落在地上，风吹起大麾。
　　城楼上的人轻轻“哦”了一声。
　　“我等是要进城的，劳烦放下城门。”
　　男子立在茫茫天地间，恍若远方走来的仙人。一身素银的鼠皮大袍，眉宇间含着浅浅的傲气和笑意。
　　过了半晌从城门上闪出一个士兵来，朝着低下喊，“还未到开城门的时候，尔等先回吧！”
　　城楼上那个人握着剑款款坐下来，手中持了盏刚刚下属哈腰点头送上来的热酒，看着白色的烟雾在眼底氤氲开，唇角的笑也渐渐晕染。
　　穿着银鼠大麾的男子微微一愣道了句“哦”，也不上马，转身便要徒步回去。
　　然而未等他走了多远，猛然回身，只觉得一股罡风迎面袭来，寒气激得城楼上一帮士兵悚然惊醒。寒风中他带笑的声音传来，“劳烦再问一句，什么时候可以进城。”
　　还没等到刚才回话的士兵开口，就慢慢接道：“天不是才亮么，那么急着回去，难不成佳人有约。”
　　男子一挑眉，目光随着声音寻去。
　　茫茫遍野仓皇，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象征着威严的肃杀之黑或是深色满目，偶尔夹杂了枯黑的草叶。一眼望去，灰蒙蒙一片里一团红火坐于中央，端着酒盏，嘴角有笑也看着他。
　　黑中之红，越发显得扎眼。
　　男子朝着城楼之上的他微微拱手，“有劳。”拂袖而走。
　　他本是无聊权当看戏，瞧着男子牵着马越走越远，那抹笑也就越发淡了。最后干脆拖了头放下酒盏，打了个浅浅的呵欠，“果真没有姑娘暖身就是不行……”话说到一半，突然无声，愣愣看着城楼下。
　　马车缓缓驶来，离城门越来越近。骑马的男子倒是无比淡定，时不时还与马车内的人说笑两句，一如最初来时。小童戴着的黑纱帽不知何时摘下放在一边，露着一张清秀无比的脸，面无表情只顾驾着车啃着饼子。
　　风声忽然擦过了耳畔。
　　微微有些疼。
　　银鼠大麾只是在半空轻轻一旋，就飘飘落了地，稳稳立住他身形往后一仰，一抹亮光就从面门擦过。抬脚一踢，正好踢在他的手腕。吃痛顿觉手无力，一松，剑迫不得已收开。
　　他足见在地上划开一圈，抬眼，满目黑红。
　　剑锋比住了自己的双眸。持剑人微微一笑，黑红色的外衣随意敞开，飒飒作响，唇角的笑意却又蔓延而开，“这位先生是要去哪。”
　　男子也不慌，道：“进城。”
　　他眯眼一笑，男子这次发现，面前的人双手持剑。那剑身十分的尖长，如平日里见到完全不同，倒有点像两根磨尖了头的铁棍。“那可是有点难哦，即使是现在进去，那些上等姑娘也不会因为你去得早就少让你付银子哦。”
　　男子哑然失笑，“家主吩咐一定要在辰时前进城……”
　　“哦？”他往那辆马车看去，小童察觉到他的目光，露出警觉的眼神，握紧了缰绳一言不发。
　　他收回目光，蓦然一笑，竟从未见过一个男人笑起来也能如此邪气逼人，“如果是漂亮姑娘我就让你们过哦。”
　　口气自然无比，连男子都没有反应。
　　长剑陡然一闪，剑锋就直逼向马车上黑色的布帘，小童脸色瞬变，扬起缰绳就要抽打下去。他却笑了，眼睛里闪过一道兴奋——“来不及了。”
　　然而剑锋却在离布帘还有半寸的地方停住了。
　　他的笑容瞬间如潮水般退去。
　　两根手指夹住了剑刃，不偏不斜，纹丝不动。男子单手负背看着他，长麾扬起，银色流动。他微微惊错抬起眼看着男子，暗自一惊。
　　那双微微泛着银光的眸子静谧无声地盯着他，深邃不可见底如同浩瀚无边的星汉。此时瞳孔里没有多余的感情却看得他莫名有种心虚的感觉，空荡荡地不敢再做下一步判断。
　　男子只道：“将军请收剑。”
　　倒还算客气。
　　他随即笑起来，长剑从那人指尖抽离。抽离开的瞬间他不露声色加快了速度，剑刃一斜，必然会划开一道极深的口子。
　　男子果然微微皱了眉，那双眸子愈发深得可怕。
　　他退开几步，双剑划开森森的寒意，“先生好快的身手，依刚才在下的速度，若是再快上几步，放在战场上也能瞬间杀他个十来个人。”
　　“不过……”双剑微微一擦，迸出火花，“还未有人可以逃得过这般……”
　　双剑犹如惊走开的游蛇，刹如闪电般划过两道极亮的光，在昏暗一片之中，竟比那几缕的阳光还要炫目。黑红色的身影已经闪将不见了，风声紊乱，察觉不到气息。男子退后几步，眉目微皱。
　　刹那。
　　好像两道晴天劈开的雷电，带着惊啸的风声从背后突然爆炸，男子瞳孔一紧身子如风般迅速一旋，正面相迎。只看见一抹刺目光团扑面而来，来不及躲闪，闭上眼睛眼前全是光晕旋转。
　　“噌——”
　　金属碰撞的声音。
　　万物骤停。
　　黑色的靴子站定，垂在脚畔的衣角先是一停，随后又被风吹得凌乱摇摆。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双靴子走动起来，缓缓走向身后的一侧，双剑斜插在土地里，剑身微颤。此时他却不去管那剑，而是直向走到了另一方，蹲下来看了好久，沉默。
　　然后他站起身子，拇指和食指之间捏住一样东西，声音竟有些不可思议。
　　“端木家的？”
　　这一次，确确实实是问句。
　　然而问的不是刚才较量的男子。
　　而是刚才打出这枚铜片，马车里的那个人。
　　许久，四下缄默。
　　指尖铜片，两寸大小，十五棱荷花瓣，每片瓣上都细细雕着繁密的文字，字太小，甚至小到看不清。
　　他蓦然哈哈大笑起来，独自一人笑得前俯后仰，黑红色的衣裳随着他夸张得被高高扬起。笑声未尽，他走过来，走过马车，走过刚才未受他一击的男子。一步未回头朝着城门走去，看着城楼上的士兵都呆了。
　　走到城门下，他仰头，唇角含笑。忽然举起一只手，伸出一根手指，声音一如既往的慵懒。
　　“开城门。”
　　巨大的城门缓缓放下，轰然落地，溅起尘土。
　　马车踢踏踢踏从身边走过，骑马的男子却是再没看他一眼，仿佛刚才的打斗完全没有发生过。他只是玩弄着手指间的铜片，等到马车和男子都稳当进入了城门，微微抬眼望了一望，嘴角笑意更深。
　　“等等。”
　　听到声音，男子停了马。回过头，看到他已经持回了双剑，收剑提在手中，背对他们慢慢一步步走回城楼。
　　走了几步黑红色的身影也停住了，微微侧脸，露出唇角一抹笑。
　　“在下尚棣，骁卫将军。”
　　完全转过身来，看着远处晨光中微微扭过头看着他的那个人，笑道——
　　“今日尚棣得先生赐教，倍感荣幸，来日若是有缘，必将好好请教。”
　　尚棣笑起来，眉目有着男子说不出的邪气，却是格外好看的。
　　黑红色，黑红色。
　　这是她入京后的第一个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