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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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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季开学,方华升入大三。
她整个学期都很努力,每晚都准时自习,周末也一样。
她的舍友报怨她已学得走火入魔,六亲不认。
不是没有男生追求她,但她一概心如止水。
她醒时不常想起那个方华,但她常常在梦里见他。
她终于肯定梦可以是彩色的,因为她常见他穿着白底蓝条纹的病服,说不出的干净清爽,依旧有灿烂笑容,动人眼神。
他身边的林妍穿各种柔和颜色的套裙,光彩照人。
一天晚上她心血来潮去了M大,借了她高中同学的借书证去了那里的阅览室。
在一个角落的架子上她找到了很多本毕业纪念册。
她如愿以偿地找到了方华与林妍少年时的照片,还有他们简单的资料:籍贯,生日,民族,专业… …她轻轻抚摸那两页纸,觉得自己就象是已和他们相识一生。
图书馆闭馆时,她离开。
那是周末的晚上,十月下旬。
白天里下了雨,晚上有沁骨秋凉。
看台上男生在弹吉它,操场上有人嘿休嘿休地跑圈儿。
一俟女生跑过,看台上便弦繁管急,分外卖力。
那些女生一定是尴尬又快乐的。方华轻轻微笑。
十二月七号,是那个方华的生日。
一早开始下雪,车行缓慢,方华赶到X 医院时街上雪已积了一寸。
她直奔住院部,到护士台登记。“劳驾,我要看 503 房方华。”
护士低头看一眼记录:“没这人。”
忽然间,方华觉得雷轰电掣。
旁边有护士抬头看她,“是不是挺年轻的那人?他爱人特漂亮?”
方华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点头。
那护士以同情的眼光看着她:
“你是他朋友?怎么还不知道,他病情发展得快,上个月就没救过来。”
方华没再听下去。
她慢慢走到楼梯间,机械地走下一级级台阶。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脑中一片空白。后来她终于抓住一个念头:他和他妈妈一样,死时还不到三十。
她反反复复地思考这个问题,走出医院,没有坐车。
毫无目的地走在人行道上,四下里全是白茫茫的雪花。
她想起他今天该满三十。
她在冰面上滑了一跤,后面的行人绕过她走,她慢慢爬起来,并不觉得疼。
她一直走一直走,最后发现她已走到了M大。
从城东到城北,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几个小时。
她在M大的看台上坐下来,看见红男绿女在打雪仗,他们有快活明亮的笑声。
不知不觉天黑下来了。
却再没有人弹吉它,也没有人跑步。
只有她自己,坐在看台上。看男生楼和女生楼的灯光在一瞬间熄灭。
忽然间两座晶晶璀灿的楼台一起消逝。
后来她听见那段广播,她发现广播响的时候天还只朦朦亮。
果然是好一把亢奋的男声:同学们,让我们锻炼身体,争取健康地为祖国工作五十年。
十年后他们的广播还没有改,M大广播室真是可怕。
她一个人呵呵地笑起来,笑了又笑。
零零星星地有人来出操,第七套广播体操的音乐欢快雄浑。
早操后有人拿着饭盒朝食堂狂奔,出来时买了金黄的油饼。
不拘小节的男生边走边吃。
… …
这个世界什么都不曾改变。
只除了那个告诉她这些的人已经死了。
… …
方华站起身,四肢都僵了。手脚冻得失去感觉。
她坐车回了B医大。这一天她没去上课。
她在白天的时候睡觉,就象那个暑假里她每天做过的一样。
她病了一场,许多天高烧不退,到附院打了点滴。她的手脚从此每年都生冻疮。
病好后她仿佛对功课突然失去兴趣,她仍去听课,却常在课堂上发呆,从前是传抄范本的笔记她现在一个字也不想记。
但是期末考试就快来了。
她去听病理学的大班复习,坐在阶梯教室最后一排。
不知道神思遨游到什么地方,直到她忽然听见有人咳嗽。
她就象触电一般抖动一下,屏息等待。
终于等到那人又再咳嗽,她侧耳倾听,倾听… …
忽尔泪下。
多么象他… …
原来她还可以哭。
… …
眼泪无声无息地汹涌,她伏在自己臂弯之中。
整个世界都失陷在一片潮湿的黑暗里。
她问自己为什么去看他前竟从未想过他已经死了?
为什么在她的梦里他仍然活得好好的?
他死了吗?
他真的死了吗?
忽然间她想起她永远也看不见他了,这一下痛入心肺。
那个她默默无言却深深爱过的人,已经在两个月前,死了。
… …
手臂上有人在捅。一下,一下。
她听见有人低声说:“教授在瞪你。”
她不理会。
但是手臂上继续在捅,捅,捅-----
她霍然坐直,凶狠地瞪着旁边的男生。
他吓了一跳,手中的笔缩回去。向她尴尬一笑。
那一瞬间,他知道自己再也忘不了女孩满脸晶莹泪光。还有那双悲哀又愤怒的大眼睛。
男生的名字叫向年光。
… …
三年之后,毕业典礼当日,向年光正式成为方华男友。
两人都已留校读研,前途大好。
一朝得志,向年光忍不住遍邀友朋,沽酒相庆。席间痛陈三年血泪苦恋家史,且喜且悲,且痛且乐。
次日不觉睡至日上三竿。一时忘了和方华约在肯德基见面,饭后一起去逛海淀图书城。
方华在肯德基等向年光。
正奇怪他究竟为何迟到,已看见一个故人走进店来。
那穿黑色连衫裙的女子,有着众人中也可脱颖而出的美丽。
方华不觉站起身来。
林妍转头看见方华,一怔,然后微笑着走过来。
她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儿。
男孩儿一抬头,不知是复活了谁的一双眼睛。
方华呆住。
林妍坐在她对面,让男孩儿叫她阿姨,微笑介绍:“他叫方言,方华离开五个月后我生下他。”
忽然间方华已满眼是泪。
她向小小方言招呼,他无比灿烂地冲她笑。
“这小东西,最喜欢漂亮阿姨。” 林妍拧他的脸,他皱着眉不悦地拨开。
多么可爱。
忽然间方华明白为什么很多女人在失去爱人后会只为着孩子活下去,因为孩子身上四处都可见心爱那人影子。
“他知道有方言吗?”
林妍摇头:“他恨不得我立刻改嫁,那会儿就非要跟刘达中拖孤。我没让他知道孩子的事儿。”
方华轻轻应了一声。
他们两人都只知为对方设想,将最好的一面给对方看。
见过他们痛苦软弱的只有她。
方华忽然就感到一种近似悲壮的欢乐。
后来她们交换一下近况,林妍写下了自己地址给她。
“他弟考上了北航的研,已经毕业工作了。我把他爸也接来北京,和我们住在一块,你有空过来玩。”
方华点点头。
她看着林妍推开椅子,弯腰去抱方言。忽然她轻声问:
“他… …有没有怕过?”
林妍仰头沉思,眼中流露温柔神采,缓缓摇头:
“他从没怕过,自始至终,他没向我报怨过一分。他是我见过最坚强勇敢的人,直至最后。”
方华知道,他真的没有食言。
… …
她目送林妍走到柜台前,看她把小小方言抱得很高,方言踢着白袜的小腿,小胖手指指戳戳,是在选冰激淋。
有人风风火火地冲过来,跌坐在她对面。
方华回过头。
一脸是汗神情慌张的向年光头顶一把乱发,身上T恤皱如抹布。
“对不起对不起,” 向年光忐忑不安地向她欠身,“昨晚一群哥儿们喝酒… …”
她哼一声:“你的原形未免露得太快。”
从前他总是剪清洁的短发,见面一贯提前半个小时,常穿的行头是小灰格衬衣和熨贴长裤。
向年光尴尬地向她笑,哀哀央求:“方华… …”
唉,这人毕竟还有可爱笑容,眼睛比旁人都要明亮好看。
方华伸手,压下他头顶乱龇的头发。
“算了,一次认清楚也好。”
承受第一次亲密接触,向年光大喜,屏息静气不敢稍动。
方华抽回手来,推他:“去买辣鸡翅去,你出钱,得管我吃够。”
他忙不迭地点头:“好养活,好养活。”兴奋地助跑两步,在光洁的方砖地上滑过去,靠住柜台。
方华看着他,不觉失笑。
若干天后他们一起去了林妍家。
家里有依然摆放了很多方华的照片,好象这个人依然活着,只是暂时还没有回家。
方言抱一个镜框走到方华面前,献宝似地给她看。
镜框里是方华夫妇的结婚照。
小小方言指着那男人说:“这是我爸,多帅!”小嘴努一努向年光,“比他帅多了。”
方华瞥一眼沙发上茫然不知的向年光,低声笑。
只听方言继续说:“我妈说我长得象我爸。”
这一次方华忍不住大笑出声。
那向年光竟闻声跑来,没心没肺地问:“笑什么呢?”
方言横他一眼,扬起小脸,径自嘟擦嘟擦走了。
“嘿,这小子跟我有仇?” 向年光讪讪的。
一起做饭,方华轻声问林妍:“当初怎么被他追到的?”
林妍洗着菜,声音中有笑意:
“我晚上去练八百米,他们一宿舍的人坐在看台上。我一跑过去,他们就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跑。’又唱:‘你问我何时追到你,我也轻声地问自己。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
方华扔下菜刀,笑得要死:“后来呢?”
“后来他就真下来追着我跑圈儿,到我跑不动的时候,他过来大气儿不喘地说:‘明天晚上一起去看电影?’”
两人一起狂笑。
过了一阵,方华问:“还会再爱别人吗?”
林妍笑:“为什么不?只要那人够好。”
“象他一样好?” 方华沉吟,“ 那可不容易!”
林妍点点头:“没错,那时候糊里糊涂地,竟捡了个宝贝。”
方华忽然坏笑:“糊里糊涂吗?我怎么听说有人为了见人家,三年里起早贪黑,风雨无阻地出早操?”
林妍红了脸,追打她:“哎,你怎么知道的?我连他都没说过。”
方华丢锅弃铲地鼠窜。
那天回去的路上,方华忽然对向年光说:“喂,将来我一定要比你早死。”
没听见他回答,她转头看他。
他双手插在裤袋里低着头走,咕哝一声:“别瞎说!”
“谁瞎说,跟你说正经的呢。”
向年光冷不防站住。
方华本来已走出一步,又退回来。
“怎么了?” 她问。
很久,听见他咬牙:“好吧,你先就你先。没我在,你一个人怎么行?”
该刹那方华觉得万分感动。
她忍不住柔声说:“那么剩你一个,要怎么办?”
他不作声。
她踮起脚,凑近他的脸看他,他一下子转过头去。象被踩到了痛处,又不知要和谁生气才好。
方华心中忽然颤动,辛酸又甜蜜的幸福。
她拉住他手,笑起来:“行了,看你胆儿小的,离死还早着呢。”
背过身去,她象拉小车那样拉他往前走。但是没拉动。
下一刻她被他拉到怀里。
他下巴顶着她头顶,双手挠她的痒痒。
他恶狠狠地,却又心有余悸:“让你再瞎说!”
她忍不住大声笑。
却不知怎么又流了一脸的泪。
那是个夏天的夜里。
方华发现风很清凉。空气中的树香格外温暖。
她知道她生命中的刹那芳华终于已经过去。
一向年光仍在前头等她。
… …
不是不伤感的。
然而,她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