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桃花雪》多木木多

2、第 2 章

　　范氏没走成，因为卢定安回来了，他本来应该赶在卢老太太下葬前回来的，可惜路上耽搁了。
　　卢定安回来后先到老太太的坟前大哭一场，然后就地搭了个茅棚，幕天席地的守起了孝，喝凉水吃冷馒头赤脚穿麻衣。
　　他已经报了丁忧，这次回老家就是守孝的。他准备就在卢老太太的坟前这么着住上三年。
　　真住三年大概他连命都没了。
　　卢家按说他是前程最好的一个。之前卢家七大叔八大姑闹的其实就是钱，但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他们还懂。之前敢跟范氏闹，一是欺她只是一个女人，二是卢老太太不在了，他们到底占着长辈的名分在，只要在卢定安来之前把财产给占到手里，他回来也不好意思跑到亲戚家再去要回来吧？
　　大官都是要脸面的，再说法不责众嘛，见着便宜不占那是王八蛋。何况钱就在眼前，眼见那一母一女守不住，旁人都去了，就生怕自己去晚了。于是人就一窝蜂般围上来了。
　　但现在做主的人来了，脑子就都回到各人的脑壳里去了，前头跑得最快得躲得也最快，之前躲着由着一群人乱闹的族老们此时也出来说公道话了。
　　于是，挨着卢老太太的坟墓，一个非常漂亮结实的‘草屋’很快搭起来了。做法是先盖个木头屋子，再在外面搭上一层草。
　　然后族老们硬是把卢定安给搬到草屋里住。比起高屋华厦，这座草屋确实非常寒酸，但挡风遮雨肯定是足够的，一般人住进去别说住三年，就是住上三十年也不会死。
　　范氏一看，带着杨曼也住进来了，丫头下人就留在老家的宅子里，每天送饭就行。
　　一家三口团圆了。
　　卢定安不是第一回见这个女儿，但对杨曼，哪怕是对五姑娘来说，这倒是她第一次见这个爹。
　　所以当爹的不认生，见了女儿满脸慈祥，牵着手拉过来搂到怀里亲切的问：“五儿，怎么不喊爹？”
　　杨曼只能咬紧嘴巴。
　　其实喊个爹娘哄他们真不是大问题，但在口音问题解决前，她只能继续扮演跟爹娘不亲的五姑娘。这样其实更好。
　　卢定安对这样的女儿是心里有数的，所以也不生气。倒是范氏的眼圈又红了，伸手又把杨曼抱了回来，这几天好不容易女儿不讨厌她的亲近了，于是就把十一岁的大姑娘当成两三岁的小娃娃，能抱着绝不放手。
　　夫妻两个开始说话，杨曼趁机仔细打量卢定安。
　　他长得就是一副标准的文人模样。面白，留了一把代表文雅的胡子，头上挽一个发髻，插一根玉簪。他看着有四十岁的沉稳气质，三十多岁的优雅风度，但看脸只有二十五六左右，算得上是相当年轻了。
　　范氏也是个鹅蛋脸柳叶眉杏核眼的标准古代美女，夫妻两个在一起非常般配。而且看起来他们的夫妻感情也特别好。
　　卢定安说儿子们托给他的老师了，让范氏不用担心儿子，就是帮他做媒的那个老师。交给老师当然是不用担心的，这年头老师都跟爹差不多。他用的借口是儿子们的学业，至于孝之一字，他这个爹回来奔丧就行了，孙子辈的到底差了一层，在临洲守孝就行了。
　　也是因为去世的是卢老太太，要是卢老太爷那两个儿子就该回来了。
　　范氏说的就是老太太临走前留的话，说把嫁妆和私产都留给五姑娘了。
　　听着卢定安便皱起了眉，怪不得他回来后看到家里乱成这样。
　　“其实咱们家的人都好说，只是跟着过来闹的还有老太太家那边的人。”范氏不快道。
　　卢老太太娘家那边的人也跟着过来闹才是最麻烦也最烦人的。
　　按说这里面没他们的事。卢老太太都嫁过来一辈子了，连卢定安在内生了四个，虽然只活了他一个，但并不是无儿无女啊。反正他们过来掺一脚是最没道理的。
　　至于卢家的人闹，问题就跟老太太的嫁妆无关了，而是老太太的私产。
　　卢老太太嫁到卢家三十多年，也是攒了不少的银子，只卢定安每年都送回来不少的孝敬，还有其他小辈和族里给的。她把这些银子都换成了良田。
　　范氏数过田契，一共将近四百亩的良田，还有八百亩的山地，这些全都是老太太的私产。为什么会这么多？因为卢老太太有一个官运亨通的儿子啊。卢定安从七品知县做到临洲知府，卢家老家望风而动。老太太想置产，不少人半卖半送很愿意给卢老太太这个便宜占的。
　　但要是都给五姑娘就不行了。这份便宜要留在卢家老家才算数，交给五姑娘当嫁妆？日后让她带到婆家去？
　　总之，这些地一定要留在卢家才行。或者说，这份人情一定要是留在卢家，特别是留在卢家老家这里才行。简单的说，不止是给五姑娘不行，哪怕是给她的那两个弟弟也不行，给卢定安嘛勉强可以。
　　毕竟哪里也变不出另一个卢老太太了。
　　卢家老家是既舍不得卢定安这个有前程的子孙，又怕这子孙跑得太远把老家的人全忘了。更怕他拿了好处跑远了飞高了，那他们才是赔了钱又丢了人呢。
　　卢定安官做到这么大，在这方面肯定不是个傻瓜。找个机会便给族中人透了个信，说他这个当爹的替女儿做主，那四百亩的良田和八百亩的山地要送给卢家族中当祭田，也就是说收成就归卢家全族的人了。人人有份。
　　这当然是因为五姑娘感念卢老太太的疼爱，不舍卢家老家的亲人们，所以心甘情愿把田舍出来。
　　范氏当然没把这些田放在眼里，女儿是她的，当然由她来疼，这些田今天舍出去，等女儿出嫁时她肯定能给她更多更好的。
　　至于杨曼，这一切说到底都不是她的，她可一直觉得受之有愧呢。别说田都给卢家人留下，就连卢老太太的嫁妆，老太太的娘家人既然想要，还给他们也没关系啊。
　　她觉得至少跟她这个冒牌货比起来，这些人至少跟卢老太太还有亲在，给他们才更合适。
　　于是卢定安和范氏问她时，她便点头，坚定的点头。
　　卢定安欣慰的笑着摸她的头：“好孩子。”
　　族中人放了心，明白就是没有卢老太太在了，卢定安跟卢家老家还是有情义的。投桃报李，这些田每年的收成分六成给卢家，两成给五姑娘，日后就算她嫁出去了也照给，族中只占两成，用来资助族里的一些孤寡之人。
　　说到底，卢家老家的人怕的是卢定安在老太太走后跟他们远了，既然没远，那当然还是一家亲戚嘛。
　　卢家老家的人不闹了，卢老太太的娘家人显得更没理由站在这里了，他们本来就是趁势来占便宜的，既然卢家上下里外拧成一股绳了，他们当然就可以滚蛋了。
　　杨曼其实是挺想把卢老太太的嫁妆还给她的娘家人的，可惜她现在正在扮自闭，开口就要露馅，不开口她也没那个本事把这么复杂的东西说清楚，使劲比手划脚反而显得更奇怪。老太太的嫁妆都是些实在东西，摆在面前的只是一张清单。
　　杨曼倒是试着把这清单推得远些，或者放到卢定安或范氏的手中表示她不要。可惜卢定安和范氏以为她伤心，不想承认老太太已经没了才不要这些东西，结果范氏抱着她哭着说没有老太太，以后有娘疼你，别难过。卢定安含泪坐在一旁，半天叹道不枉老太太疼你一场。
　　鸡同鸭讲，歪打正着。
　　杨曼的自闭扮了三个多月，扮不下去了。草屋里就他们一家三口，她一直不开口说话终于被看出来了！
　　谁都能看出她不对头来，但是请来的却不是大夫，而是个巫婆，也就是走街串巷收惊的那种神婆。
　　因为大家都认为她是因为卢老太太死了才得了这个病，只能请神婆来，大夫没用。
　　神婆来围着她叽哩咕噜转了好几圈，又把她拉到空地上，在地上用黑狗血划了个圈，让她站在里面，神婆在外面又是烧符纸又是跳大神，然后又让她回屋躺到床上，神婆又是念经喊魂一大串。
　　来回折腾了几天，神婆断言，说小孩子的魂又清又静，死的又是至亲至爱的亲人，所以五姑娘的魂是跟着老太太走了。
　　一群人吓了一跳。
　　神婆又说，可是范氏和卢定安是亲爹娘，特别是卢定安来得及时，要是再晚几天，说不定五姑娘就真跟着老太太走了。
　　范氏和卢定安庆幸不已。
　　总之，如今五姑娘三魂归位，七魄还原，只是到底是走了一趟鬼路，一时半刻也不能好全，不过慢慢的就好了。
　　杨曼在旁边听故事一样。
　　神婆还出了个主意，说日后要是怕有什么不好，最好能给杨曼找个阳气重的镇住就不会有事了。
　　范氏默默点头，看来说亲事时要找一个合适的八字才行。
　　等神婆走了，杨曼试探着开口说话。果然范氏和卢定安一点也不觉得她口音奇怪。她像婴儿一样重新开始牙牙学语，重点是想学口音时，他们也配合她，她对一些事记不清楚了，卢家老家的人来看他们时认不清人也没关系。
　　杨曼一直吊着的心慢慢放下来了。
　　等到两个弟弟来信，她再跟着学写字时才知道卢老太太不识字，所以五姑娘也不识字。可范氏和卢定安都认为她应该学一点，但是不必专精这个。
　　“你到底是大了些，如今开蒙已经晚了。”卢定安可惜的说。他倒是个挺开明的父亲，不算迂腐。
　　至于琴棋书画，卢老太太当年是特地给卢定安请先生学的，当然不会给五姑娘一个小女孩请先生。所以五姑娘也不会这个。
　　杨曼大松一口气。
　　最大的问题是五姑娘的女红针线相当不错，杨曼却是一点都不会的，范氏在发现这一点后，叹气女儿忘得东西太多了，可她现在更想跟女儿亲热，当然不会骂她，反而从头耐心的教起来。
　　杨曼趁机虚心学习。
　　三年一转眼就过去了。卢定安结结实实的住了三年的草屋，范氏和杨曼自然也陪他住了三年草屋。在这三年里，父女情母女情倒是深了不少，重点是卢定安和范氏对杨曼这个假女儿种了不少感情。
　　杨曼虽然感动于卢定安和范氏的疼爱，也非常喜欢他们——对她这么好不喜欢也不可能啊。但是父女母女什么的就不可能了，这两人从年龄上说跟她就差个五六岁而已。
　　不过，她已经非常习惯跟卢定安和范氏撒娇了。被两人无微不至的宠爱着，从生活上到感情上，她都可以说是被卢定安和范氏收服了。
　　有时候杨曼都有错觉，觉得他们其实就是她的另一对父母。喊爹叫娘时至少有六成是真心的，另四成是撒娇来着。
　　他们给了她这么多的疼爱，她想回报他们。而卢定安和范氏想要的就是一个乖女儿，所以她乐于在他们面前当这个乖女儿。
　　这是她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了。三年过去，扮演卢氏五姑娘的心慢慢变没了，杨曼渐渐做回了自己。幸好范氏和卢定安对以前的卢氏五姑娘是什么样一无所知，如今这个知情识趣，懂事听话的五姑娘让他们真心喜欢。
　　范氏还发愁，女儿这么贴心，可惜马上就该嫁人了，要是能再多相处几年就好了。卢定安劝她，福气这东西都是有数的。
　　他叹道：“如今老太太没了，老天爷就给了我们这么贴心的女儿。我就常想，以前女儿不在身旁，老太太就好好的，现在老太太走了，女儿就回来了，还这么好，你说这世上的事是不是都是一报还一报的？”
　　范氏听了这个没接话。让她说什么呢？对卢老太太，她是儿媳自然该孝顺。可因为老太太她跟女儿少了十几年的母女情也是实情。卢定安这么说，她又不能想老太太要是早几年死，那她的女儿是不是会早几年回到她身边呢？
　　这么想就大逆不道了，她还没那到坏心眼。所以只能一声不吭吧。
　　卢定安长吁短叹了一阵，回过头来搂着范氏的肩宽她的心：“你要舍不得，咱们就把女儿多留几年。”
　　得了他这句话，范氏心里好受点了，推了他一把笑道：“能留几年？律法明言，女子十六不出嫁就要问罪了，我可不想让人回头参你一本。”笑完叹了声，说：“先给她瞧好人家，大不了就嫁得近一点，日后我能常去看看就行了。”
　　卢定安想起一个人选来，张嘴想说，可想了想又咽回去了。三年前他回老家时，那个孩子还没定亲，谁知道三年过去了现在说了人家没有呢？回去问问再告诉她吧，省得让她白高兴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