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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   见了这个人,他算是知道了,什么叫顾盼生辉。
      “他叫什么名?”
      旁边坐着的老戏迷笑着介绍:“刘家戏班的台柱子,名头好听,叫花衣,专唱花旦……啧,小老爷您是不知道,咱家花旦一张嘴,天上的凤凰都能招下来呢。”
      “真可惜,我不懂戏。”而且对台上这个人来说,这人的长相可比他的戏要精彩得多。

      “花衣,”班主进了后堂,招呼一声,“你过来。”
      花衣的戏妆刚卸了一半,露出一张虽然好看但还是有浓厚少年味道的脸,却还不伦不类的顶了一头黄铜做的金冠金步摇,脖子都酸的慌:“班主,您什么事?等我把这一头东西卸了再说行不?”
      班主眯起本就细长的眼睛,细细打量了一下花衣现在这幅样子,大为满意:“别,花衣你可别卸了这一身行头,把漂亮的小脸露出来就行了……”
      “你也别消遣我,”花衣从红了以后也敢有点小脾气了,沉下一张脸来,不管不顾的就伸手去拆那一脑袋东西,“我可顶着这玩意唱了这么久了……脖颈子都要折了。”
      “别别别……”班主伸手抓住花衣的手腕,笑眯眯地说,“这是好事,班子里来了大主顾,就喜欢你这身行头呢。”
      花衣心里咯噔一下,慢慢把手抽了回来:“大主顾?”
      “张将军的独子,可不是大主顾?”班主笑得见牙不见眼,“指名要你,花衣,你这是走了大运气了!到时候光彩了,可不要忘了你家班主这把老骨头。”
      花衣巧笑嫣兮,要多乖巧有多乖巧,心里却苦笑不已:“班主说的是,花衣要是做了人上人的人,自然是会记得班主对花衣的好的。”戏子,戏子……下九流的名头,混得再好,也不过是比勾栏卖笑多了那么一点不如不要的骨气。

      张繁耀正坐在班主招待贵客的屋子里喝着茶,他爹配给他那一串近卫就站在他左右,全都虎着一张脸,弄得来给他填茶的小孩手抖脚抖的,差点把滚烫茶水倒到旁边的点心盘子里去。
      “张大少您久等了!”刘家班的班主笑得一脸谄媚,拽着袖子装模作样的拭着额角的汗水,“您看,我把花衣给您带来了……”
      跟在他身后的花衣就真穿着一身花衣,盈盈一福身:“花衣给张少见礼了。”
      张繁耀把手里的茶盏一合,放在手边,抬起眼打量着花衣:“长得真不错。卸了脸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反倒好看了。”
      “多谢张少夸奖。”
      “你叫什么名?”张繁耀问。
      花衣柔柔弱弱的答:“花衣。”
      张繁耀:“我问的是你的真名。”
      花衣是花名,是彩名……没有谁家爹娘会给孩子——还是个男娃起这名。
      花衣笑着回答:“花衣就是花衣,没什么真名。”
      班主干笑着解释:“张少,花衣是我捡回来的,打小就没了爹娘……”
      “是么。”张繁耀脸上淡淡的,看不出情绪来,“花衣是吧,你过来。”
      花衣乖乖的过去了,心里知道自己大概是脱不开这一遭了,这兵荒马乱的年份,什么都乱的很。
      “你倒是乖巧,”张繁耀细细打量了花衣两眼,满意的笑了,“从今儿个开始,你就跟我了,你要有个明白。”
      花衣于是便更乖巧的回答:“花衣从今日起便是张少的人了,自然是晓得的。”

      街上,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坐在老爷车里,花衣安安静静的,张繁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车窗外的小商小贩讨价还价:“你在看什么?这都有什么可看的么?”
      花衣笑笑:“从没看过,猛然看见,总是觉得稀奇的。”
      “你们班主拴着你不让出门么?”
      “花衣怕麻烦,偏偏这世上最不少的就是麻烦。”
      张繁耀又笑了:“也是,你这张脸是够麻烦的……”他顿了顿,又问,“不过,你现在这身行头更麻烦,顶着这么多东西,你就不嫌沉么?还是你每天都是这么过活的?”
      “班主说您喜欢花衣这幅样子,花衣就没往下摘,”花衣也笑了,“一个金冠就十五斤打底,花衣压得脖子都酸了,怎么不沉?”
      张繁耀有点小意外:“你们班主倒还真讲究。”他就说了一句挺好看而已。
      “多谢张少夸奖。”说完之后,花衣就又不说话了。
      车子终于开到了公馆,张大少一下车就被自家老子堵了个正着:“小兔崽子!谁给你的兵!谁给你的胆子!你怎么敢去动老秃毛的地方!”
      “你先进去。”
      张繁耀对花衣说一声,花衣点了点头就跟着人进屋了,留下张大少独自面对自家老子的咆哮,慢条斯理的回答:“跌,您听我说……”
      “听什么听?”张将军舍不得踹自个儿儿子,就踹了一脚老爷车,“小兔崽子,还敢养戏子,真是想换张皮子了吧?”
      花衣侧头看了一眼吵着的张家父子哼笑一声,一转脸又是那个乖巧的花衣:“这位大哥,劳您带路了。”

      到了晚间,张繁耀不知道对他那个武夫爹说了什么,脱了身就来看花衣了。
      花衣仍是盈盈一福身,说不出的好看:“大少。”
      张大少有点头疼:“怎么还是这一身行头,你不是说沉么?”
      花衣乖巧道:“大少说喜欢,花依旧天天穿给您看。”
      “都卸了吧,现在就卸了,”张繁耀无奈的挥挥手,“弄成这幅样子还怎么伺候人,正好我也看看,你这一头东西都是什么。”他找花衣来是做花花大少的样子,可不是闲的没事折磨人玩。
      花衣听话的将头上的发饰一件件拆下来,散落了一头长发,然后一件件的解着身上的戏服。
      “你这头发,是真的?”张大少饶有兴趣地问。
      花衣点点头:“班主说这年头太乱,被人当成女的,有时候还是好事儿。”
      “也是,”这年头什么人都有,“这年头喜欢男人……不少。”
      “大少开玩笑了,您不是也是喜欢男人的么?”花衣心里冷笑,不喜欢的话,把他带回来干什么?
      “……是啊,”张繁耀这话居然说得有点愣,“我也是喜欢男人的浪荡子么……今儿个也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花衣也早些休息吧。”
      雕花的木门吱呀一声合上了,花衣听着张繁耀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冷哼一声:“这人真是脑子有问题。”

      门被打开了,花衣抬起头来,将手中的书卷放到一边:“大少连着来了半个多月,花衣真是受宠若惊。”
      “只是来看看你。”张繁耀笑着说,“不过今天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听你唱曲说话,今儿个是七夕,鹊桥会,花衣跟我出去走走吧。”
      出了门,张大少没理会他那辆值钱的老爷车,牵着花衣的袖子慢悠悠地走,一路走过来,不时介绍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花衣始终不发一言,等到他们走到河边上的时候,花衣才看着那一盏盏花灯,开了口:“那是什么。”
      张繁耀见他明明好奇却还强撑着做出无所谓的样子,笑了:“那是花灯……”然后就开始仔细的讲着花灯的故事,末尾来了一句,“你要放一盏花灯么?”
      花衣木着一张脸点头:“恩。”
      毕竟还是孩子心性,张繁耀转身去买花灯去了,刚进他家家门的时候,花衣那叫一个乖巧,结果没两天就把这别扭的性子漏了个一干二净,就算有所求也没个好脸色。
      买来花灯,点燃,放入水中……
      花衣站在原地看着越来越远的花灯,愣愣的。
      “我想唱戏。”他忽然低声说。
      张繁耀没听清:“恩?”
      “我说,”花衣深吸一口气,“我想唱戏。从小到大,我只会唱戏。”所以,当有一天不能唱戏了,总觉得……少了什么。
      张繁耀沉默片刻,在周围喧闹情况下,这短暂的沉默似乎是要让花衣窒息一样:“明天,我送你回去。”

      于是,第二天,花衣就回了戏班子。
      班主恨铁不成钢的说:“花衣啊花衣,我还以为你能挺乖的……你怎么……你怎么就这么不识好歹……好不容易走了,你怎么就又回来了啊!”
      花衣木木的上妆,木木的上台,等他再次下台的时候,等在那里的是张繁耀。
      花衣颇为意外:“大少,您怎么来了?”
      “顺路来看看你,”张繁耀笑了笑,“你唱得真好。”
      花衣冷冷淡淡的回答:“多谢大少夸奖。”
      “你现在这副冷脸可比之前的假笑顺眼多了,”张繁耀不以为意,“走吧,我带你出去。”
      花衣卸妆的手一顿:“……去哪里?”
      “带你去听茶楼说书。”

      今日是去听说书,明日是去逛庙会……
      等到花衣再从台上下来,看见张繁耀的时候,一点也不意外:“今天你要带我去哪里?”
      张繁耀还和以前一样的笑着:“我要走了。”
      花衣这才注意到他一身军装,愣了一下,然后低声问:“要打仗了?”
      张繁耀点点头:“北面开打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
      张繁耀摸摸花衣的头发:“大概两三年吧。”
      “大少……”
      张繁耀打断花衣的话:“我会回来的,还有,叫我繁耀,繁荣的繁,荣耀的耀。”
      花衣顺从地叫:“繁耀。”然后又问,“你真的会回来?”
      “会回来的。”
      花衣不说话,安静的靠在张繁耀身上,张繁耀忽然笑着说:“花衣,你还是不肯告诉我你的真名么?”
      花衣抬起头,认真的说:“你回来我就告诉你。”
      “当真?”
      “当真……”花衣低声道,“所以,你一定要回来。”

      两三年,即使再难挨,最后也过去了,那个人却始终没回来。
      戏班子不知得罪了什么人,散了,班主托人给花衣在向下谋了个营生。
      “我都要走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最后,花衣还是没有等回来那个人。
      他不知道,那人早就死在了战场上,什么也没留下,都被那一顿狂轰滥炸弄成了灰。

      不知道多少年后,他坐在自家院落门口,听着老旧留声机吱吱呀呀的唱着——
      衰草连横向晚晴
      半城柳色半城笛
      枉将绿蜡作红玉
      满座衣冠无相忆
      时光来复去
      路过的爷孙两个正说说笑笑,小姑娘别别扭扭的跟着唱:“时光,来复去……”
      他忽然就掉下眼泪来。
      “爷爷,爷爷,你看那个爷爷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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