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上）》顾青衣

63、此生休（上）

　　“妖界之主”几字传入耳中，包括尚在半空中的云天青玄冥几人一时都颇受震撼，各自收手去。
　　谁能想到统帅妖族的竟是这样一个年纪轻轻冰雪般的美人，可这美人一身凛然不可侵的气概，又叫人绝不敢怀疑她的强大。

　　太清、宗炼、青阳、重光几人各自凝神站立，如临大敌。妖界之主婵幽却只将目光放在梦元音身上，向她伸出手去。

　　使劲擦去眼泪，梦元音方要握住她手，目及一左一右站立在她身侧的云天青和玄冥，伸出的手忽然却又顿住。

　　婵幽自然也瞧见她动作，面色一沉，便有一股极压极迫的威严：“莫要给十九年前战死的秣陵将军丢脸！”

　　眼泪又再流下来，梦元音当着婵幽面却不敢再肆无忌惮泣哭，强忍泪水，声音抖索得不成样：“族长，他……他们……”

　　“阿音随妖界之主回去罢。”一人淡淡开口，却是云天青。

　　此话出口，休说梦元音脸色大变，便是玄冥也紧蹙了眉头：“天青，你……”

　　“她留在此地又能如何？她对谁能下了了手去？又见到甚不会哭哭啼啼？”云天青淡淡道，“你可能护得住她，从你师尊、从你众多同门的手中？若不能，便不必出声了。”

　　玄冥满目难堪，却心知他所言字字属实，一时竟无可反驳，只痴痴看着梦元音，满目乞求不舍。

　　梦元音心如刀绞，却终究将手递给了婵幽，只是面色已重新化作坚决：“族长，我族今日之祸由我遭致，如不能退敌，阿音没有面目面对族人！”

　　“你心智单纯，又如何能敌得过这些天性狡猾之人。”婵幽叹道，“十九年前，是我族将你遗弃，使你在人界受苦这些年，你已做得很好。”

　　“那是秣陵将军的选择，也是阿音唯一能为族人做到的。”梦元音颤声道，“将军为了我族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阿音也可以。族长叫阿音莫要给将军丢脸，阿音便是拼却性命也想达成这一句话，还请族长成全。”

　　婵幽无声叹息，转向太清再不理她，却无疑首肯了她说话。

　　“我族千百年独居世外，不与人争，终究却遭到小人觊觎，百余年来，不胜其扰，屡受其害。”
　　婵幽淡然道，“琼华号称修仙正派，素行却阴险鬼祟，无耻之尤。琼华掌门，今日在此，我幻暝界便与尔等做出了断。”

　　太清喝道：“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妖界之主，你不必惺惺作态，速速上前受死！”

　　“惺惺作态的是谁？”婵幽冷笑道，“琼华派觊觎我族紫晶石，妄想夺取紫晶灵力一步登天，除魔卫道？哼，琼华掌门，劝你莫再行此自打耳光之事。何谓魔？何谓道？我族远离人间，与世无争，偏偏尔等一意相争不肯放过，究竟谁为魔？谁为道？”

　　宗炼沉声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好一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婵幽尖利得冷笑数声，“但凡我族一息尚存，绝不令宵小之人达成所愿！不必多说，尔等要战，那便战！”她一句言罢，手中已笼罩巨大的紫色光球。

　　太清长剑在手，衣衫鼓胀。

　　二人之战一触即发，此时却有一人上前一步，端端正正挡在二人中间。

　　太清厉喝道：“此间没有你置喙余地，天青，还不快快让开！”

　　婵幽更不多言，手中光球直直便向云天青头顶落去。梦元音最知婵幽实力，见状早已惨白了面色，可她又怎敢帮云天青一个“外人”抵挡素来敬畏的婵幽？玄冥与云天青相隔甚远，要救却是不及。玄霄远远见到他此刻危急，同样面白无色，可他心念堪堪波动，头顶紫色诡面已是一阵剧烈摇晃，听太清厉声喝道：“玄宵夙玉，好生施为！”一时便连心绪也不敢再妄动。

　　但云天青又岂是轻易令人拿捏之人？便连妖界之主也是不能。那紫色光球他虽不敢硬扛，想要避过却是不难。身形连闪，他人已从妖界入口处变幻至玄霄夙玉二人身前：“我再最后问一次，玄霄师兄，夙玉师妹，你二人当真不肯放弃这逆天之事，非要为人妖两界遭致一场大难，非要眼前无数朝夕相对的同门身首异处也绝不肯罢休？”

　　相知数载，云天青只要唤一句“师兄”，任意一个琼华中人也知是谁，又何尝听闻他在这两字之前唤过“玄霄”？心中连番大恸不为人道，玄霄咬紧牙关，面色冷寂只不肯显露半分。他个性至刚至烈，生平两件至痛之事，一则当日比武由他亲手折断肝胆，二则适才云天青手执由他取名、再由他交付的昆仑走向彼方，这两件事于他乃是神魂肺腑寂灭一般的洗礼，而云天青，正因他通晓云天青相知个中的一切，这番洗礼，才越发的深重刻骨。

　　人妖之乱，不死不休，玄霄自问，此刻他心志不能及。

　　他不能及，夙玉却被云天青这两句问话生生煞白了脸，乞求无措目光不由自主凝向玄霄。玄霄倾尽全力才能自持，冷冷问道：“如我二人不肯罢休？”

　　云天青坦然望着他，便在这坦坦然中，他手中昆仑所指的方向，却是他的脖颈：“敢问妖界之主，双剑若折其一，幻暝界可否脱离此处？”

　　玄霄满面满心满身的坚硬，尽碎那一刻。

　　太清这一惊非同小可，立时便要舍弃婵幽向他掠来。婵幽又怎肯令他如愿？黑色身影如鬼如魅，绝不叫他脱离半步，口中冷冷道：“无论尔等又有何阴谋诡计，我族安危绝不交由人类掌控，今日必做出了断！”

　　“幻暝界是存是亡，与我原不想干。”云天青淡淡道，“只是琼华乃是我数年栖息之地，我不忍见到此处生灵涂炭。幻暝界对我那阿音妹子而言，意义重大更甚琼华于我。妖界之主，你如对幻暝界尚有怜悯爱顾之情，就不该逞一时意气，在我设法解去双剑束缚之时，望你能带着幻暝界中人、带着阿音速速离开此地，免去一场大战。”

　　早在他长剑指向玄霄之时梦元音便已呆住，此时听他言语，不可谓不字字诛心，再看玄霄神色，更是怕得几要魂飞魄散了去：“大哥，大哥……天青，求你不要……”言语破碎不堪，心中一遍遍想到，他这是准备豁出性命不要了么？他如要命，他怎舍得这样对待他放在心尖上的那人？他这么样对待了他，他日后哪还有气力存活于世？他怎么能、他怎么可以……

　　太清的目中，第一次对他这疼爱数年的弟子闪过真正的杀意：“天青，为师只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立刻从你师兄师妹身边离开。”

　　“玄霄师兄与夙玉师妹如今可是我派瑰宝？他二人若有半分损伤，不知我派百年苦心经营将如何收场？”云天青轻声笑道，“师尊即便想对我落手，可得顾及我心慌之下不免手抖，伤到全力施为的师兄师妹可是不妙。”

　　一向与云天青最亲厚的青阳此刻最是急切：“天青，你莫要为了今日行事而后悔终生！”

　　“那也得有以后才行。”云天青眼望着他，目中决绝之色一闪而过，“师叔，倒行逆施，罔顾天意，师叔当真以为我一干人等还有以后？还有终生可以拿来悔过？”

　　青阳叹息连连：“天青，叫你走你不肯走，你究竟想如何？”

　　云天青却不理会他，一双眼只盯了玄霄，定定的，半分不转移。他手中做出了那样的动作，可他目中神色，望着他却没有半分变化。玄霄与他对视，同样不言不语，亦不避讳此刻浑身空门尽在他剑光掌控之中。

　　两人便在这对视之中，身边忽然腾起紫色烟雾，如梦如幻，将两人尽数笼罩其间。太清几人无不色变，抬眼看去，婵幽并无动作，她身后的梦元音盘膝静坐，虚弱面上却是一连串的冷汗。

　　太清抬手一朵剑花向梦元音打去，被婵幽挥袖拂开，再是一剑，挡在梦元音面前的却是神情木然的玄冥。
　　*

　　周围只见烟雾，不见人影，二人仍是静静对视，只云天青抬剑的手终于垂下去，良久倦倦叹道：“我传音令阿音想法子予我二人片刻独处。”

　　玄霄面色微微牵动，个中尽是嘲弄：“予你时间从容杀我？”

　　褪去多余神色，云天青面对他时，目中终于只剩完完整整的哀恸神伤：“你……莫要伤心，我如真个杀你，自己也绝不会在这世上多活半刻。”

　　玄霄咬牙不语。

　　“世上没有两全的法子，我要成全自己的道，便得舍弃自己的心。”云天青摇了摇头，“我猜我不能活着离开此地了。倘如此，至少在这之前，我须得向你表白我的心意。”

　　玄霄目中一片血色，骤然喝道：“谁敢要你的命！谁敢！”

　　云天青望他，微微一笑，目色极为温柔：“我刚刚还想要你的命……你维护我，却半分不曾改变。”

　　玄霄别过头去。

　　“我其实不过做做样子，我宁可自己死，又怎能对你动手？”云天青柔声道，“只是我不能再护着你了，我只好连同你的份，加倍护着阿音。她是咱们的妹子，你我谁也见不得她出事，她若真个出事……难道要如师叔所说，令你从此后悔终生？纵然你对自己狠得下心，我又怎舍得。”

　　玄霄死死咬牙：“你对我拔剑相向，我也不以为你错，你不必……”

　　云天青面上笑意一分分淡下去，良久道：“这世上，我自认做不了甚经天纬地的大事，这几年行事，不过想维护心中所爱。我本可以继续维护下去，只因我原不在意世间伦理纷扰。只是大丈夫立身于世，有所不为，有所必为，玄霄，这一点你懂得比我早，比我透彻。”

　　“……终究我不能与你同路了。”云天青道，“我为此必将后悔终生，是以不若死了，一了百了。谁又知道一生有多长？玄霄，日后你飞身成仙，不死不灭，内心里可会一直记挂我？”

　　玄霄手持羲和，身不能动，可他浑身颤抖，委实已忍到极处：“云天青，你……”

　　“自然我也不舍得真个让你记挂。”昆仑重横在他颈间，云天青欺上前，与他面对面而立，“玄霄，从前我当你是个兄弟知己，再爱惜你，总以为他日若有离分，你我堂堂男儿必能经受，必得经受，大不了互相挂念，彼此独立于红尘之中，总归各自洒脱。可我对你……又哪里只是个兄弟知己。”

　　说到最后一个字，他手中蓦地用力，锋利的剑锋顷刻在他颈际浸出血来。而他交颈与他相对，喃喃地，最后一个字音却消失在他口鼻之间。

　　玄霄尝到了唇边鲜血的味道，也闻到两个人清晰无伦的心跳之事。

　　他伤他也罢，他咬他也罢，路歧也罢，拼命也罢，然而他的嘴唇吻上了他的，他的心跳沾染了他的，如此清晰，如此刻骨。这，就是他的答案。这，就是他的心情。

　　“四年至交，毕生恋慕，玄霄，我云天青此生此刻，此心此情，绝不负你。”

　　四年至交，殊途异志，玄霄，我云天青此生此刻，此心此情，必……将负你。

作者有话说

　　过年乍个尸，时隔这么久的更新，虽不知还能不能接续，却只是为了爱。向仍旧蹲守此坑的亲们深深鞠躬，太多感念，反倒无言。
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马上行大运^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