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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祖父常说,他们是一棵树上掉下来的苹果。
      这意味着苹果之间,不可能离得太远;苹果和树,也不可能离得太远。
      而他却常常想,如果不是这棵树上的苹果,他将会面临怎样的生活。

      他认为自己继承了这个家族所有倒霉的东西。少时哮喘频发,祖父不得不命人将他送至深山别墅或瀑间水阁方能呼吸舒畅。
      他不能吃的东西就连自己的厨师也记不住。祖父只好送给那位师傅一个纯金手镯,上面刻着他所有的食忌,以供随时查阅。
      他体弱多病,两腿一长一短,所以极少出门。如果真的不得不出门,随行之人全都小心翼翼,唯恐出了半点差错。谁也不知道这位大少爷会不会在半路上一口气喘不上来突然死掉。鉴于他父亲猝死之时尚在而立之年,慕容家的遗传不容忽视。
      十二岁时他忽然厌倦了这种小心翼翼的活法,忽然开始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在晨曦中散步一个时辰。他原本粗通水性,到了夏天便天天在湖中游泳。渐渐的,很冷的水他也敢游上半个时辰。他的身体虽仍然不怎么好,却远比小时候要健康。
      云梦谷到他们兄弟手中时,地盘与生意都比祖父时代大了好几倍。谷外的神农镇虽还称作“镇”,实际上已和城市一般大小,亦和城市一样热闹。
      当年祖父以不可想象的勤奋与天才管理着云梦谷,而家业传到他手中,勤奋与天才似乎再怎么多也不够用。
      何况有一样东西他觉得这个家族人人都有,独他没有。
      他不够聪明。
      他十五岁开诊,十七岁写成《内经或问》,十八岁艺冠杏林,名动天听。十九岁时,皇帝双目复视,头痛欲裂,群医束手,莫知何疾,遂急诏他以草泽医入见。他在泰安殿上视色切脉,投药一服,三针即愈。龙颜大悦,命入太医院随侍。如此荣耀而不可多得的机会,他却辞以痿症,坚决不从。所幸皇帝大病初愈,心情甚佳,亦不强留,厚赐而归。后天子临崩,再发急诏,他推之以喘疾复发,难以成行。这回他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坐了整整一年的大牢。直到新君即位大赦天下才放了回来。
      大夫们因此私下里开玩笑,说别人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慕容定宽却敢在天子头上动针。当时他的手指若有半毫之错,慕容全家就算不是满门抄斩也要流徙千里。
      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自己不够聪明。

      他永远记得第一次和定欢一起读《痹论》时的情景。
      读了一半,祖父忽然问道:“书上说,‘凡痹之类,逢寒则虫。’,虫字何解?”
      这个问题他不曾多想,所以回答也很老实:“注上说,虫的意思就是‘皮中如虫行。’”
      然后他看了看祖父,发现他笑而不答。
      他知道自己说了废话。
      然后定欢大摇其头,一连说了数声“非也”才道:“虫即疼,两字通借。”
      “典出何处?”他有些尴尬,又有些不服气。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是哥哥,哥哥总当比弟弟懂得多些才是。
      “《说文》、《释名》。《诗经》‘云汉’篇里不是也有‘虫虫’两字?《甲乙经》上说‘逢寒则急,逢热则纵。’只怕这‘急’字也是后人乱改的,‘虫’与‘纵’岂不更加合韵?”
      这些书虽然他也看过,却没有定欢那么好的记性。定欢与祖父、父亲一样,能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而他却要花去三倍的时间才能记下同样的东西。
      在书塾里慕容定欢总被誉为“神童”,他却不是。谷里人的解释是他病的时间太长,不免耽误了功课。而他却不这么想,他认为自己就是笨一些。
      “古书窜夺之处甚多,尽信书不如无书。”祖父道。
      “可是,‘尽信书’这句话也是书上写的,我们究竟该不该信它呢?”在与人争执这一点上,定欢向来孜孜不倦。据说祖父亦为此颇感头痛。
      好在祖父总有对策:“是不是书上写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动脑子想过没有。信与不信要靠自己来判断。”
      他隐隐听出祖父同意定欢的说法,在定欢面前,他却不想显得很差劲:“我自己风痹发作时,手臂之处又痛又痒,就好像皮下有虫的样子。所以我觉得注上说的没错,至少我感觉如此。”
      “嗯,”祖父道,“行医之人,感觉十分重要。你们要相信自己的感觉。”
      “那么,究竟哪种说法更对?”两人齐声道。
      “各备一说,如此而已。”
      每到此时他都觉得祖父的回答不过是息事宁人,敷衍了事。这并不能让他原谅自己的表现不佳。于是当晚他便埋头读书,通宵不寐,期待次日讨论时能旁征博引,把面子挣回来。可是到了第二天,祖父却宣布更改惯例,开始对兄弟俩单独授课。定欢读《素问》,他读《脉诀》;定欢读《病源杂论》,他读《千金翼方》;定欢读《五藏生成篇》,他读《兰台秘典论》……数月之后再相互调换。读的书不同,做的功课亦不同,讨论就更不相同。因此有好长一段时间两兄弟没处吵架,竹梧院里甚是安宁。到了十二岁的时候,祖父让他们共同参加谷里录用弟子的考试。他认为这是自己崭露头角的机会,很早就开始准备,日日三更睡觉,五更起床,白天还要随祖父巡诊。当真用功到了头悬梁锥刺骨的地步。那时他常在藏书室里见到趿着鞋,拎着竹篮,在书架上找书的定欢。他还是那样的坏毛病,抽出几卷书塞到竹篮里,找张宽大的椅子躺下来,看不了几页就睡着了。有时见他睡得太早,他会伸手将他弄醒,将掉在地上的书拾起来还给他。定欢道谢时还不停地打哈欠——他的习惯是一入书房先打半个时辰的瞌睡,喝口浓茶再开始看书。一边读,还一边发牢骚:
      “一生下来就是慕容无风的孙子,弄得夜夜都要苦读,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他听了只有苦笑。
      考试前一天,祖父把他叫到床边,问他为什么双眼发黑,是不是没有睡好。他说他在准备考试。
      “只是一次寻常的考试,不必那样紧张。”祖父道。
      他摇头,神情很坚决:“不,我就是要紧张。因为我一定要考第一。”
      祖父哑然失笑:“为什么?”
      “因为我是您的孙子。”

      可是,考试完毕,祖父却拒绝将考试的结果告诉他们。
      “嗯,你们都做得不错,我很满意。放你们三天假,好好去玩罢。”就这么一句话把他们给打发了。
      他有些生气了,觉得受到戏弄,锲而不舍地道:“爷爷,这种考试只有一个甲等。究竟谁是甲呢?”
      “重要的不是考试。”祖父轻描淡写,“重要的是我看得出,你们都用功努力了。”
      “可是……”
      “我很忙,明天见。”
      然后他听见自己大叫了一声:“这不公平!”
      “定宽你过来。”祖父将他单独叫到书房。
      “你是大哥,云梦谷迟早要交给你。”他看着他,很平静地道,“我看了你的考卷,知道我可以放心了。定欢是你弟弟,和你一样争强好胜。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考试的成绩。可是,在此之前你得先问自己:你是要赢,还是要你的兄弟?”
      ——你是要赢,还是要你的兄弟?
      他忍住了那个脱口而出的回答,深深吸了一口气,过了很久,才道:“不必了。我不需要知道成绩。”
      祖父的嘴角终于浮现出一抹笑容,眼中有赞许之意:“慕容家的孩子,不需要依赖别人看清自己。如果你认为你是最好的,你就是最好的。如果你想成功,神佛也会相佑。”
      然后他又说:“人的一生很长很长,能有一个年岁相仿的兄弟一路相伴,是莫大的幸福。”
      那天祖父很高兴,不仅让兄弟俩陪他吃晚饭,还破例多喝了一点酒。

      祖父就是在那一年,和祖母一起消失了。

      人们说祖父到了晚年脾气格外好,云梦谷的人不敢想象他会有这样的改变。父亲去世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以祖父的身体,已无法承受如此的打击,但他却和祖母一起很平静地办完了儿子的丧事,又义无反顾地担起了教导两个孙子的重任。
      数年之后,祖母的头痛症越来越严重。发作之时,状若疯人。有时她会砸掉祖父书房里的每件瓷器,有时她将祖父的医案撕得粉碎,很远都能听见她痛苦尖叫的声音。等她清醒过来,却又不记发生了什么事,对祖父对家人,一仍旧贯的温和慈爱。虽然祖父想尽了办法,她的症状仍是时好时坏,且渐渐恶化。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她已被头痛折磨得彻夜难眠,饮食俱废。记忆越来越糟,甚至连祖父也不大认得了。她变得急躁易怒,骨瘦如柴。大夫们私下里传言,若不是祖父每天给她扎针、按摩,她只怕早就不在人世了。
      就在这个时候,祖父决定带祖母去南方休养。海边气候温暖湿润,也许会对她有益。两人一起离谷,在南边住了半年,回来的那一天祖母看上去没有很大的变化,不过她的情绪很好,谈笑风生、神态安宁,大家都以为有了起色。第二日,谷里有几个棘手的病人,祖父一早出门去了。正午时候,他在蔡大夫的诊室里听到了祖母的死讯。
      人们说,祖母的死已在祖父预料之中,他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悲伤,对悲伤已产生了直觉。所以他看上去并未大惊失色,痛哭失声。只是那只握着银针的手指一直不停地发抖。赶回家时,人们已将祖母的尸体从竹梧院的湖中打捞了上来。有人说她是头痛发作失足落水,而谷里的人都知道她水性奇佳。又有人说,她发病之时痛苦万状,早已了无生意,亦曾数次吐露轻生之念,都被祖父婉言劝回。那一天剩下的时间,祖父一直在自己的屋中陪伴祖母。到了夜晚,院门深闭,谁也不敢打扰他。
      次日清晨,人们却再也找不到他们的半点踪迹。
      全谷之人四处搜索,长达数月却一无所获。只知道九曲桥边那只拴了很久的木船不见了。
      大湖的尽头是大江。大江的尽头是大海。

      ***
      深秋。凌晨。
      薄雾浓云,晓色迷蒙。
      慕容定宽的一天往往从钓鱼开始。
      他并不吃鱼。
      从竹梧院的南门向南,有一道小径通向枫林。枫林的尽头是十亩桂园。秋来木叶纷飞,霜红雾紫,露冷烟凝之际,空山香满,晨鸟喧树,是慕容定宽最喜欢散步的地方。枫林并不大,他走路也不甚方便,所以散步一圈回来,已有些累了。若此时离早饭尚远,他会到湖边垂钓,给他的小猫准备一天的食物。
      每次当他走到湖心的小亭,阿喜已在那里等着他了。
      阿喜是只寻常的小白猫,机灵神气,顽皮却很知趣。她知道什么时候发懒,什么时候撒娇,什么时候独自玩耍,什么时候粘着主人不放。慕容定宽很小就开始养猫,前不久刚死掉的一只老猫——也叫阿喜——死时已有二十来岁。在此之前,谁也不知道一只猫居然能活这么长。据总管丁知行说,每次他看见大公子弯着腰,给那只又老又胖活像一只猪娃的阿喜洗澡,都让他倒胃半天。谷里人看见人猫如此亲热,都不免生出了妒忌。这位公子与当年老谷主的脾气一样清高孤介,喜怒难测,唯一的一点耐心大半送给了病人,剩下的便全给了阿喜。慕容定宽虽不似祖父那样喜欢发火,脸阴沉下来,也够叫人受的。
      大家都知道,大公子不能一日无此猫。他可以忙得顾不上吃饭,却绝不会错过给猫洗澡。他无事不近灶台,阿喜若有半点不适,他会亲自下厨煮猫食。他睡觉,阿喜守在床边。读书,阿喜趴在膝头。人们说,大公子如此爱猫,这猫当来世变成天仙报答他才是,就算变不成天仙至少也得变个田螺姑娘。
      慕容定宽本名“定喜”。四岁之时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这名字很俗,于是开始拒绝别人这样叫他。他拒绝的办法是这样的:早上一醒,他就跑到祖父床前跟他谈改名字的事。中午吃饭,只要祖父叫他一声“定喜”,他会立即反问:“难道您不觉得定喜两个字很难听么?”晚上睡觉,母亲给他讲故事,他会说:“妈妈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名字变成了慕容定宽。”进了私塾,他在习字本上只署“定宽”两字,同学若叫他“定喜”他定然不理。教书先生以为那是他的字,也不放在心上,渐渐地也糊涂了。就这样过了一年,他祖父忽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孙子已悄无声息地将名字改了过来。想要改回去已不可能。训斥一顿之后,也就不了了之。没过多久,他自己也叫他定宽了。
      当慕容定宽想要一只小猫的时候,因素有喘疾,肺部对细小的毛发格外敏感,他的祖父坚决不允。如法刨制,他开始不停地谈猫;开始学钓鱼;开始借所有关于猫的书;开始要母亲讲猫的故事。他生日的时候要求祖父送他一只布猫,祖父生日他送祖父一幅“逗猫图”。他叫人在手背上刺了个棋子般大的小猫,切脉时好让祖父瞧见。夏天他的扇子画着猫头,扇坠是玉猫。冬天他的大衣绣着花猫,纽扣镶着猫眼。他送给弟弟一只水晶猫,然后告诉所有人如果他有一只猫就会叫阿喜。他又开始成天说阿喜,虽然每句话的前面都有“如果”两字。渐渐的,别人都以为他的确有一只猫叫阿喜,而当得知他竟没有猫的时候,又全替他遗憾难过。最后,祖父烦不胜烦,终于叫人找了一只猫给他。
      这就是慕容定宽的信条:爱一样东西,什么都可以克服。想要什么,都能办到。

      当慕容定宽走到湖心亭时,在那里等着他的,除了阿喜还有他的总管丁知行。
      “谷主早。”
      “早。有什么事么?”他坐下来,将手杖放到一边,问道。
      “钱大夫昨晚收到家信,说是老爷子不大好,一早急着要回苏州,问谷主今天有没有空,他手下还有几个病人没瞧。”
      他点点头:“要他放心回家,病人可以交给我。”
      丁知行迟疑了一下,道:“可是,您今天不是要和谢大夫做几个手术么?”
      “无妨,把病人转到我的诊室即可。”
      丁知行又道:“上次您说要换一个药童,吴大夫那里正好新收了个女学生,年纪虽小却十分能干,想叫她先到谷主身边当差。”
      “好罢。”
      寒暄几句之后,他匆匆吃了早饭,就去了别人的诊室。正午时分回到竹梧院时,看见石阶的梧桐树下站着一个陌生的女孩。
      那女孩身子有些单薄,模样倒十分清秀,个子很小,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她穿着一件浅绿的衣裳,见他进来,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口里不停地嚼着槟榔。
      “你是吴大夫的学生?”他走到她面前,停下来。
      她点头。
      “姓什么?”
      “叶。”
      “丁总管想必已告诉过你竹梧院里的规矩。”他淡淡地道。
      “什么规矩?”她继续嚼槟榔。
      “在我的诊室里不能嚼槟榔。”
      “我自嚼我的槟榔,”女孩子穆穆闲闲地立着,仰起头,不紧不慢地道:“有甚妨碍?”
      他注意到她的目光桀骜不驯,神情看上去忽而十三岁,忽而二十三岁。他还是第一次在一个女孩子身上看见这样复杂的眼神。他有些不快地皱了皱眉,谷里除了定欢,极少有人顶撞他。不过他太忙,忙得没功夫发火,便将手伸到她的嘴边,冷冷地道:“吐出来。”
      女孩紧咬牙关。
      他的目光更加严厉。
      对视片刻之后,女孩用力地嚼了两下,终将一团槟榔唾在他的手上。
      “跟我进来。”他一面走,一面将手中之物扔入唾盂,回内屋洗了手,见女孩子瘦瘦小小的立在门边,一只花瓶便能将她全部挡住,忽觉方才过于苛责,遂将语气缓和下来。不过他向来是个一丝不苟的人,规矩就是规矩。看着她的脸,他在心里犹豫了一下,又道:“诊室里也不能戴超过半寸的耳环,你的耳环两寸有余。”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摘掉——”
      “摘掉,”他的话又耐心又坚决,“现在就摘。”
      “为什么?”
      “因为你不希望它遗失在病人的肚子里。”
      她想了想,将耳环脱下来,放在桌上。
      “今天我急需人帮忙。你若不想留在这里,明天可直接向丁总管禀明。”
      言下之意是:明天你不用来了。
      谷里人都知道,作慕容定宽的药童是件苦差。一来他忙时不分昼夜,药童自然也不能偷懒。二来他脾气不好,容不得差错,稍不如意便要换人。所以他的药童总在更换,很少有人干上一年。
      说完这话,他转到内屋喂猫、洗手,片刻功夫出来了,又指着书桌上的一个竹箧向她吩咐:“这是我的针盒,旁边是脉枕,漆盒里有刀具。请帮我拿着。知道诊室在什么地方么?”
      女孩子将竹箧捧在手中,摇头:“不知道。”
      她什么都不知道。
      他叹了一口气,拾起手杖:“跟我走。”
      正要抬脚,忽然想起什么,又道:“桌子下面还有两个药箱,你也要拎着。”
      她的手已全部占满,忍不住要发牢骚:“我只有两只手,为什么要拿这么多东西?你也有两只手,为什么却空着?你好意思么?”
      他怔了怔,随即道:“我挺好意思的。”
      他做事全力以赴,绝不在琐事上浪费精神。
      她冷笑,笑容含着恶意:“可不是,你走路能不摔倒已经不错了。”
      他虽跛足,却姿容挺拔。听了这话,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替她拉开门:“我摔倒了无所谓,你手上的东西却摔不得,走路小心。”
      她将桌上之物一骨脑地装进包袱,将包裕挎在肩上,方提起两个药箱,闷声不响地随他走入诊室。

      经过几次精心的设计和改建,慕容定宽的诊室一尘不染,宽敞实用,无所不有。当中一张橡木大床上赤条条地躺着一个七尺大汉。
      这情形他司空见惯,不过今日多了一个女药童,怕她不自在,他找了块白布搭在那人的腰下。
      她一把将白布揭开,仔细看了看,问道:“为什么要遮住呢?他这里很正常。”
      “你不介意?”
      “我不介意。我也是大夫。”
      “你是女大夫。”
      她瞪了他一眼,气汹汹地道:“女大夫又怎么了?如果连这种地方都不能看,我还能干什么?”
      他不紧不慢地拿起了刀子,道:“你若肯将眼珠子往上移四寸,可以看见他身上有五处刀伤,三处骨折。”
      她洗了洗手,挽起袖子,叹道:“江湖上的人真是命硬。胸口给人戳了一个大洞,居然还能骑着马乱跑。”
      “请不要随意评论我的病人。他极有可能听见。”
      果然,那汉子突然双目圆睁,破口大骂道:“奶奶的,老子的命硬不硬关你屁事!这里几时又多了一个臭娘儿们?难道云梦谷的大夫都死绝了?你再敢胡说八道,老子将你劈成两半。”
      慕容定宽一把按住他的头,淡淡道:“我知道你很生气。不过,请你尊重这里的大夫。”
      他说话很慢,嗓音柔和低沉,十分好听。
      “你是谁?”
      “慕容定宽。”
      那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我听说过你。不过我的伤很麻烦。你只管放手干,老子不怕死,”接着,悄悄地又道:“我是个害羞的粗人,麻烦你找个东西挡住我的下身。——我被这女人看得浑身不自在。”
      他将那块布复又搭回他的腰下,正待说话,那人双眼一翻,忽然昏了过去。抬头看时,女孩子正将一根银针缓缓地从他的头顶上拔出。
      “你用不着这么快动手,他看上去有些紧张。”在这种时候,他一般会先和病人聊一会儿,待全身放松下来,再开始麻醉。
      “难道你想让他继续羞辱我?”她冷冷地道。
      看得出她还为方才的话生气。他将漆盒打开,不想争执:“那就开始罢。”
      女孩子道:“刀伤归你,骨折归我。”说罢,将那细细的一对腕子伸到男子胸前,忽双指一错,“喀喀”数声,已将断开的肋骨接正。转身去配接骨的药膏。
      他看着她,不动声色,却暗暗心惊。指着一个小瓶道:“不用配药,有现成的。”
      她拿起来,放到鼻尖上一嗅,摇头:“这个东西好是好,不过还需要再加两分乳香一分没药。”
      “不必。里面有山羊血,治刀伤甚灵。”
      “这人身强力壮,多加乳香好得更快。”
      “重伤之下,用药宜慎。”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因为我是这里最好的大夫。”
      说这话时他没半点羞涩,好像这是铁一般地事实。
      女孩子脸上的讥笑却很明显:“你是这里最好的大夫?那么慕容定欢是谁?他算老几?”
      这话又刺激了他。
      他们兄弟俩从小争吵不断。大年初一打架,可以从竹梧院一直打到谷门口。成年之后,在学术上亦有分歧,常常争得面红耳赤。所以兄弟俩各有自己的诊室,自己的病人,从不同台合作。
      只有一点他们的看法完全相同,且坚信不移。
      他们都认为自己是云梦谷最好的大夫。
      “他是我的兄弟,” 他淡淡道:“老二。”

      云梦谷里的大夫大多出身书香门第,还有不少人曾经中举。大家都是温文尔雅的读书人。不过云梦谷也有自己的传统。云梦谷的女大夫往往比男大夫脾气要坏,态度更加野蛮,在技术上亦更加大胆。十年之中,谷里曾开除过两名乱用猛药的女弟子。他怀疑女人的手中不能有刀,因为女人狠起心来,比男人更加可怕。这女孩子初来乍到,年纪轻轻,已有了这种倾向,长此以往,不知是何结局。
      他在心里摇头叹气,接下来的合作还算顺利。或者说,太顺利了。那女孩似乎总能猜到他需要什么。每次伸手过去,不需吩咐,她已递过来他想要的东西。他说“拿针过来”,她知道何时用三寸长针,何时用两寸短针。他说“配药”,她手抓一把往砰台上一放,准确无误。他知道来这里的新人有一些非旦出生世家,且入谷之前已从业多年。这女孩子可能也是其中之一,不然不会这么训练有素。除了目无尊长作风散漫自以为是以外,他不得不承认她眼灵手快,技艺娴熟,承担药童一职,绰绰有余。
      病人流水般地送进来。他们一鼓作气地干了三个时辰,才把所有的病人全部看完。他很有些累,合目靠在太师椅上歇了片刻,那女孩子的精神却极好,收拾完工具,整理好药箱,对他道:“干完了?”
      他点点头。
      “那就回去吧。”
      他又点点头。站起身来。
      出门之后,她忽然道:“刚才我是不是帮了你很大的忙?”
      “这难道不是你份内之事?”
      “无论如何,你欠我一个人情。”
      他不喜欢和陌生人开玩笑,遂不置可否地道:“我每天辰时二刻开诊,你必须提前半个时辰到竹梧院。”
      她拎着一大堆东西,气喘吁吁地道:“明天我才不会来呢,累死啦。”
      他接过她手中的包袱和药箱,道:“你先回去休息,东西不用你扛了。”
      “眼看着都快到门口了,”她展眉一笑,“就让我好事做到底吧。”
      他没有坚持。两人在暮色中穿过游廊回到书房,他发现台阶上又站着一个女孩,身材高挑,面容羞涩,向他裣衽而拜:“谷主,我是新来的药童,丁总管让我到这里等您。”
      他愣住。转过身来,看着身后的女子,问:“她是药童,你是谁?”
      她莞然一笑,反问:“我说我是药童了么?”
      他想了想,没有,她没有说过。
      “可是,你说你是吴大夫的学生。”
      “我师傅也是大夫,也姓吴。”
      他这才明白自己认错了人:“请问你究竟是谁?”
      “我是你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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