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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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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俯面一跤摔得十足,待众人七手八脚扶起,小文漂亮的脸上已惨不忍睹,几处血丝红肿,唇齿相磕,淌了满嘴的红。
“怎不扶好他……水。”令狐忙一手掐治人中,一手在他背后灌入些微内力,稳住师弟体内紊乱的心脉。
小武也然慌神,只管取水来,心里自骂上百遍,竟听大师兄一番表白入了迷,连哥昏倒在地都来不及伸手相扶。
稍时,小文终究醒转,一双微睁的眼愣愣发直,鬼拖着回不入神。半晌才在一片唤声中归了神元,眼珠拨动一下,似逐渐认出面前人,一一看去,视线落在其中一个,死盯着不放眼。气却越发喘得厉害,喉咙里模糊几个音,合着血粘稠地道不清。
“这处地势高,哥受不了。”
令狐给小文灌几口水,让他和血吐出,粗略擦拭干净道:“我们这就下山,到家好好躺一躺便不难过了。”说完把人往背上一背,待小武司马取过包袱,轻功一起,落下山头疾掠而去。
司马最后回头瞧一眼绝处孤坟。
狂风已停蓝天白云,坟前摆放的纸人锡箔一点不剩,早随香火全数滚落崖底,太阳在无字碑上静谧地折射着一道刺目白光。
司马闭了闭眼,心中掠过一丝极细的,道不明的情绪,转头跟下山去。
景物纷过,风声掠掠。
小文伏在令狐背上,抖得若一片风中飘零的落叶。
他心头惊迥,唯三个字。眼中火烫,唯三个字。
大师兄一番话,可在说司马大哥是畅思渊传人?
畅思渊!这三字入耳,化身尖锐长刺,从天灵盖扎入,一路碾着血肉,不留情面戮至心底,痛得他不知所措,绞得他神魂俱裂。
听错了吧?
定是听错了!
小文心中无休止地否认,似一旦承认半字,即一脚踏空坠入地狱,他,他敬爱的人……所有的人,再不得赦。
已经七年,独自承载一份欲说又不容说的痛楚,他痛而不怨,只望时间能抚平一切仇恨伤悲。
怎奈何,怎奈何……
泪水滔滔地流,一下午,背上漫了整片湿濡。
令狐转首:“小文,快到家了……再忍忍……。”
文举略抬头,这醇厚嗓音,听在耳里,落在心底,成了纷扰中真实的,唯一能抓住的东西。若幼时每次高烧,那梦中焦急的声音一般,抚慰他的心。总在他特别彷徨无助时,予人支撑下去的力量。
小文不自觉紧了紧揽着令狐脖子的臂,脑袋往底下温暖的颈边靠去,却动作一滞,盯着令狐领口微翻下隐约一处。
夺目惊眸。
他深吸口气,一瞬间将那早已悟得的又大悟一遍,竟完全不同了。
这次,他才真正意识到,原来匪朝伊夕,咫尺之距早已亘古难及。
疼痛终于蚀骨,彻底揪住他的心,支配他的意,陨落坚持的一切。力量没了,支撑倒了,剩下最后一丝薄力,只够他避之不及,将头靠向另处,闭上眼再不愿睁开。
泪水不再彷徨。
于疾速飞掠,血红夕照中,无声无息地淌。
刻意为之,自不比去时,
入夜回到茅屋,令狐将人安顿在床,一番照顾下,终于宁定。
让司马先回屋休息,嘱小武去灶间略略备些饭食,他自提木桶,去潭边打水。
晚风一吹,背上湿了又干,令狐提着两桶水一面走,一面也自苦笑。
他担心小文身体,但回想下午,也不禁揣测师弟源源不断的泪水,究竟为哪般。
知小文底虚,受不得山顶稀薄空气,但伤心到如此荏弱难持,真正前所未见。
令狐打定主意今晚暂让之歇,明日却要问个明白。
心里有何疙瘩,他做大师兄的能导则导,否则稀里糊涂放人下山,他岂非又要牵肠挂肚整年。
说起牵肠挂肚,除去师弟外,心头着实另有一桩。
但与前番不同,他只要想起这桩,实打实牵了柔肠饿了肚皮。
暗叹那人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竟魅力至此。不仅占据他的脑,主导他的欲,还销刚为柔,塞智为昏,让一个大男人在这半夜昏黑的山间小径上若处子怀春般轻笑出声。
他说他已疯,而他,研何不是?
令狐加快脚程,赶回家去。
茅屋虽陋,旦有爱人相待,便再非临时守墓处。何处温柔乡痴情冢,何处便可为家!
树林已尽,小屋在望。
令狐忽然慢下脚步。
小径尽头,定着一个漆黑人影。人影慢慢靠近,月透树梢,印出一张苍白带伤,却谧然沉冷的脸。
“小文……?”令狐走上前去,奇道:“你怎在这儿……?”
文举一言不发盯着他看,眸里冰凝水静,似不合时地发了思古悠情。半晌才拉住令狐手腕,出声虽抖,纵是决然:“我有话对你说。”
暗夜,墨气沉重。
若非一缕月光,林子里夜色更重。
只字片语,无需把人拖得老远,令狐察言观色,确知文举有曲衷欲述,既来之则安之,索性放下水桶,往石头上坐。
出他意料,小文开口问的却是别人:“今日师父坟前,若我没听错,你可是说司马大哥是畅思渊传人?”
令狐不由笑道:“他是畅思渊现任渊主。”
文举探研地瞧了他半天:“大师兄,莫非你……你已全都知晓了?”
令狐反问:“知晓什么?”
文举讷讷咬唇。
两人皆不语,树林安静下来,正适合让两双眼睛互相揣测彼此内意。
片刻,文举道:“师兄交友广阔,去年我和小武上山,却不记得听你提过这个朋友,莫非是这一年里……?”
令狐奇怪,他大半夜拖了自己,只为谈论司马吗?
不过小文这问题,到是引起他心中别处绪想——哪里一年,他和司马认识压根连一月都不到!
两人初相见,却非初相识,这感觉听起来不可思议,解释起来更难。
于是令狐斟字酌句道:“人和人怎么认识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相处,我和他……的确认识时间不长,但之后一切便如我午后坟前所说,你也听到了。”
小文低头,他脸上有伤,这一刻,他特别不愿让月光照到他的脸:“相亲相爱,不离不弃是吗?”
他忽然直勾勾盯着面前人,“大师兄,你是认真的?”
这咄咄逼人的语气和眼神,活像旧爱责问新欢时的怨怼。
令狐叹口气。
之前在师父墓前大方承认,现下他自不怕再说一遍——有此好事,怕的到是别人不问。
“要说认真……。”令狐笑道:“……活到现在有两桩,我再认真不过的,一桩是给师父报仇,另一桩,便是他了。”
文举痛苦地闭上眼。
预见一场悲剧比看见一场悲剧更考验人的承受能力。
半晌,他睁眼续道:“大师兄,我一直没问过你,若……若有朝一日找到了我们的仇人,你待如何报仇?”
“什么仇讨什么债。”
“血债血偿?可你从不杀人的。”
“我没说要杀他。”
小文奇道:“你打算把人揍一顿就完了?”
令狐不语,只是看着他慢慢道:“你还小。”
每个父亲一旦被孩子要求解释江湖上的尔虞我诈残忍血腥时,总像令狐这般口气,说一句类似的话,以此拒绝解释内情。
可事实上,父亲们之所以不解释,并非怕玷污孩子纯洁的心灵,而是因为他们就是这尔虞我诈残忍血腥的一部分。
狐狸怎么可能承认自己狡猾,鼬鼠怎么可能承认自己臭屁?
令狐不是狐狸也不是鼬鼠。
他是人。
一个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已近而立的男人。
这种人就像一架多棱镜,你看着其中一面时,往往会忽略另一面。
除非他愿意让你看全。
但现在,令狐并没这个意愿。
文举惨笑点头。
小便小,这世上岂非只有孩子才有任性的权力?
他忽然对着西山跪下,磕三个响头,就跪着的姿势道:“师父,七年前您让我发下重誓,今生不得提畅思渊三字,今生不可对大师兄道明真相,可惜老天弄人,弟子看不得敬爱之人惶天白日落此厄境,铸下孝义湮灭人情颠倒的大错,弟子今日不得已破了誓言,将真相告之,来日天打雷劈也好,不得好死也罢,黄泉之下,甘受师父责罚。 ”
拜完起身,他盯着令狐道:“那一天,最后见到师父的人,其实是我。”
那一天,指的是他们师父去世的日子。
令狐忽然动容:“有话明日再说可好?”
“真相何分今日明日。”
不想说的,撬开嘴小文都不会说;想说的,缝上嘴他都会说。
“那日我前去送茶,听见师父房中的争执声,等来人仓惶离去,我进屋一看,师父已然胸口中剑躺于血泊。但他彼时一息尚存,却阻我寻医,只问我听见什么,后又言自知伤重,再不可治,嘱我当场发下重誓,师父说他死便死了,但大师兄你孝义至先,得悉噩耗必欲报仇,对方武功非你所及,就算有朝一日大仇得报,你也必花上三四十年工夫,他不愿你毕生锁在仇恨之中,因此叫我万不可告知真相,再累一人。说完这话,师父又让我出屋寻医,等我回来……之后的事你也知道了。”
那日文举重回院落,竟见本该在傍晚赶回的大师兄抱着已然烧成灰烬的师父尸首,痴傻地坐在院子里。待和小武哭喊着将人拉开,令狐身上早已多处灼伤。
再之后丧殓退隐之事,大家共同经历,此刻自不必再提。
小文抹着眼泪道:“我在窗外听得清清楚楚,那个刺杀师傅的人,正是畅思渊前任渊主,慕容!”
令狐坐在石上全然不动,无什形于色,无什现之形,不知是石头像他多一点,还是他似石头多一点。
但小文知道他在听,一手指了他诘问:“师父临终前嘱我发下誓言,我原当埋在心头一辈子都不会说,可今日你竟牵着仇人弟子的手,在师父坟前说要相亲相爱,不离不弃……你,你让师父在地下情何以堪?你让知道真想的我情何以堪?将来有朝一日你见到师父,你……你自己更是情何以堪?”
说完再忍不住痛哭出声。
他哭了半晌,才记得抬头一看,只见面前人两眼涣散,失魂落魄,他忙抹去眼泪,唤着把人摇了几摇。
稍时,令狐终从涣散中回神,眼神变了数变,小文觉出他有话待说,自是盯着他瞧,岂料令狐开口第一句话却是缓缓道:“这事……别告诉司马,我怕他受不了。”
话入耳,小文的心比吹了腊月里的风还凉;又嚯嚯冒出另般情绪,比大伏天里的太阳还要毒辣。
人一旦被太阳晒昏头,总喜欢口不择言。
“大师兄,你脑袋不清吗?这时候竟还想着他!?我说的是你的师父,我们的师父!你七年来背负愧疚在此守墓,七年来散尽积蓄在江湖上打探,现在我告诉你真相,杀死师父的仇人就是畅思渊主人,司马的师父……你不去报仇,难道还要维护仇人的弟子吗?你顾及他听了有什么感受,你就不顾顾我的感受吗?杀人的是他们,他知道了有什么受不了的?失去师父的是我们,为何我们却要这般畏畏缩缩?你……你还是我认识的大师兄吗?难道师父对我们的养育之恩,竟比你一段私情更重要,你……?”
令狐一抬手,让他噤口。
小文喘着气,适才说得激动,扯破嘴里伤口,但他压根没注意口中血腥。
他看着令狐,已经呆了。
面前人连适才的恍惚都再不复见,代之以前所未有的沉冷。
沉得可以将铁压扁,冷得可以把冰冻结。
小文清醒过来,害怕地拉住他:“大师兄……。”
令狐道:“真相……就这些?”
小文道:“我知道的,就这些。”
令狐道:“我想静一静,你先回去。”
小文不肯走,他有很多话要说,安慰也好,被安慰也罢,这时候,他不能扔下师兄一人。
但心里数到三,他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走了。
无论谁看一眼令狐现在的样子,都会选择离开的。
林子里终于只剩树影月光和死寂。
扑朔的树影,嘲讽的月光,不甘心的死寂。
它们怜悯地看着它——一个胸膛逐渐起伏的黑影。
忽然,林子里飞进一把疯狂的刀,毁天灭地砍伐所有的东西,水桶翻了,流着泪;刀子痛了,溅着血。
风中滚着愤怒的悲恸。
一切成熟男人的风度和定力,终于在这空无一人的半夜树林里,被命运无情地戳破了。
一份成熟男人来之不易的爱,终于在隐瞒了七年的弑师真相前,被摆上了考验的天平。
一段错误的感情就像生命中的毒瘤。挖瘤的过程,总是痛得让人难以忍受。
但比起任之疯长,他宁愿让他痛。
文举隐身树后,指甲抠进树皮,一闭眼,泪扑梭梭落进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