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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法埃尔•阿丝缇在崖边的巨石上坐下来。
      这是一块突出到悬崖之外的古怪岩石,颜色青灰,表面光滑得像被特地打磨过一样,存不住一星半点的泥土和草根。大自然赋予它奇特的平衡感,使它大部分延伸到山壁之外,却没有滚落山崖。它悬在半空,就好像搭建在空气的河流之上的巨大岩石码头。蔓藤和苔藓在它下面聚集,垂下枝叶鲜明的藤脚,被风吹得摇摆不定,仿佛被看不见的水流拖着,几欲随波而逝。紫菀家的人称此为摆渡石,有人说,冥河之水在它脚下日夜流淌,无月的夜里可以听到水流潺潺的声音。那时站在崖上,踏前一步便会步入阴间地府,冥界之王的领地。
      法埃尔常在这里玩,不过流水的声音,他一次都没有听过。
      这个传说并不是法埃尔喜欢这里的原因——最初是这样没错,每个小孩子都喜欢让他们战栗又兴奋不已的恐怖传说。第一次法埃尔拖上奥洛斯趁夜爬上悬崖,就是为了一睹传说中冥河的真容。当然他们唯一的收获就是被遍寻不到两个孩子而焦急万分的父母狠狠责罚了一回。然而在那个夜里他们站在山顶,满天星斗仿佛近在咫尺,山间的风静静吹拂,那一瞬间什么地上的人声犬吠,草丛里聒噪的虫鸣,树林间小鸟的梦啼都不复存在了,只有空气流动时那唱歌般忽高忽低的节奏涨满心胸,似乎稍一恍惚,整个人都要随之漂浮起来。
      就是那一刻,法埃尔爱上了这个地方。
      他对着山下的建筑物摇晃包裹在软麂皮靴子里的一双小脚丫,托着腮向下张望。
      紫菀家的建筑依山而起,蜷缩在利卡维托斯山向阳一面的山谷中。从这里向下望去,可以看到家主居住的石所在他脚下偏西一点的地方,独自伫立在半山腰的一小块平台上,像雪白的珍珠一般镶嵌在郁郁葱葱的橄榄树之间。在它下方白墙蓝顶的小屋绵延成片,高高矮矮玲珑错落,一团团雪白的云朵似的彼此挤挨着,通往山下的马车道将之分为两瓣。
      这就是希腊的紫菀家。
      自只有神话故事为之作传的远古走来,雅典城被外族占据过、焚烧过,权力在野蛮人、军队和国王手中辗转,古老的信仰成为传说,盛极一时的帕提农神殿早已坍塌成一片废墟,沦为供人赏玩的历史遗迹,不复往日权威。只有紫菀家,这个附生在雅典城的中心、雅典娜的巨石利卡维托斯山之上的古老魔法家族,在朝代更迭风云变换之中屹立不倒。
      没有人可以将他们从这片土地上赶开,他们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
      每个紫菀家的小孩都是从小被这样告知的。虽然还不大理解这些话的涵义,法埃尔也明白,紫菀家与山脚下雅典城里的那些人家是不同的。利卡维托斯山上的每个人都知道山下人不知道的事情,在天空、海洋、山与森林中隐藏的力量,曾经被人尊崇,如今却被遗忘的古老力量——人们称之为魔法,将它们当作古时候人因为知识匮乏所产生的幻想,一切都只是因为他们自己随着时间流逝忘却了昔日这种力量带来的成就和残酷后果罢了。
      魔法停留在这里。
      法埃尔转动视线,找到了耸立在山壁边缘的那座高塔。虽然那座塔被建造在紧贴山壁的角落里,却没有人可以忽视它的存在,它看起来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在希腊雅典,最受欢迎的颜色是天空海水般的雪白碧蓝,这座漆黑的巨塔却像一个怪物耸入云端,沉默的视线垂落大地,注视着在这个魔法家族出生、成长、并且死亡的每一个人。
      紫菀家人称之为无眼塔。
      这是魔法师的圣地。拥有世界上最丰富稀罕的收藏和已经无从得见的古老知识,可以说,这里是魔法世界的最后一片净土,被紫菀家牢牢保护,旁人不可触及。就连家族内部也只有最优秀的法师才能在那里研修学习。每个家庭都以自己的亲人能够进入无眼塔而自豪。
      法埃尔一直试图假装看不到它,因为他刚刚才从里面溜出来,自然不希望想起被抓到的后果。他进入塔中的时候只有六岁,一般而言在这个年纪的小孩还没有从十字学院毕业,他们尚且难以控制自己的力量,更遑论施展复杂的术式了——很多孩子连如尼字符都还没有认全呢。法埃尔却不属此类,他的父母都是无眼塔中的法师,小小年纪的他就可以施展比许多十字学院十年修习的毕业生更多更强大的法术,因为这样的天赋,他被老法师菲涅乌司选中亲自教育。这位老师据说是紫菀家懂得魔法最多的人,虽然他在罚司合议会的权力远不如深受前代家主信赖的苏乌•阿丝缇,但每个人都认为他的知识在当世已经无人可及。他的青眼有加让法埃尔的家人欣喜若狂,更令他们高兴的是,老人为了让心爱的小学徒能够安心在塔中修习,甚至破例允许法埃尔的弟弟奥洛斯进入塔中与他做伴,一起研读法术。
      “如果你能做到就好了。”
      老人用干枯的沾了墨水的手指抚摸他的棕色的发卷,这么说。
      做到什么?法埃尔想不起自己当时有没有问出这个问题,不过很显然即使问了,他也不记得答案。那时候老人乌糟糟的眉毛下那双眼睛带着一丝让他看不懂的忧伤。紫菀家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是紫色的,但各自不同,法埃尔自己的眼睛是晚霞余晖般的纯紫色,而老法师的双眼因年迈而混沌,仅有的一丝灰紫色光彩已经溶解在浑浊的晶状体中难以辨别了。
      那是法埃尔刚刚成为他的学徒时候的事。
      从那以后三年来,菲涅乌司老法师再也没有对他提过什么“希望”或是“要求”之类的话题。老法师深知法埃尔贪玩淘气的个性,却从不责备他,每一次都只是笑一笑,用手掌轻轻拍两下法埃尔的头顶了事。反倒是法埃尔渐渐觉得,让老师失望的自己太不成器了。
      想到这个,法埃尔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他虽然喜欢魔法,但每天对着书本、在研究室和图书馆之间穿梭往返的生活对他这个年纪而言实在太过沉闷,他只是想偶尔放松一下,就像这次,他也只是趁着老师离塔参加罚司会议的功夫出来走走。他看了看天色,决定最好还是趁天黑会议结束之前回到塔中,奥洛斯虽然不会告他的状,可也绝对不会帮他撒谎掩饰,对这一点法埃尔可清楚得很。
      他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无眼塔的学徒制服是镶着蓝色滚边的古老银灰色长袍,腰间横挎一圈绣着老师菲涅乌司的徽记和他自己名字的小口袋,里面装有各种各样常用的施法材料。法埃尔在其中一个口袋里找到两片银鸥带着褐色斑点的灰羽毛,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捏出一小撮碳粉。做好这个准备之后,他在原地预备地跳了跳,低头向崖边看了一眼。
      风并不大,自下而上从崖间吹来,只能轻轻撩起衣襟的一角罢了。
      他对自己露出一个笑容,深吸了一口气,身体前倾,向张开翅膀的鸟儿一样腾空而起。
      坠落的感觉恍若梦境。
      眼前的一切在急速坠落中变得扭曲,仿佛一瞬间山崖拔高到了天际,又仿佛蓝天和朗日都坠落海底,只要一伸手就能抓在掌心。上与下,前和后,一切都颠倒了顺序。世界再度归于混沌,如古老东方的神话中说的,世界尚未孵化之前,是没有天南地北日月星辰之分的。
      只有风如利刃般呼啸着刮过脸颊,带来微微刺痛,才是唯一的真实。
      碳粉被风吹散,法埃尔用沾了黑色粉末的手指在半空中迅速比划:张开的手掌代表控制,拇指与无名指的反复摩擦则意味着聚集和编织,魔法的能流自指尖灌入,充溢全身。狂风将他吐出的魔法文字撕扯成断断续续的字符,但他仍然完整地念出了整段咒语,随着最后一个音节在空中绽放,他右手一扬,将捏在指尖的两片羽毛丢向半空。
      下坠停止了。
      就好像是周围的空气全部聚集过来,形成一双宽厚而又极尽柔软的手将他轻轻托住,再不伤分毫地放在地上。当他脚尖踏上青草叶尖的时候,魔法的力量恰好散去。法埃尔站稳身形,低头掸了掸被风吹起的袍裾,整理好挂在腰上的那一排小口袋,确保每一个口袋的扎口绳都牢牢系紧,没有什么东西撒落出来。他抬起头,得意洋洋地看了看自己跳下来的地方。这一次施法的时机堪称完美,既没有因为太早而导致在半空中法术失效而摔得狼狈不堪,也没有落地后因为法术效果迟迟未褪而挂在原地不能动弹,虽然落点与他预计的有所偏差,但与第一次尝试时从半空中摔下来险些丢了小命的往事比起来,就是不值一提的小缺陷了。山崖在地中海的灿烂阳光中投成一叶漆黑的剪影,变得小且单薄,毫不起眼。
      他蹦蹦跳跳地找到一条山间的小路,飞快地向山下跑去。

      他在山洞前停了下来。
      在法埃尔的记忆中这里本该是一片坍塌的石壁,有残断的大理石柱和一些碎瓦石片。小时候和兄弟们捉迷藏他曾试着躲在石壁后面,用一些树枝和薄石片掩盖自己的行踪,却仍然没有逃过哥哥的目光。比他大十岁的乌斯特挂着奇怪的笑容把他揪出来,用不知道从哪里挖来的臭泥糊了他一身一脸,然后若无其事地看他哭着回家向妈妈告状。
      那时候他还没有进入无眼塔,大哥也没有因此和父母不和而离家出走。
      他犹豫着走上前,山洞的大半洞口被碎石块遮挡着,也许是因为前天的那场暴雨把原本掩住洞口的泥土和石块冲开了,那些白色的巨大石块光溜溜地仰面朝天,在阳光下映出光芒。
      他向山洞里探头望了望,里面很黑,也看不出深浅,只有阵阵凉风扑面。
      只犹豫了短短一瞬间,法埃尔就打定了主意。
      他从药材袋里找出一小片羊皮纸,上面还有些乱写乱画的痕迹。把羊皮纸捻成灯芯一样细细的纸卷以后,他念诵了一段咒语,羊皮纸卷就随着他吹出的气息飘浮起来,一开始淡如萤火,渐渐的发出灯烛一样燃烧般的光亮。
      伴着这个微光,法埃尔灵活地攀住山石,跳进洞中。
      一开始,这个山洞除了特别狭窄和低矮,看起来毫无特别之处,只是每座山中都有的石窟罅隙罢了。法埃尔扶着一侧岩壁向里摸索,洞穴越来越窄,有些地方甚至还是小孩子的他都得低头爬行,勉强通过,大人根本没法进去。这个发现让法埃尔越发的兴趣盎然,山洞看起来还很深,也许他可以在这里开辟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天地,避开所有人的注意。
      当他爬过一道非常狭窄、几乎只能算是石壁上一个窟窿的小缺口之后,脚下竟然渐渐平坦起来,而洞穴却越来越宽广,纸灯所投出的光芒虚弱无力地消散在黑暗之中。
      他伸手向前摸索,差点一头撞在漆黑的岩石上。
      山洞在他眼前陡然转了一个弯。法埃尔确定了方向之后转过身,惊讶地站在原地。
      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整齐的石室,墙上悬挂着铜制的不死鸟灯台,荧荧烛火在鸟喙间闪烁,跃动的火光把墙壁映成蜜蜡般温暖柔和的颜色,散发着香气的蜡油滴落在灯台下的铜盘中,堆起凝脂般的蜡油。在他脚下,一道青石板走道笔直指向房间深处,走道两旁各有两座巨大的石台,四周雕刻着草木花卉野兽精灵,形态各异,栩栩如生,宛如那些图案并非出自人力,而是活生生自石头上破茧而出长成的美丽奇观,那份精致绝伦让人转不开眼睛。
      即使被看作天才,法埃尔也只不过是个九岁大的孩子,稍一分神,魔法灯便失去了控制,跌在地上熄灭了。幸好房间里还点着灯烛,不至于立刻陷入一团漆黑。法埃尔扶住其中一个石台,好奇地摸索着,掌心下盛开的大丽花枝叶清晰细腻,经过反复打磨,触手的地方光滑细腻。花蕊中央一张扬起的小小脸孔,琥珀镶嵌的眸子,在昏暗火光中恍惚是鲜血凝固,光色流转,仿佛正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法埃尔沿着花纹雕刻的痕迹轻轻摩挲,在石刻的繁茂枝叶包围中有一片平坦如告示板,指尖的感觉似乎有些字迹凹凸不平。他蹲下来想要看清上面的内容,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希腊语清冽如泉水:“你在这里做什么?”
      法埃尔吓得立刻跳了起来。“谁?”他转过身大声质问。
      封闭的房间容易聚拢回音,他的惊叫声化作无数细小的声音在房间中回荡,良久才缓缓散去。但即使这样,法埃尔却丝毫没有听到任何的脚步声,而那个人已经站在他面前了。
      他倒剪着双手,脊背挺得笔直,披拂着金色发卷的头颅高高昂着,丝毫没有大人想同小孩子说话时亲切的低头弯腰的架势。他居高临下,一身长衣垂到脚面,金发散在肩上,也是一种昏暗冷淡的颜色,紫眼鲜艳如紫石南,在微弱的灯火中闪闪烁烁。
      “你又是谁?”
      他淡淡回问,口气并不重,法埃尔却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那感觉就像闯祸之后被家长抓到,明明还没有挨骂,却不由自主地想要转身就跑。“我叫法埃尔。”他回答,低下头去。
      “法埃尔。”那个人似乎哼了一声,“知道你的名字什么意思么?”
      法埃尔有点不知所措,一双小手不由得揪了揪腰间的衣襟,想要拉直一路上早已经弄得不成样子的外袍。这个人看起来有些眼熟,又十分陌生。虽然自从住进无眼塔后他就很少与父母兄弟之外的族人接触,这个人却令他感到似曾相识,包括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里那种仿佛具有实体般的压迫感。
      他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父亲说,法埃尔在暗语言里代表‘魔法’。”他小心地回答,一面偷看对方的脸色。
      那个人却没什么表情,只是点点头:“你是无眼塔的学生?在塔里多久了?”
      “三年。”
      法埃尔说着,忍不住又摸了摸药材包上绣着的老师菲涅乌司的徽记,那个徽记由新月和三点雨滴组成,银色的丝线让它在手指下闪闪发光。那个人显然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因为他的表情中一瞬间多了点好笑又嘲弄的意味。“那么,”他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问了和刚刚一模一样的问题,连语调和节奏都没有丝毫改变。
      法埃尔紧张地吞咽着口水,如果能够扭头就跑的话他一定已经这么做了,但是这个人就站在他进来时的位置上,如果法埃尔想要越过他跑回刚才的山洞里的话,一定会被轻而易举地抓回来。法埃尔撅起嘴巴,一点酸涩猛然自胸口深处涌上来,他努力咬住嘴唇,“对不起。”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一丝隐隐的疑惑掠过心头。“你是怎么进来的?”他脱口而出。
      那样狭窄的山洞,像他这样的成年人肯定爬不进来。
      那个人挑了挑眉,“你在说什么?我本来就住在这里,要从哪里进来?”
      法埃尔张口结舌:“那个山洞……你不是从山洞里过来的么?”
      那个人轻轻地笑了,他的笑声就如他的人一样,带着几乎可以触摸到的冰冷。他啪的打了个响指,火光便自他的指尖骤然一闪,那种亮度和施法的力量与法埃尔自己召唤出来的纸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法埃尔这才看清,在那个人身后,原本是他走进来的地方,赫然伫立着一堵石墙,蜜黄色的砖块镶嵌紧密,与四周墙壁没有丝毫区别。
      他不可置信地扑上去敲打,石壁厚重坚硬,连一点回音都听不到。
      他几乎真的要哭了。
      “……我不知道啊。”他绝望地看着那个人,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我想回家……”
      那个人皱起眉头,凝视了他一阵,轻轻叹了口气。“兴许我等的就是你吧。”
      他向房间深处走去,“来。”
      法埃尔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没有动弹。那个人停下脚步,回头又看了法埃尔一眼,眉头又皱起来,那似乎是他最习惯的表情。“你要做一件事,做完之后就可以离开,听明白了么?”
      法埃尔睁大眼睛,“……什么事?”
      “过来。”
      他把法埃尔带到房间另一侧。法埃尔意识到房间比他本来想像得还要小上许多,四座石台恰好摆在房间的四个角落里,差一点贴上墙壁。那个人站在靠左手边的石台前,斜起眼打量了法埃尔一阵,直到法埃尔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他才开口:“我要你打开它。”
      “打开?”
      那个人点点头,指了指石台,没有出声。
      法埃尔只得自己凑上去观察,这一座石台上雕刻的是山泽水仙三三两两坐在池边的情景,茂盛芦花将身披轻纱的女妖精们衬得妩媚动人。那些伸展双臂扭动肢体的半人精灵双手向上,扶住石台表面,在她们的手指上端能看到一丝罅隙,窄如毛发,若非仔细观察很难发现。毋庸置疑上面是一层石盖,只是雕工精巧,让它们看起来浑然一体罢了。
      他试着推了推,当然,别说他一个孩子,就是成年人想要单独一人推动这样体积的石头也是不可能的。他的手指在石雕花纹上擦了一下,立刻泛起一道红印。法埃尔为难地回过头去看那个人的脸。“我做不到啊,这太沉了。”他嘟着嘴,“为什么你不自己来打开呢?”
      那个人盯着他,紫色的眸子里仿佛有光凝固,看得法埃尔低下头去。
      “动动脑子。”他说。
      你是个法师啊。那双紫色的眼睛仿佛如是提醒。
      法埃尔骤然醒悟。自一出生开始,他就被这样的气氛包裹着,魔法是他的灵魂,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稍加思索便有了计划。他的药材袋里有羽毛和蟾酥的粉末,两者都与漂浮有关。使物品漂浮在空中的法术与他跳崖所用的方法不同,漂浮术并非利用空气的流动产生反作用力,而是纯粹通过减轻物体的重量来达到目的,但仅仅这样是不够的。
      漂浮之后是移动。
      他用白垩粉掺上蟾酥粉在石台上描绘魔法阵的边沿,写上具有力量的文字组合,再将几根苇草和羽毛捆在一起。找不到施法常用的细麻绳,他拔下一根自己的头发代替。将这些摆放整齐之后,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刻着如尼文字“Hagal”的黑曜石薄片——这个单字代表风的力量——衔在口中,这才把汗湿的双手在袍襟上擦了擦,深吸一口气,准备念诵咒语。
      那个人站在他身旁,看他忙着准备术式,露出一点赞许的表情。
      对一个孩子来说这样的法术并不容易,他必须要同时操控几种不同的法术,让它们彼此融合。当石盖歪歪扭扭地浮起一个拳头的距离时,法埃尔感觉自己已经满头是汗。黑曜石片压住舌尖,让他一阵阵想要呕吐,他强忍着这种感觉念诵咒语,把风的气息从唇间吹出。
      石盖晃得更厉害了。
      默诵的咒语在强度上原本并不弱于完整大声地念诵,但那需要长期的练习和大量的经验。法埃尔仅仅是在一些小法术试验过这样的施法,像简单的点火、冻结,目标仅限于一小撮树叶或者一杯清水而已。他从来没有尝试在如此繁杂的法术中这么做,他的老师也不会允许,因为法术失败而毁灭自身的天才太多了,其数量远远超过想要这么做的蠢货。
      这一次他确实竭尽全力了。
      石盖抖得像飓风中的一片落叶,向外侧滑了一段距离,轰隆一声摔在地上。那些精美石雕突出的棱角被这一下震得粉碎,噼哩啪啦地飞溅了一地。法埃尔长叹一口气,几乎立刻软倒在地。汗水沿着鼻尖滴落,把眼前洇湿了一片。他大口喘着气,不料含在口中的石片随着放松的呼吸滑进喉咙,害得他差点窒息,又趴在地上狠狠咳嗽着呕出石片,才缓过气来。
      那个男人毫不怜悯,等到他不再咳嗽,便把下颌微微一抬:“爬进去。”
      去掉盖子,石台的高度便与法埃尔的身高仿佛,他扶着台边踮起脚恰好可以望进去,只是这一眼,就足以吓得他惊叫着向后退去,脚跟在青石道上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
      那个人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做什么?”
      法埃尔回头望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好容易喘了一口气,细声回答:“那里面有尸体。”
      那个人点点头,丝毫不以为异。“死了几十年,早就变成骨头了,你怕什么。”
      法埃尔扁了扁嘴,“可是……”
      那个人皱起眉,不耐烦地打断他:“有什么可是的。”他见法埃尔站在原地磨蹭,便哼了一声,“你要是还打算离开这里,就照我说的做,否则我也帮不了你。”
      法埃尔委屈地吸了吸鼻子,走到石台旁,鼓起勇气攀了进去。这石台原本就是个雕工精美的石棺,内衬一层紫杉木棺,黑沉沉冷森森,敲打起来仿佛有金石之声。法埃尔扶着木棺边沿,小心翼翼在尸骨旁站稳,一只手忙着提起自己的袍裾,生怕沾到尸体上。
      他自小就是父母最疼爱的儿子,从未亲眼见过死去的人,更不要说陈放多年的尸体了。只是越心惊胆战,就越死盯着这尸骨黑洞洞仿佛无底深渊般的眼窝,难以移开视线。
      尸体早已腐烂殆尽,只留下干枯的骨头在暗淡灯火下颜色灰白。身上的锦缎基同也褪色残破,想必过不了多久也会如血肉一般风化殆尽。唯一完整的就是头上的黄金打造的桂冠,那是如皇后的皇冠一样美丽的装饰品,缕缕金丝垂在骷髅的额头上。法埃尔相信这是一位女性。她盘起的发髻看来完整无缺,只是有些散碎发丝蓬松出来,法埃尔听说人死了之后头发和指甲都会继续生长许多年,他不敢想象这些头发是否也是死了之后才长出来的。
      “我要做什么?”法埃尔疑惑地抬起头,那个人石楠紫色的双眸闪闪发亮,那种光明亮锐利得令人感到恐惧,即使他唇边还带着笑意,法埃尔的顺从似乎让他十分满意。
      “在她脖子上有一条金链,上面挂着一枚金钥匙,你去摘下来。”
      法埃尔动了动嘴唇,想要拒绝,但那个人的目光让他无法开口。他磨蹭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按照那个人所说的,向尸体头颅方向挪了过去。残破的长袍下果然能够看到一条粗大的金链子,他拽住锁链的一头轻轻拉扯,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便从衣服的皱褶之间滚了出来,沉甸甸地砸在他脚边。那是一把巨大的钥匙——它有普通钥匙的三岔钉头,手柄上雕刻着狗、蛇和马的头颅,分别看向三个不同的方向,它们的身体在颈根处合二为一,被巨大的花冠环绕,每一朵花上都由小小的山精水妖撑擎拥抱,那些花只有婴儿指甲那么大,附在上面的生物,他们的手臂就几乎如同头发丝粗细了,可即使这样,在法埃尔看来它们每一个都那么鲜活独特,仿佛随时可以凌空起舞一般,金链就穿在花冠中间,浑然一体,几乎无法分辨。
      “我找到了。”法埃尔向他汇报。
      那个人点点头。“把它摘下来。”他吩咐。
      法埃尔“咦”了一声,还没来得及问,他就皱起眉头催促:“快点,天要黑了。”
      法埃尔不明所以,“天黑了会怎么样啊?”
      “你就再也出不起,只能在这里活活饿死。”他突然厉声说:“还不快去,扯下来!”
      被他一喝,法埃尔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去把金钥匙抓在手中。金锁链在他手中哗啦啦作响,带动骨骸的头颅也跟着扭动了一下,金链像散了骨头的蛇一样滑落在他掌心。
      那个人容忍地看着他,这时点了点头:“很好,过来。”
      法埃尔舒了一口气,连忙从石棺里爬出来,跑到那人身边。
      “我可以走了么?”他问。
      那个人看了他一眼,“还不行。”他说,转身回到青石道上,左右看了看,眉头紧紧一锁,那副表情让法埃尔更加熟悉,他努力回想,却只是隐隐约约想起了一些关于星空、夏风、长长走廊还有奇妙的燃香味道之类的印象,但这些东西组合起来代表什么,他却一无所知。
      那个人思考了一会儿,扭过头招呼法埃尔:“来这里看看。”
      法埃尔听话地跟过去,又回头看了看敞开的石棺。“我不应该……把它恢复原样么?”
      那个人愣了一下,竟然微微一笑,“不用,有人会处理的。”
      “她是谁?”
      “赛茉丽•阿丝缇。”那个人回答,“好了,不要问那么多,你看得到么?”
      法埃尔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石墙上随着他的注视隐隐约约的有银色光线闪烁,慢慢线条清晰,中心是一道形态古怪的三叉凹洞,银光四外扩散,仿佛在墙上开了一道门似的。法埃尔忍不住低声惊呼,开棺之前他和那个人也在这附近站过,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仿佛是应合着门的出现,金钥匙在他手里陡然灼热起来。
      那个人低声命令:“把钥匙插进去。”
      法埃尔抬起手,金钥匙刚一对准凹洞,就仿佛被吸进去一样整个消失在插孔里,只有那条金色的锁链还留在他手中。光芒从锁口开始扩散,越来越亮,好像太阳骤然近在咫尺,法埃尔用空着的一只手挡住眼前。那个人紧紧地抓着他的肩膀,法埃尔恍惚地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碰到自己。那只手即冷且硬,像石头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他肩膀上。
      “听着,小孩。”他的声音却意外地柔和,“跟着我说。”
      法埃尔张开嘴巴,这些词句他似乎从未听过,却仿佛早已藏在心底,那么熟悉……

      “我歌唱迷人的赫卡忒,那道路与交叉小径的女神,
      她属天,属地,属海,世上万物皆有她的一份。
      珀耳塞斯之女,孤独之友,
      喜爱狗与夜,威严无比的女皇,
      引路吧,你这魅诱群山、抚养青年的水泽神女,
      我请求你,少女啊,抚育我们的灵魂吧
      你待那总是满心欢悦的牧人那么亲切。”

      对菲涅乌司•阿丝缇来说,合议会是一场灾难。
      他年纪已经太大了,不适合与年轻人在谈判桌上唇枪舌剑对马厮杀,那让他筋疲力尽。他心里十分清楚,在合议会上,做决定的人是苏乌•阿丝缇,不是其他人,更不是自己。
      但他偏偏无法放手。
      上一代罚司主事赛茉丽•阿丝缇被选为家主,当时他也在场。尽管他强烈反对,那时一手遮天的伊特诺尔却不为所动——当然,在那个紫菀家最混乱的时代,他以死司主事的身份掌控整个家族,比家主的权威更大,说出来的话又怎么会自己吞回去呢。
      结果那个女孩继位不到一年,就死于暗杀,幕后主使者至今无人可知。
      紫菀家罚司的规矩必须是由继任主事亲手杀死前任,暗杀自然不在其中。因此赛茉丽•阿丝缇死后,其他人才骇然发现,没有人可以继承罚司主事,那些以血传承的秘密都随着她的死葬入坟墓。到那个时候,他们怎样佩服菲涅乌司的先见之明,都已经于事无补了。
      在那之后的几十年罚司以合议会的方式维持运行,现在六名合议员中最年轻的苏乌也已经年届五十,其他人的年龄加起来可达五百岁,将来罚司会走向那一步,尚未可知。
      但苏乌•阿丝缇不是罚司主事。
      只凭着这一点,菲涅乌司就不能任他为所欲为。
      苏乌•阿丝缇坐在他对面,嘴唇撇着。菲涅乌司知道他现在既不耐烦又生气,他们心里都清楚这一天算是白费了。在他们互不相让的争执中其他老人不是打瞌睡就是发呆,他们一项决定也不会做出来,苏乌十分清楚这一点,而最可怕的是,他必须迫使他们做出决定。
      菲涅乌司叹了口气,比起年轻人来他唯一的优势大概就是耐心了。
      “不如,”他咳嗽两声,清了清喉咙,“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他几乎能够想象苏乌内心深处的咆哮,年轻时候的苏乌•阿丝缇可不是如今这个面沉似水不动声色的样子,就在几年前,他还会跳到桌子上大声威胁要“做了”那些不肯顺从的家伙,他是前代家主面前的红人,从芮•阿丝缇还是个不起眼的小侍从时开始便追随他了。
      而这些人,或许能够对苏乌•阿丝缇装聋作哑,在那个人面前却只有唯唯诺诺的份。
      都是时代变迁,在改变着这些人。
      菲涅乌司抓住自己的拐杖,小心翼翼地扶着腰站起来。他这一把老骨头已经大不如前,即使天气晴朗每个关节都在隐隐作痛,长期的伏案工作让他的背再也不能挺直了,他的眼也花了,几乎看不清身边的人的模样。但是他的脑子还没有愚钝,他的魔力也没有丝毫减退。
      希望能够撑到法埃尔能够独当一面的那一天。
      想起那个小徒弟,菲涅乌司心中就是一阵温暖。那是他平生仅见的天才——当然,前代家主也是一个让他惋惜错过的极具天分的孩子,但他的天赋是另外一种,因为自然生长而变得极其危险。而法埃尔不同,他是个淘气贪玩的孩子,他的力量有着可以看得见的生命力,只要假以时日,他可以超越现在菲涅乌司见过的所有人,包括苏乌,也包括他自己。
      只要假以时日。
      菲涅乌司并不希望他太快变得成熟,从以前的经验看那些少年早熟的孩子总会承受比别人更多的痛苦,他希望法埃尔能够更自然的成长,在十年、或者十五年之内承担起他的职责。
      他只是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活上十年。
      他想着这些向门口走去。因为他的离席,其他人也纷纷站了起来,咳嗽的咳嗽,叹气的叹气,就好像一群摆放在圆桌四周的石像突然活了似的,宽敞的会议室里霎时热闹起来。菲涅乌司回头看了看,苏乌仍坐在他主持人的座位上,一双乌溜溜的紫眼一眨不眨。
      两个人对视了一刻,彼此都心领神会。菲涅乌司点点头,转身就要推开大门。
      他的手还没触上门把,门就打开了。
      侍从站在门口,只差一步鼻尖就贴到他脸上。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阵,那个年轻的男孩方才如梦初醒,后退了两步鞠躬道歉,“判司主事菲狄亚斯大人请各位长老见一面。”
      话音未落,他已经被人一把推开,高个子的菲狄亚斯挽着袖口,一只手里抓着花锄,袍襟上还沾着泥土,就这样狼狈不堪地站到他们面前。“手,手……”他喘着粗气,两只手上下挥舞,却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方正黝黑的面孔满是惊慌之色。
      以紫菀家的标准来看,菲狄亚斯•阿丝缇绝对没有跻身主事的才能,也没有那样的野心。这个老实人平生唯一的乐趣不过是坐在家里伺花养鸟含饴弄孙罢了,就像此刻,他多半也是刚刚从自己的小花园子里跑出来,因为跑得太过慌张,连花锄都忘了放下。
      菲涅乌司暗暗摇头,菲狄亚斯能够安居判司主事多年,也算是那个人留下的一桩奇闻了。
      在这样的时候,先开口的通常是苏乌•阿丝缇。
      “菲狄亚斯大人是来我们罚司挑选花种的么?那样的话花棚可不在这边。”
      他抱着双臂,仰靠在高背座椅里,笑嘻嘻地说。
      菲狄亚斯霎时满脸通红,他性格老实,人却不傻,苏乌在讽刺他手拿花锄慌里慌张的模样。但他这个人生性不愿与人争吵,更何况他也不是牙尖嘴利的苏乌的对手。因此他只是深吸一口气,稳了稳精神,把想说的话在脑里过了一遍,挑了最重要的一句。
      “女神像动了。”
      就是这一句,让房间里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盯到他身上。
      “你说什么?”
      菲狄亚斯目瞪口呆地看着苏乌大踏步从会议桌上直接踩过去,跳到他面前,贴身的长袍被他这一番动作带得飘飞在空中,一时竟忘了该怎么回答,直到苏乌的脸孔逼近他眼前,一双深到接近黑色的紫眼微微一眯,又问了一句:“你在说什么不可能的话。”
      他忍不住向后退了退,“我可没胡说。”他看了看房间里的其他人。那些须发皆白的老人彼此交换着视线,无声的喧嚣让他十分不自在,“不信的话你可以自己去看。”
      苏乌嘿嘿一笑:“自然要去看。”
      他回头扫视房内的其他五个人,突然挑了挑嘴角,“各位不妨在这里等我。”
      菲涅乌司突然向前迈了一步,站到苏乌与菲狄亚斯之间。“我也一起去。”他说。
      苏乌眼神一闪,那是如同烈火一般烧灼的神色。有一瞬间菲涅乌司以为他会开口拒绝,但只是眨一眨眼的功夫,苏乌眼底的忿怒便被奇诡笑意代替,快到仿佛之前的怒色只是一抹光影造成的错觉。他笑眯眯地看了菲涅乌司一眼,又看了看合议会的其他四名长老。那些人已经重新坐了下来,他们既不看菲涅乌司,也没有望过苏乌,更没有瞧一眼菲狄亚斯,一个个双手扶在膝头上,注视着桌上苏乌踩下的脚印,端庄得像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石像。
      苏乌满意地露齿一笑,对菲涅乌司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您先请。
      菲涅乌司毫不客气地走了出去。

      紫菀家最初在利卡维托斯山间落户时,是以判司主事厅为圆心,向四外辐射发展的。那个时代人们还信奉着伟大的宙斯,纵使他是个弑父的凶手,并且是个贪色好淫的神祗。
      在那个时代,每个城市都有神祗保护,每个希腊人都可以自由选择侍奉的对象。
      对紫菀家而言,幽冥与魔法的女神是他们不二的选择。
      时至今日在紫菀家仍然定期举办赫卡忒女神的祭典。他们在判司主事厅前的三叉路口供奉鱼和蛋,点燃香氛,敲响鼓乐,彻夜吟唱赞美女神的祷歌,那是紫菀家一年之中最热闹的日子。不过在平时,因为判司主事菲狄亚斯更喜欢在自己的寓所处理政务,主事厅通常空无一人,除了被派来打扫神庙的见习生、整理花圃的工匠,谁也不会平白无故跑到这里来。
      他们三个人穿过花廊,石柱上缀满紫色的藤花,一串串垂在他们头顶,苏乌伸手拂开。
      他走在最前面,身上缀着白饰带的紫色学士长袍是无眼塔教师的制服,腰间的口袋几乎与菲涅乌司一样多,上面绣着他自己的徽记——一只衔着自己尾巴的火蜥蜴。在他腰后插着一对匕首,乌黑刀鞘在他臀部上方交叉成一个十字,象牙雕刻的手柄在阴影中都白得发亮。那并不是一个法师常有的道具,但苏乌•阿丝缇从来都毫不掩饰,他用两条锁链将匕首紧紧锁在腰带上,菲涅乌司发觉,他用来挂材料袋的腰绳也是一条细且长的金属链子。
      菲涅乌司突然不安起来。
      “是负责清扫神庙的见习生发现的。”
      菲狄亚斯对他们解释,他已经丢了花锄,把挽起的袍袖也放了下来,黝黑的脸上满是深深皱褶,是日光和海风留下的痕迹。“我们的规矩是每天黄昏前由见习生打扫神庙,然后会将所有门都上锁,里面一个人也不会留。结果方才见习生来清扫神庙,发现神像不太一样。”
      “不会是有人恶作剧么?”
      菲狄亚斯搔了搔脸颊,一本正经地回答:“不可能。前任罚司主事大人过世已经快六十年了,我也只是听说过女神像可以移动,但从来没见过,也不知道详情。”他略略犹豫,询问地看了一眼走在身边的菲涅乌司,“现在真的见过女神像移动的人已经不多了吧。”
      菲涅乌司轻咳了一声,微微叹息:“不是不多,是根本就没有几个人了。”
      苏乌撇了撇嘴,“我记得判司存有家里所有建筑的结构资料?”
      “没错。”菲狄亚斯大方地点头,“但是没有关于神像的。”
      苏乌冷哼了一声,迈大步走开。菲涅乌司看了看他,转头对菲狄亚斯说:
      “不知道门那边的情况……?”
      菲狄亚斯摇了摇头:“我没有去看,那扇门虽在判司这边,但毕竟还是在罚司的管辖范围之内。我让那些孩子都退出来在门口等着,锁上了大门,在你们来之前不会有别人靠近,毕竟事关重大……”他挠了挠头,“只是不知道,这事情到底……是好是坏。”
      “‘谁向她和震耳欲聋的地震之神祈祷,这位光荣的女神就能轻而易举地让他大发其财;如果她高兴,她也能易如反掌地使他瞬息间得而复失。’”
      菲涅乌司与菲狄亚斯都是一怔,扭头去看的功夫苏乌已经走出花廊。黄昏的余晖将他投射成一缕墨色的剪影,几乎分辨不出人形,仿佛是一缕烟雾在灿金色的斜阳中哈哈大笑。
      主事厅前果然站着一群穿见习生的白色长袍的小孩子,他们挤在一起,互相叽喳低语,看到他们三个接近,其中一个十七八岁的高个子男孩首先走过来行礼,他是这群孩子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也是他们的负责人,在白色见习长袍外他披了一件判司特有的灰斗篷,显然如果一切顺利,他在年内就会成为判司的正式一员。行礼之后他侧身站在一旁,恭敬地低着头。
      “禀告主事大人,一切都按我们发现时的原样,没有人进入神庙。”
      菲狄亚斯点点头,“开门。”
      铜铸的大门被几个人合力撑开,神庙里并未燃灯,阳光却从天窗里直射下来,撒落在神像前漂浮着荷花灯的水池上,映出一片波光粼粼。水面上浮动的光芒又反射进周围山精水怪雕像宝石镶嵌的双眼之中,仿佛黑暗之中,一双双金色的野兽般的眼睛一同凝视着他们。
      一霎那他们都屏住了呼吸。
      苏乌•阿丝缇几乎想不起自己上一次走进这座神庙时的情景了,那大概还是芮•阿丝缇加冕行礼时候的事情,他与孪生哥哥法厄陪伴成为家主的芮在神庙里守夜。那是危机四伏的一夜,在历史上并不是没有紫菀家的继承人在独自面对女神的时候死得无声无息。那时候他根本无暇去看一眼高台上的女神,更不会恐惧于雕塑上一双宝石镶嵌的假眼睛。
      幸好幻觉的魔力转瞬即逝。当他们走过宽广的大厅,看清伫立在眼前的神像端庄的女性脸孔,那种不切实际的不安就已经消散在寂静无声的空气中了。据说紫菀家的赫卡忒女神像是由一位名叫巴克雅尼斯的魔法师亲手雕刻。他是一位精巧的机械师和药剂师,恺撒曾有的一枚会咬人的狮头戒指,为他不动声色地除掉了不少敌人,那枚戒指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他并未将女神塑造成通常的三头六臂,携带两支火炬的形象。雕像的面孔温柔美丽如赫拉,一双金眼微微下垂,瞳孔是琥珀镶嵌。她长发挽成圆髻,用黄金发圈束牢,插上月桂装饰。他让一条蛇盘绕在她肩上;一只巨犬紧贴在她膝头,低头嗅着她的脚趾;还有一匹鬃毛披垂的战马,无鞍无辔,却有一双极似人的眼睛,那张马脸上的神情几乎可以说是若有所思。
      女神像的双臂在身前下垂,微微张开,似乎是在欢迎什么。
      “是了。”
      菲涅乌司的声音几乎都在颤抖,“是的,门开了,快快!”
      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已经是一个年过百岁的老人,提起袍裾想要跑向他知道的那条通往地下的台阶,只可惜他的腿脚已经难以应付他迅速闪现的念头——在他这个年纪的老人通常都只好把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想上十遍,再一条一条加以实行。他被自己的拐杖拌住了自己的脚,若非苏乌•阿丝缇敏捷地扶住他,他已经在女神面前五体投地了。
      拐杖当啷一声落在地上。苏乌用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那双手好像火钳一样强硬滚烫,又无法动摇。“别急啊,菲涅乌司大人。”他笑嘻嘻地说,“说清楚啊。”
      菲狄亚斯捡起地上的拐杖,递还给仍在剧烈喘息的菲涅乌司。
      “平常女神像的姿势是这样的。”他做了一个双手十指交叉,合拢在胸前,低头祈祷一样的姿势,那个姿势在他做来有些可笑,但在这样的情形下,谁也没有真的笑出来。
      “只有那扇门打开了,女神的双手才会张开。”
      菲涅乌司挣脱苏乌的手,扶着拐杖让自己重新站稳,冷冷地补充。
      苏乌眉头一皱,“只有那把钥匙才能开门。”
      “那么,就是拥有那把钥匙的人出现了。”
      菲涅乌司毫不示弱地回答,两双紫眼对视了一刻,谁也没有抢先移开。
      菲狄亚斯站在一边,静静地问:“我们去看看吧。”
      谁也不会拒绝。
      他们离开女神的圣台,走进一扇角门。苏乌记得两年前他亲自押送芮•阿丝缇的尸体走的就是这条路。通往地下的阶梯宽敞得足以供十个人并排行走,他们用木车运送石棺,一路上只有车轮发出吱嘎吱嘎的缓慢呻吟和偶尔听到的灯油从满溢的托盘中滴落的声音。
      重新走在这条台阶上,那些声音似乎又响在耳边。
      台阶尽头是一道石门,菲狄亚斯抢先两步去打开石门的机关。苏乌和菲涅乌司都站住了,几乎同时扭过头去。就如菲狄亚斯之前所说,下面的事情属于罚司的管辖范畴之内。
      但这扇门,还是属于判司的工作。
      “我就不陪你们进去了。”菲狄亚斯说,从墙上抽下油灯递给苏乌,“多加小心。”
      他站在台阶上,目送两个人走过石门,踏上室内的青石板地面。
      沉重门扉在他们身后合拢,留下一片漆黑的房间,只有苏乌手中的油灯闪烁不定,似乎有风吹透了琉璃片,摇动烛火跳跃如舞蹈。苏乌能够感觉到站在旁边的老人身体上散发的腐败花瓣的香味,还掺杂着硫磺、硝石、香蜂草,种种被体温熏蒸出来的古怪味道。
      他们站得很近,在黑暗中似乎可以听到彼此脉搏的跳动。
      苏乌伸出手,抓住菲涅乌司的手臂。“告诉我,”他轻柔地说,“你真的那么相信么?”
      “什么?”菲涅乌司回问,他有点喘不过气来,平常他很少这样奔忙跋涉,对一个老法师而言,通常他走过最远的距离也不过是从自己的实验室回到卧室,再从卧室到图书馆而已,因此他实在没有力气拒绝苏乌的搀扶,这扶持对他来说十分及时。“你不相信?”
      “相信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拿到了谁也找不到的钥匙?”
      “如果这是女神的意志。”
      苏乌轻轻笑起来,“意志什么的。——你大概不知道,芮以前曾经郑重拒绝使用拉珀翰式的雕花石棺。他讨厌那种矫饰的风格,‘愚蠢’,他就是那么说的。可是你知道结果怎么样?”他耸了耸肩,“他可没法跳起来反对我选的石棺,只能乖乖躺在里面,这就是意志。”
      菲涅乌司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开口:“我以为你尊重他。”
      “我尊重他。但这可不意味着我同意他的美学观点。”苏乌撇了撇嘴角,“芮在这方面是个相当贫乏的人,他不欣赏工艺品,甚至不会欣赏漂亮姑娘。在我看来那满棺的大丽花可是漂亮极了,足以体现拉珀翰人的精湛工艺。”他四下看了看,确定方位,提着灯走过去,“就是这里。顺便说,等到麦耶理塔死了,这个房间可没有地方放下第五具石棺了,如果……”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几乎是同时,菲涅乌司也看清了让他说不出话的理由。
      油灯笼罩下的一小片地板空无一物,本该放在这里的石棺不翼而飞。只留下灰尘和泥土经过长期堆积留下的一圈暗淡痕迹可以证明这里曾经放过一件沉重又巨大的东西。
      “应该在这里的啊。”
      苏乌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他走过整个房间,点燃了悬挂在墙上的不死鸟灯台,灯台中的香油所剩无几,但还足够他们看清屋中的情形:原本应该在这里的四具石棺统统消失不见。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过头面对菲涅乌司,“如果我现在回去对那位菲狄亚斯大人说‘嘿,你弄丢了你本该看好的四位家主大人的尸骨’,你猜他的脸色会不会像我现在这么难看?”
      “我告诉过你。门开了,他们回到他们该去的地方了。”
      “别说这种鬼话!”
      菲涅乌司波澜不惊地站在原地。“门就在你身后,为什么不试试呢。”
      如果不仔细观察,也许谁也不会发现这扇门的存在,它几乎完美地融入石壁之中。同样的颜色,同样的材质,只有巨石彼此交错的边缘将门与墙壁隔离开来。当苏乌伸手抚摸的时候,能够感觉到石壁上凝结的露珠,似乎墙壁的另一侧冷如冰窖,连空气都为之冻结。
      苏乌的笑容也凝结在唇边。
      在他的触摸之下,门无声无息地移动了。
      一道缝隙自上而下逐渐加宽,渐渐露出另一条漆黑幽深的走道。
      石门变成了石阶,苏乌一步跨过,他的另一只脚刚刚踏入门内的石板地,“呼”的一声,门内两侧的火盆爆起丈高的火焰,赤红火舌直舔屋顶,在他的身体两侧和背后映出重重鬼影。
      紧接着一对又一对,沿着长长洞穴两侧沉寂的火盆相继点亮,熊熊火焰将隧道照成一片奇异明亮的世界,如果将夕阳的余晖汇聚到如此狭窄封闭的空间里,就是这样的情景。
      苏乌怔了片刻,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在他两侧,是持秤和持剑的两个男子坐像,他们是紫菀家的第一代主人雅珀雷斯和他的儿子巴克雅尼斯。持剑的雅珀雷斯姿态端正,巴克雅尼斯则是侧坐在宝座中,一手托起天平,长袍褶纹细腻,他的视线正好落在门的方向。石像背对墙壁,身后是存放遗体的石棺。
      这就是紫菀家家主的墓窖。
      菲涅乌司拄着拐杖,缓缓地走到他身边:“我记得这里。”
      他注视着火盆中明亮到近乎透明的火光,“最后一次这扇门打开,罚司的主事还是赛茉丽•阿丝缇。她是个古怪的女孩,但在自己的技艺上十分优秀。我亲眼看着她用女神的金钥匙打开这扇门,她走在最前面,我们抬着石棺紧随其后。我记得那些石像的眼神……好像我们侵入了他们的领地,打搅了他们,”他轻轻叹了口气,“他们对生者并不友好。”
      有一瞬间,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身穿白袍,肩上别着一束白色百合的女孩的背影,尚且年轻有力的他和同伴——那些男人都是无眼塔里最优秀的法师,但他们没有使用任何法术来减轻肩上的负担。那付石棺沉重得要命,压得他抬不起头,只能看着前面的人的脚后跟。
      死去家主的雕像已经摆放在墓室前,他死的时候还是个年轻人,工匠将他塑造成站立着一手擎杯、一手怀抱巨大蜥蜴的模样,蜥蜴的背脊上有白石镶嵌的星星。他生前被人称为“红雷”,这个形象代表了他所具有的力量。他们将鲜花和蜡烛供奉在灵前,点燃的香氛充满整个隧道,浓得让人窒息。
      做完这些之后他们鱼贯而出,火盆随着他们的脚步依次熄灭,仿佛墓穴深处那种冷而黑暗的空气正撵着他们的脚步,死去的家主们寸步不离,驱赶着他们离去。他们迫不及待,要将这长长的隧道重新置于死亡的护翼之下,在这样的黑暗中欢迎刚刚加入的新同伴。
      当最后一个人离开之后,赛茉丽•阿丝缇重新锁上了门。
      石门在他们眼前重新变回沉重黯淡的石壁,在下一位死者到来之前,它不会再次开启。
      只是那时候他们都不曾料到,当死者需要安葬的时候,门却再也不会开启。
      赛茉丽•阿丝缇甚至没有活过次年的春天。在她死后人们整理她的遗物时才发现那把象征着紫菀家罚司主事身份、用来开启家主安魂之地、独一无二的金钥匙已经不翼而飞——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时候不见的。胆战心惊的罚司长老们连忙封闭了墓门前的小隔间,将赛茉丽停灵在内,并从他们之中选择了一个人继承罚司主事之位。但这一切作为都是徒劳无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整个紫菀家都注意到了罚司所面临的困境,但每个人都束手无策。
      最后他们决定假装一切正常,而墓门前的小隔间里,石棺已经从一具增加到了四具。
      他们走进隧道深处。沿通道两旁,历代紫菀家的家主们依次坐开,因为时代久远,有些身上的配饰已经腐蚀殆尽,只留下污迹般的残痕;而有些,甚至连面目都难以分辨。但是那一双双空洞的死人的眼睛似乎仍睁得大大的,注视着自他们脚边走过的这两个人。
      他们并不友好。
      私下里苏乌也承认菲涅乌司的形容有道理,但他可不想当面坦诚这一点。在他出生之前,这个老人就已经是无眼塔里的教师了,他傲慢、矜持、顽固得像一块比雷埃夫斯石灰岩。苏乌•阿丝缇知道,他寄希望于他的那个小徒弟法埃尔•阿丝缇能够继承罚司。
      苏乌甚至不想斥之为愚蠢。
      那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一个老人活到他这样的岁数,总会有一点这样的幻想,而且在他们看来,没有比这更真实的事情了。苏乌的父亲以前也有这样的毛病,他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着苏乌的孪生哥哥法厄叫“爸爸”,对苏乌用一种他从来没听过的土著语言说话,直到法厄为了妻子的事情以驱逐为名被送离希腊,到遥远的东方生活去了为止。
      ——他们带走了呆傻的父亲,让苏乌在雅典的生活得到了全面的解放。
      “这是玛夫洛斯•‘红雷’•阿丝缇。第一百一十七代家主。”
      菲涅乌司在一尊雕像前站住,那尊雕像被放置在五十公分高的石台上,迫使他不得不仰起头才能看到雕塑的脸孔。“我们把他安葬在这里的时候对面的墓室是空的,而现在……”
      他转过头,看向对面。温暖火光映红了石像惨白无颜色的面孔。少女跪倒在石台上,双手合拢,从她细细的手腕上垂下的锁链一直连接到石台的两端。她的面容平静,似乎是在祈祷,又或者在沉思,在菲涅乌司的记忆中这样的神情从未出现在这个女孩脸上。
      一次都没有。
      “女神啊。”他感叹,拄着拐杖紧走几步,来到下一对墓室前。如他所料,是霍利尔与佐兰德父子,就像门口的雅珀雷斯和巴克雅尼斯父子,他们彼此相对,但却没有望向对方。他们在位的时间都很短暂,短到菲涅乌司看着他们的脸孔,却不免觉得十分陌生起来。
      他突然有一点不敢向前迈步。
      苏乌突然哼了一声,提着油灯大步越过他,走向火盆之后昏暗的墓室尽头。
      在隧道深处袭来的黑暗之中,油灯仅有的一点温暖光晕下,他们都看到了最后一尊雕像。
      芮•阿丝缇的雕像端坐在石制的宝座中,发卷涡纹精致,一直垂到肩头。他背脊挺直,双目平视,几乎与苏乌一样高。他的左手扶在膝头,右手却微微抬起,仿佛正要接过什么东西,又或者有人刚刚从他手中拿走了什么。长袍的纹理一直垂到脚边,连衣角上的绣花都清晰可见,一头巨大的猎犬蜷缩在他脚前,仰起头,石纹的眼睛似乎正注视着来访者。
      苏乌提起油灯,凑上前细看,一边喃喃自语:“谁为你雕像,你该骂他。”
      菲涅乌司看了他一眼:“你该知道,没有人为他雕像。”
      “我不是认真的。”苏乌耸耸肩,“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这是神迹,但无关紧要。”
      他转过身,抱起手臂看着菲涅乌司。他满头褐色的短发在两鬓边已经泛起了灰白,但他看起来仍然一如年轻时的傲慢。他并非他的弟子,但在菲涅乌司看来,苏乌•阿丝缇不过是个孩子,他看着他从一个十三四岁的毛头小子长大成人,到如今即使他侍奉的主人已经离世,他却仍然权势熏天。菲涅乌司看着他,有时隐隐约约的,也有一点为之骄傲的感觉。
      无论苏乌是什么样的人,他都是个杰出的阿丝缇。
      “在你看来,那个为我们打开大门的掌握着罚司钥匙的神秘人,又在哪里呢?”
      苏乌讥讽地说。他的声音回荡在隧道中,被灰泥的墙壁折射成千百万个细小的声音,混杂在一处,最后演变成了自隧道深处传来的微弱咆哮。
      菲涅乌司摇了摇头,“你不肯相信又有什么意义。”
      “你要我相信什么?”苏乌笑了笑,“我相信女神给他们雕像,又把棺材送进墓室,那我为什么不能相信她突然发觉把这些尸体拒之门外是无理取闹,自己打开门让他们进来?”
      菲涅乌司被他问得怔住,一时倒无言以对。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带着寒意掠过耳际,仿佛是在呼唤未来那些将继承紫菀家、然后死于其位的男人们。
      苏乌注视着芮•阿丝缇的雕像。雕像有惟妙惟肖的鼻子和嘴唇的轮廓,在久病中他的身体和力量被蚕蚀殆尽,那样的消瘦让这些轮廓边角变得更加清晰锐利,病痛从未削弱他的意志,有时候苏乌觉得,正是因为身体的衰弱反而让他变得更加成熟睿智了。
      “你从来都让我很惊讶。”他喃喃自语,突然住了嘴。
      “菲涅乌司大人,”他回过头去,“您听到了么?”
      菲涅乌司神色一整,连忙侧耳倾听。但年龄让他的感觉变得微弱,他听了良久,终于摇了摇头。“是什么?”他问,满脸疑惑地皱了眉,这个表情让他脸上的皱纹印得更深更多,简直像是用刀子在皮肤上刻下来的一样,那样深而崎岖,连他的眼睛和嘴巴都快要湮没其中。
      苏乌挑起一侧嘴角,他并不回答,只是一转身绕到石像背后,弯腰在地上一抓。
      惊叫响彻墓室。声音太过响亮尖锐,吓得菲涅乌司一个寒颤。
      他眼睁睁地看着苏乌从石像后面揪出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个孩子的身影,身高不过到苏乌的腰部。被揪住衣领,他只顾抱着头尖声大叫,踢蹬双脚,两手乱抓。仍然被苏乌毫不留情地提了起来,扔到墓室前的青石甬道上。小孩趴在地上,吓得蜷缩成一团。
      他穿着灰色的袍子,腰上扎满口袋,那头褐发又细又软,微微打着卷。因为太过柔软,连发卷都不甚明显,散碎的发梢服帖地落在额头和两颊上。
      菲涅乌司连忙抢上去,将那个孩子和苏乌隔开:“你干什么!”他愤怒地质问。
      他怎么会认不出,孩子腰上挂着的药袋上绣着水滴新月的徽记,正是他自己的纹章。
      “法埃尔,你怎么在这里?”
      苏乌哼了一声,“你知道他为什么在这里。”趁菲涅乌司不防备,他一步跨过老法师身边,把法埃尔从地上揪了起来,小男孩在他手里挣扎,被他拧住手臂,死死按在原地,“你看。”
      他们都看得清楚,挂在法埃尔那身学生的小法袍前襟上摇晃的金晃晃的东西,正是早已失踪的,罚司的金钥匙——埃德蒙希,启迪之钥。三层兽面代表赫卡忒的三种形象,钥匙柄上堆满花冠和扇动着翅膀的小小精灵,在火光映衬下似乎翩然欲飞。
      菲涅乌司只觉得脸颊一阵冰凉又一阵火烫,整个人似乎被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彻底俘虏了,他几乎想要跪下感谢女神。多年来他一直希望能够找到一个人,一个阿丝缇的天才,能够破解赛茉丽•阿丝缇留下的难题,寻回这把钥匙,堂堂正正的恢复罚司主事的名誉。
      他终于等到了。
      但事情还远没有结束。
      菲涅乌司看了一眼苏乌,后者紧攥着法埃尔的手腕,将他控制在自己身前。法埃尔怎么挣扎都是于事无补,小男孩一双紫色云霞般的眸子已经水气氤氲,差一点就要哭了。
      “老师……”他哽咽着,小小的脸孔已经痛得扭曲起来,“不是我的错。”
      苏乌冷笑着接茬:“你没有错。你只是运气好,对么?”
      法埃尔似乎察觉了他口气中的恶意,没有回答,只是扭动身体,竭力向菲涅乌司靠近了一点。
      “请放开他,苏乌大人。”菲涅乌司直视苏乌,“这是我的学生,法埃尔,休提那斯之子。”
      “我知道。”苏乌眯起眼,他似乎是在笑,但那笑容太过微妙,连菲涅乌司都忍不住心生寒意,“你不想知道,这小子为什么在这里么?”他突然低下头,对法埃尔眨了眨眼睛。
      “那会是个好故事,对不对?”
      菲涅乌司一动不动,“请放开他,我会让他说出来。”
      苏乌审度地望了他一刻,终于笑了笑,露出两排仍然白皙的牙齿,他有一对犬牙,尖得似乎随时会咬破自己的嘴唇,当他微笑的时候,它们就勾在他的下唇上,让他笑得像头猛兽。
      他突然手上一推,法埃尔便毫无反抗余地的栽倒在菲涅乌司身上。
      菲涅乌司急忙搂住他,“好孩子,别怕。”他感觉到法埃尔的肩膀在他手中微微发抖,小男孩拽着他的袖口,似乎想把自己藏进老法师的袖子里,从而避开苏乌的视线。他在很小以前就见过苏乌,但对苏乌来说,他不过是阿丝缇家众多孩子中的一个,即使他天生具有强大的力量,又聪明灵慧,堪称天才。对苏乌来说,他都尚且不值一提。
      他从未被苏乌这样看待过,目光中的压力似乎能够他把撕成碎片。
      菲涅乌司将他推到背后,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他与苏乌之间。与苏乌比起来,菲涅乌司已经是个矮小干瘦的老头子,即使他尽力挺直身体,他的个头也不过到苏乌的胸口,体重还没有他的一半。但对法埃尔来说,这已经是他全部的保护和依靠了。
      墓窖宽敞空旷,风把他们的呼吸拉得悠长。
      “告诉我,孩子,你为什么在这里?”菲涅乌司问,用一只手搂住法埃尔的头,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他的视线仍然没有离开苏乌的一举一动。后者微笑着,看似轻松地抱着双臂,火光将他脸上的笑容映射成一个诡异而扭曲的弧线,宛如跳荡不定的冥河的暗水。
      菲涅乌司脸上已经渗了汗珠,他知道,只要自己稍一松懈,他就可能动手。
      “说吧,孩子。”
      法埃尔犹豫地看了看自己的老师,又看了看苏乌。他是个口齿伶俐的小孩,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菲涅乌司的眉头已经越皱越紧,而苏乌的笑容却越发明显而刺眼起来。
      “没有什么山中的洞穴能通到这里,小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法埃尔瑟缩地摇头,紧张地瞪着他。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憋得尖细,“是那个人让我做的!”
      “你说的那个人,金发,紫眼,大概有我这么高?”苏乌顺着他换了一个问题。
      法埃尔微微点了点头,“他让我拿着这个。”他拉起胸前的金链子,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一刻苏乌目光一闪,令人不寒而栗的光彩转瞬即逝。“他让我等在这里,说会有人来带我出去。他……”他又看了苏乌一眼,没有说下去,只是往老师的身后又缩了一缩。
      苏乌笑眯眯地问:“你之前见过那个人没有?”
      法埃尔犹豫不决地皱了皱小眉头。“我不记得,他……他看起来有点像一个人,但我想不起来。”他仰起脸,张望着似乎想找到什么提醒他的记忆。最终他找到了,小男孩指着一旁芮•阿丝缇端坐的雕像大叫:“他和石像很像!和石像一样冷,但他会动、会说话。”
      在这样的时候,每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苏乌也没有例外。
      他转过头去的一瞬间,菲涅乌司猛推了法埃尔一把,“跑!”
      法埃尔吓得一怔。苏乌已经回过头来,接触到他视线的瞬间小男孩猛醒,跳起来就跑。
      可惜已经太迟了。
      甬道两侧火盆中燃烧的烈焰在他眼前直窜起天顶,那些小尖刺一样的火舌彼此缠绕,编织成一堵散发着灼热气息火墙,挡住他的去路。法埃尔尖叫着停下脚步,向后跳开,他的睫毛和额前的几缕散发已经被烤得卷曲起来,如果他再晚停步一秒,就会被烧成灰烬了。
      “跑什么啊?”
      苏乌笑呵呵地歪了歪头,“小东西,过来。”
      法埃尔看着他还在发呆,已经被菲涅乌司一把拉回身边。老人目光炯炯:“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苏乌耸了耸肩,“让他过来,我有问题要问他。”
      菲涅乌司握紧法埃尔的手腕,“离他远点。”
      苏乌笑得更厉害了。“就算我碰都不碰他,要杀他也是易如反掌。”
      “你怎么敢?!”菲涅乌司怒吼,一只手伸进药袋里摸索。他只有这一个机会将苏乌置于死地,而只有苏乌死了,法埃尔才能安全。他选择了一种古老的阿赞德人法术,这种法术很少有人接触,因为它古怪又繁杂,使用的材料和咒语在同类法术中都是最多的。
      他有把握苏乌不知道如何破解。
      在他念到第三个字节的时候苏乌已经踏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腕。苏乌比他年轻一半,依然力量充沛,他的手腕瞬间就麻痹了,只好任由手上的材料落在地上,被苏乌踢到一边。
      “老师,”他笑嘻嘻地凑近,“杀人的方法和杀人的法术可不一样,您还差得远呢。”
      “如果你伤害了他,我决不放过你!”菲涅乌司毫不畏缩地瞪着他,“你不能杀他。”
      “为什么不能?”苏乌哼了一声,“这也是规则的一部分,不是么?我杀了他,拿到金钥匙,然后成为罚司主事,这是女神允许的部分。何况他这样的一个小孩,即使我不杀他,你以为别人就不会动心?”他放开菲涅乌司的手腕,温柔地摸了摸法埃尔的头发。
      小男孩躲在老师身后望着他,水汪汪的眼睛像晚霞最后一丝余晖般美丽,发丝落在眼角。苏乌突然意识到他是一个挺可爱的男孩,鼻翼上的一点白麻子只让他显得更加俏皮。
      他把法埃尔拉到自己眼前。
      “给我重复一遍,你看到的那个人,像石像上的人?”
      菲涅乌司警惕地看着他,法埃尔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他这里有道疤。”他补充,指着自己左侧脖颈。
      “你知道这是谁的雕像么?”
      法埃尔摇了摇头。
      “他是前代家主芮•阿丝缇。”
      苏乌说,又揉了揉法埃尔的头发,从他身边走开。
      菲涅乌司立刻把法埃尔揽回怀中。
      石像一动不动,但他仍然出神地凝视了良久,仿佛想要从大理石雕成的毫无光彩的眼中看出什么。凭心而论,雕像极为精美,薄薄的嘴唇弯成一个弧度,似乎马上就要开口发出声音。他的声音,一向冷彻如冰晶敲打玉石。苏乌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抚摸石像的脸颊,最终那只手只是落在石像伸出的手掌上。“这就是你的愿望么?
      他的口气仿佛讥诮,老法师的手在法埃尔肩上一紧。
      “如果是的话……”苏乌轻轻笑了一声,一甩袍袖跪倒在石像前,“谨遵上谕。”
      他走过来。法埃尔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的功夫,苏乌已经单膝跪倒,在他面前低下头去。
      “我在主人的灵前发誓:你是罚司主事。我愿做你的手脚,为我族的兴旺竭尽忠诚。”他拉起法埃尔的手,在他掌心轻轻吻了一下,“现在照我这样回答:‘我感谢你的帮助,愿你我亲如兄弟,愿紫菀花开遍山野。’”法埃尔照做之后他点点头,“记住这句话,当别人向你起誓的时候就这样回答。”苏乌笑了笑,“我想你会记住的,今天结束之前你要重复很多遍。”
      他站起身,又拍了拍法埃尔的头,转向菲涅乌司,“这下你满意了么?”
      菲涅乌司避而不答:“今天就要公布么?”
      “今天。”苏乌重新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在他们能够思考之前我们得掌握局势。这小子,”他瞥了法埃尔一眼,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袍袖,“对罚司主事这个职位而言你还太小了,孩子。但事已至此,我们好歹得让你先活下来,至少活到你能够称职地被人杀死吧。”
      法埃尔懵懂地望着他,苏乌在说完这些话之后转身大步离开。菲涅乌司携住法埃尔的手跟在后面。老法师的手干燥温暖,他的声音却低微到接近残酷:“他说的没错,好好活下去。”
      然后他再也没有开口。
      他们穿过隧道,在菲涅乌司的指导下法埃尔用他的钥匙锁上墓窖的大门,然后他们一起离开悬挂着不死鸟灯台的小房间。石门后的景色并非法埃尔所记得的树阴和断壁残垣,但他已经顾不得惊讶了。老法师菲涅乌司将他安顿在座椅里,很快就有人带来灯火和食物,把房间照得如同白昼。紧接着更多的人走进来,菲涅乌司和苏乌与他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时不时有人转过头来看一看法埃尔,他们说的话法埃尔完全听不清楚。
      等到他吃饱之后,几个仆人带来紫色的衣料,替他换下身上的银灰色法袍,用镶嵌宝石的别针和绣着金线的腰带替他装饰起漂亮的基同长衣,一直垂到脚面。而后他们替他勒上黄金抹额,又替他整理好挂在颈子上的金锁链——锁链上的金钥匙那些人却碰也不碰。
      最后,他们为他披上羊毛斗篷,跪在地上试图将每一个褶纹都整理得尽善尽美。
      法埃尔不明所以地任他们打扮,这时才动了动。“老师?”他试探着抬头。
      菲涅乌司微笑地望着他:“很好,就这样很好。”
      他带着仆人离开房间。法埃尔摸了摸身上的新衣服,并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回过头,苏乌坐在桌边,正用手撑住脸颊注视着他,紫黑色的眼睛微微眯起。
      “苏乌大人?”法埃尔试探地叫了他一声。
      “你在什么时候见过他?”
      法埃尔一怔:“谁?”
      “芮。你刚才说了的,那个人看起来像你见过的人。你见过芮•阿丝缇?”
      法埃尔骤然红了脸。“是的。”他想起了那些关于星空和山脉,长长走廊和沉闷香气的回忆,想起了站在窗边的那张脸,那时候的那个人皱着眉头,一脸的烦闷,在他身上缭绕着的古怪香味是草药的味道。他手指冰凉,掌心却是烫的,把法埃尔从窗外扯了进来,完全不顾他一身是伤,痛得哭都哭不出声。那是法埃尔第一次尝试从悬崖上跳下来,结果摔伤了自己。
      “他救了我。他本来不想做什么的,但还是找人给我治疗,又叫我哥哥来接我。”
      “你哥哥?”苏乌想了想,咧开嘴笑了,“我知道,休提那斯的长子,那个不肯进无眼塔的怪小子。”
      法埃尔抗议:“我哥哥不是怪小子,别这么说他。”
      苏乌耸了耸肩,“你在命令我么?”
      法埃尔愕然地看着他。苏乌的笑容在那一瞬间消失了,他目光灼灼,紧盯着法埃尔。
      “你想要命令我么?”
      法埃尔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去。“我没有。”他委屈地说,“我哥哥很好。”
      苏乌大笑。“很好,很好。”他走过来,捏住法埃尔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注视自己的眼睛,“但我要告诉你,小东西,从今天起你就是罚司主事,除了家主大人,你可以命令所有人。记住这一点。”他捏了捏法埃尔柔软的脸颊,放开手,“真是个好孩子。”
      雷鸣般的钟声淹没了他的低语。
      钟声自无眼塔传来,如高涌的浪潮一般迅速淹没了整个紫菀家,即使是在室内,法埃尔依然觉得自己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这座雷霆之钟只有在紫菀家有重要的事情发生时才会敲响,在法埃尔的记忆中,上一次钟声响彻紫菀家还是前代家主过世的时候,不过那时他还小,未到能够参加集会的年龄,而回忆里这钟声也不曾带来如此震撼的感觉。
      他惊慌地掩住了耳朵。
      钟声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当余音袅袅飘散,法埃尔才算松了一口气。
      “发生了什么事?”
      苏乌笑了笑,“你还搞不清楚,对么?”法埃尔摇了摇头。“这也不能怪你,那些过去发生的事情你不知道。不过这没关系,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讲给你听。不过今天,”苏乌叹了口气,“你只要记得,无论我让你做什么,你就照做,要迅速、大方而且完美无缺,明白么?”
      “可是老师……”
      苏乌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不要顶嘴。不要提问。”
      法埃尔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那是个极年轻的女孩,可能比法埃尔大不了几岁,身披轻纱般的长衫,伶俐得像只雀鸟。她走进来,先向法埃尔行了个屈膝礼,娇美的脸孔上毫无异样表情,仿佛对这么小的孩子敬礼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家主大人已经到了。”她脆生生地说,目光却是看向苏乌的,一双黑眼伶俐地转了转。
      苏乌点了点头,“我这就带他过去。”
      女孩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葛多利亚•拉珀翰,她是家主大人的未婚妻。”苏乌耸耸肩,“不过现在还是他的女佣。”他低头按住法埃尔的肩膀,压低声音,“你得花点精力认识这些人,搞清楚他们是谁,他们之间的关系,最重要的是,你得搞清楚谁会接近你,谁又会讨厌你,但是记得要提防那些接近你的人,那才是最可能害你的人。相信我,你会怀念只有书本和实验室的生活的。”
      他轻轻捏了捏法埃尔的手臂,“现在,就看看你的运气怎么样了。”
      他领着法埃尔离开房间。
      神殿已经焕然一新,上千灯烛绵延成火光的壁垒,映射出参差不齐的阴影投在地上,油脂的香气和热气灌入鼻腔,带着拥挤在大殿中的人群的体味扑面而来,那股热意让法埃尔忍不住往苏乌身边蹭了蹭。苏乌注意到,却没有理会,迈着大步走上台阶,让他独自在身后跌跌撞撞地追过来。
      菲涅乌司在最后一级台阶前拦住了他们。
      “他来了。”他对苏乌说。
      苏乌漫不经心地耸耸肩,“我知道。”
      “他想做什么?我没有通知他,可是等我发现,他已经叫人拉响了雷钟。”
      苏乌这才抬起眼睛,“你以为他是什么样的人?那小子可是芮亲自挑中的。”他越过菲涅乌司的头顶瞥了一眼大殿里,神像脚下的台阶上,有人铺上软垫和靠枕,麦耶理塔•阿丝缇盘膝坐着,乍眼一看,他甚至与死去的芮•阿丝缇有几分相似,他们有同样高挺的鼻梁,模样白皙,一头金发,但细看之下就会发现他们其实是截然不同。只是苏乌每次看到他,都难以摆脱最初的那种错觉。他看到那双紫玉色的眸子转过来,知道他已经发现了他们这些人。
      “他当然有自己的眼线,”他匆匆地说,“相信我,他出现对我们是有利无害。”
      他们一出现在大殿上,就惹来了一片窃窃私语声。那些站在大厅里身披长袍的人大多数来自罚司,也有少部分是其他三司的官员,每一张脸孔苏乌都很熟悉。他匆匆扫过他们的时候那些人也在看着他,更多的,则是看着他身边的男孩,和他颈上挂着的金色象徽。
      紧张。动荡。苏乌几乎能够嗅到空气中骤然弥漫的杀机和欲望。
      他注意到身边的小孩敏锐地不安起来,小小的脸孔变得苍白,但他没有试图靠近苏乌,或者逃避那些人的注目。在衣袍和自己身材的允许下,他迈开大步,努力跟在苏乌身边。
      迅速、大方,而且完美。
      苏乌满意地在心中点了点头。他向麦耶理塔行了个礼,退到一边。年轻的家主对他笑了笑,点一点头当作还礼。他的食指关节在自己脸颊上摩挲了片刻,葛多利亚在一旁为他斟酒,又将金杯递到他手边。麦耶理塔轻啜了一口,酒渍一瞬间润湿了他的嘴唇。
      “这是让人激动的一天。”他看了法埃尔一眼,“你非常年轻,但女神看重你。”
      法埃尔望着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麦耶理塔接着说:“女神承认你,紫菀氏承认你。孩子,从今天起你将负担起我族的未来。你是无眼塔的主人,是紫菀家罚司的首领。你的一切皆为家族兴旺服务,你记住么?”
      他炯炯地看向眼前的小孩。法埃尔咬住嘴唇,细声回答:“记住了。”
      麦耶理塔笑了笑,对他招手。“过来,靠近一点。”
      法埃尔犹豫着走到他身边。“再近一点。”他说,“过来,坐到这里。”
      他把法埃尔抱到自己膝上坐稳,大厅里霎时静得仿佛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每个人都目瞪口呆地注视着他,连苏乌也一直怔在原地,若非这样的场合太过严肃,他几乎要大笑起来。
      在紫菀家,将一个孩子抱到自己膝盖上,多半意味着他将收养这个孩子。
      苏乌回过头去,与台阶下的菲涅乌司交换着视线,老法师看起来终于放松了。苏乌眨了眨眼,趋前一步,低声向麦耶理塔询问:“如果您乐意,仪式现在就开始?”
      麦耶理塔微笑着斜了他一眼,点点头。他用一只手揽着法埃尔,一边把金盘子里蜜渍过的橄榄递到小男孩手里,“吃一点,”他轻声说,“今晚你可能没法按时睡觉了。”
      很难相信在短短一个多小时中判司已经准备好了如此盛大的祭神典礼,人们敲响乐器、吟唱诗篇、演出假面舞剧以及宰杀祭品,他们将黑狗和黑羊置于祭坛前的水坑边,血流入水中,将整坛池水染成鲜红。法埃尔头晕目眩,若非麦耶理塔一直递给他零食和蜂蜜水他差不多要晕过去了。年轻的家主凑在他耳边讲些闲话,有时逗得他想笑,又连忙忍住。
      直到最后所有人来拜贺荣任罚司主事的法埃尔,他已经累得蜷缩在麦耶理塔怀里。
      “马上就结束了。”
      家主拍了拍他的后背,让他坐直。法埃尔迟钝地望着阶梯下的那些人,他们身穿仪式用的黑色长袍,像一长串伫立的阴影。法埃尔从那些人中认出了自己父母的脸孔,但他们似乎根本不认识他,随着所有人跪倒、叩拜,齐声朗诵效忠的誓言。
      法埃尔按照苏乌教他的话回答了。
      他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也听不清跪在下面的人又在说什么,直到最后一批人退出神殿,他才长吁一口气,抬起头来。麦耶理塔满意地拍了拍他的头顶,“做得很好。”他赞扬,低下头来细细观察法埃尔的眼睛,“累坏了吧?”
      法埃尔点点头。
      麦耶理塔直起身,“带他回去休息,看他眼睛都睁不开了。”
      仪式结束之后就等在一边的菲涅乌司这时走上前来,“这孩子的住所……?”
      麦耶理塔本来已经站起来准备离开,听他问话便站住了脚步,“明日我就叫人接他到石所,他是我的养子,当然住到我那里。”他紫玉色的眸子一转,笑了出来,“老师傅,您不会想告诉我,您连保护他在塔里平安度过最后一夜的勇气都没有吧?”
      菲涅乌司退了一步,低下头去:“遵命。”

      紫菀家的夜色里永远有明亮月光照耀,当他们回到无眼塔中夜已经很深了,菲涅乌司将法埃尔领到他自己的房门前,“去睡吧,孩子。”他轻柔地抚摸法埃尔的脸颊,将他额头的乱发拨到一边,“明天早上我来接你。”他看了等在一旁苏乌,补充,“我们会来送你去石所。”
      法埃尔皱了皱眉头,“我能不去么?”
      菲涅乌司轻轻叹了口气,“我想不行,家主大人希望你这么做。”
      “那奥洛斯呢,可以和我一起去么?”
      老法师没有回答,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去睡吧。”他催促。
      法埃尔垂下头,转身推开房门。他的小房间一直都是与奥洛斯分享的,虽然奥洛斯并非他的亲生弟弟,但是从法埃尔记事以来,奥洛斯就已经被收养在他父母身边,比他小两岁的小男孩一脸沉稳地坐在他们两个人并排的小书桌边,手中捧着厚重的羊皮卷,像是要钻到里面似的研究上面的词句,和活泼的法埃尔不同,对奥洛斯而言,房间就是他的天地,书桌就是他的一切,他热爱阅读,即使是最枯燥的魔法理论课本,他也能津津有味地看下去。
      他看得太过专心,直到法埃尔叫了他一声才如梦方醒地抬起头来。
      “你回来了。”他慢吞吞地问,一边揉了揉眼睛。
      法埃尔点点头,“已经很晚了,怎么还不睡。”
      奥洛斯从自己的硬木椅上爬下来,把书本折好,用一只玉别针别住看了一半的地方。“老师一直都没有回来,也没有预留明天的功课,不过我把有疑问的地方整理了一下,你可以看。”
      法埃尔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奥洛斯。”
      与法埃尔不同,有着一头黑发的小男孩停下整理东西的动作抬起头,“什么事,你还要习题么?我做好了在桌上。”
      法埃尔没有回答。这一天对他来说太过离奇而疯狂,他仿佛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发生的事情给榨干了。在他这个年纪,他本来根本不可能见到的一些人都出现在他面前。他们对他有所期许,只是法埃尔尚且不懂他们期许什么,却可以预料随之而来的沉重压力,那种压力来自他的老师握紧他的手,家主大人环抱着他的温暖臂膀,以及父母毫无表情的眼神。
      似乎就在一瞬间,整个世界都改变了。
      而他的小弟弟,七岁的奥洛斯•阿丝缇,似乎只有他还是原来那个样子。
      还是一样沉迷于书本,无视其他一切。
      他走上前拥抱了奥洛斯小小的肩膀,相差两岁,怀里的男孩显得又瘦又小,却让他放松了许多。
      奥洛斯莫名其妙地自他怀中抬起头仰望,却没有提问,只是了然般的拍了拍他的后背。
      “晚安。”
      法埃尔放开他,“晚安。”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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