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走马灯》言兽

1、走马灯 上

　　1
　　戚少商醒来的时候，看到头顶上有些发黄的白色帐幔，身下是一张不算柔软的床，床头挂了一把琴。
　　他慢慢坐起来，身上只着白色中衣，左肩的箭伤已经被处理妥当，体内的毒也清了，以为必死的一劫，他竟又活过来了。
　　一阵笛声传来，戚少商侧过头，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睛，看见背对着他坐在门口的青衣人，拿一支笛子在吹。
　　他即使坐在土门槛上，也是正襟危坐，姿态端端正正，背挺的很直，泼墨似的卷发垂在背后，上面别一根弯月成钩的簪子。
　　是顾惜朝，救了他。

　　他没有立即出声，只靠在床头看着他。两人面对面的时候，眼睛里射出的都是刀光，嘴里吐出的都是剑影，自旗亭一夜后，他还没能像这样安静的看他，即使只是背影。比起最后一次见面，他又些许消瘦了。
　　似是察觉到他的眼光，顾惜朝侧过脸，看到他正直直看着自己，放下笛子淡淡道：“醒了？”
　　“恩，醒了。”戚少商别过脸，只一眼他已经看的很清楚，还是那眉眼，比梦里的清晰。
　　“你中的箭上有毒，毒发昏倒在路上，我刚好路过，顺手把你带回来了。”他站起身把煨在炉上的药端下来，乌黑的药汁倒在一只粗碗里端到他面前，“喝吧，伤好的会快点。”
　　戚少商没接，“为什么救我，放我毒发身亡不是更好，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死？”
　　“你喝了药，我自不会管你的死活。”
　　戚少商皱眉：“你这样怎么当个好大夫？”
　　“我本来就不是，这世上庸医甚多，我做一名大夫已经够了。”顾惜朝把药放在桌上，“喝不喝随你。”背对他坐下摆弄笛子。

　　戚少商叹口气，起身走到桌前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啧真苦。
　　“喝过药就走吧。”顾惜朝把笛子放在唇边低声吹着，声音很轻也很清，像扫过面的秋风，带着微微的寒意。
　　“我们也是故人了，就这么不想见我？”戚少商非但不走，还在桌边坐下。“我一到定州，就有人告知我你隐居在附近的村子里。只是我几次来寻你，你都避而不见。昨夜毒发的时候我就想，运气好的话，在死前也许可以见你一面。”
　　“到现在，你还见我做什么，我除了这条命，再没什么能还给你的了。”顾惜朝的表情不苦，只是垂目的样子让人莫名心疼。
　　“以前你追杀我的时候，我每天晚上都梦到你。”
　　“我也是，想着怎么杀你。”
　　“后来，逆水寒一案结束，你带伤离开，我时不时还会梦到你。”
　　“梦到我死？”
　　“有时候会，可是更多的还是旗亭那夜，我舞剑你弹琴，大家都很快活。醒来的时候我就会想，你现在过的怎么样，好不好？”
　　顿了顿，“其实，我就是想再见见你，不为什么。”

　　顾惜朝终于回过头来：“昨夜，围困定州的辽军大乱，那个人是你吧。”
　　戚少商道：“三十万辽军围困定州城，今天已经是第七天了。再不突围只怕就要弹尽粮绝不攻自破。我本想趁夜刺杀辽军主帅耶律休哥，没想到辽军中有高手坐镇中了埋伏，带去的几名兄弟都死了，连我自己都身中剧毒，要不是遇到你，我也没命了。”
　　“朝廷的援军何时到？”
　　“没有援军。”戚少商顿了顿，声调上扬几分，“朝廷对我的求援没有明确表态，可分明就是想弃城求和！”
　　顾惜朝皱眉道：“数十万辽军围困一个不足十万人的定州，而且没有援军，这城怕是守不住了，你不如尽早撤离减少伤亡损失才是上策。”
　　戚少商摇头道：“赫连将军被皇命急召回京，临走前将定州城托付于我，只要我还活着，绝不会让此城在落入辽军之手。”
　　“辽兵不退，宋军撑不过三天。”他面容肃正，杀机暗藏，“我一定要杀了辽军主帅。”
　　顾惜朝口气有点凉：“好一个忧国忧民的大侠，所以你就于十万大军中刺杀耶律休哥？你戚少商是万人敌，不是天下无敌。”
　　戚少商低头笑笑：“我知道。”
　　顾惜朝又道：“可是如果不这么做，你就不是戚少商了。”
　　戚少商笑了，带着他特有的温暖：“果然是知道我的人。”

　　他站起身道：“你知天文晓地理，看看今夜这天色如何？”
　　顾惜朝抬头看天，道：“月黑风高夜杀人夜。”
　　戚少商点点头，没说话。
　　“你今夜要做什么？”
　　戚少商答非所问：“三日后便是上元节了。”顾惜朝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角落里的灯笼，戚少商提起来好奇道：“这是走马灯，你做的？我看看画的什么……”
　　顾惜朝面色霎时沉下来：“别动，那是给我妻子做的。”
　　戚少商讨个没趣，摸摸鼻子放下。

　　顾惜朝别过脸，淡淡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你要再去刺杀耶律休哥。”
　　“我的心思瞒不过你。”
　　“你一次刺杀失败，他们必定加强戒备，而且你的伤还没好，怎么可能成功？就算成功了，怎么全身而退？”
　　戚少商道：“经过昨夜他们都以为我毒发死了，防备必会松懈。而且我已经做好与耶律休哥同归于尽的打算，不成功便成仁。”说话间，他已经把外衣穿好，拿起桌上的剑，道：“能再见你，我很高兴。”
　　顾惜朝道：“你若是死了，定州城谁来守？”
　　戚少商道：“你。”从怀里掏出一枚印章，“你现在拿这枚印章去定州城，城中将士都会听从你的指挥。我若是刺杀成功，会放出烟火为讯，到时就是你施展的时候了；若是失败，天亮之后是走是守，也全看你的安排，只希望你能保全城中将士百姓的性命。”

　　顾惜朝表情有一丝波动：“我背叛过你那么多次，为什么还信我？”
　　戚少商道：“我知道你不信侠义，这次关乎的也不是侠义，而是大宋江山天下百姓，你一直想实现你的鸿鹄之志，这就是第一步。我信你有将帅之才，只希望你能将才华用之正途，杀敌抗辽，保家卫国。”
　　戚少商苦口婆心，顾惜朝面色却阴沉下来：“戚少商，你这算是临终嘱托吗？”
　　“就算是吧。”戚少商淡淡一笑，“其实我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可是时间不多了。”

　　顾惜朝看外面的天色，日头开始西沉了，金红的轮廓清晰无比，这太阳竟是在将落之际，才能将其看的最清楚。
　　沉默片刻，顾惜朝终是道：“我答应你。”
　　戚少商执起他的右手，将印章放进掌心，郑重道：“定州城就靠你了。”
　　顾惜朝沉默着没说话。
　　戚少商没有立刻松开，顾惜朝的手很漂亮，秀气修长骨节分明，他握在手里低头盯了一会说：“你瘦多了，该多吃饭。”
　　顾惜朝抽回手，淡淡道：“你都要死了，还管这些做什么。”
　　戚少商也不甚在意，微微一笑道：“我走了，你保重。”

　　他欲转身，顾惜朝抛给他一个葫芦：“留着，可以解百毒。”
　　顿了顿，又低声道：“无论事成事败，一定要活着。”
　　戚少商舒口气，点头道：“好。”把葫芦揣在怀里，提剑出门，忽然在门口停住，没有回头：“若我活着回来，元宵节一起赏灯如何？”
　　顾惜朝眼底漾起一丝笑意：“好。”
　　远方乌金将沉，烟霞满天，戚少商握紧手中的逆水寒。
　　今夜，将是一场大杀。

　　2
　　耶律休哥的大帐灯一直亮着，里面人影晃动，不知又在谋划什么侵宋大计。
　　暗夜里，戚少商静静蛰伏，在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耶律休哥的帅账。
　　不击则以，一击必中。
　　这次，他不可再失手。

　　终于见到帅账门帘掀开，走出一个修长秀气的年轻人，腰悬长剑，黑色锦袍领口袖口镶了银狐毛边，他先掩嘴咳嗽了两声，低声叮嘱两旁的守卫几句，然后抬头扫视一圈，经过戚少商藏身处的时候，眼神亮的刺人。
　　即便知道他不会发现自己，戚少商还是垂目收敛全身的气息，这个男人就是耶律休哥身边的第一高手——萧凛，之前的箭伤毒伤都是拜他所赐。
　　夜风一阵阵刮过，他又低头咳嗽两声，然后缓步离开帅帐。

　　戚少商从来不是偷偷摸摸的人，即使是刺杀，他也不会在暗处下刀子。
　　耶律休哥正在书案前处理公文，突然听到一声暴喝：“耶律休哥，拿命来！”嗤一声大帐顶上被撕开一个大洞，一个白衣人从天而降，手中长剑古拙沉黯，似乎是吸进一切的光，又似是饮尽众生的血，暗哑的冷戾。
　　而这把剑，已经向他刺来，迅若奔雷。
　　突然在半空中打了一道暗青色的闪电，雷电交接处，男人轻柔的声音传来：“戚将军，你的伤好了吗？”青光莹莹，映得原本秀气的眉眼也泛了青色，透出一丝诡异。

　　戚少商一击不中立刻疾退，萧凛也不追击，持剑而立，面上噙一丝冷笑：“我已经布了天罗地网等你前来，你还能退到哪去？”
　　背后一个声音蓦然响起，清冷淡定，却让戚少商一下子顿住身形，一瞬间心也好似跟着顿住了。
　　“戚少商，我等你很久了。”
　　“顾—惜—朝—又是你！”戚少商猛地转身，那青衣书生正含笑看他，眉目清艳若水，深沉如许。
　　“我一再的背叛你，你却还是信我，”他眉梢轻挑，似是遗憾似是惋惜，“戚少商，你败就败在了侠义二字上，两军对垒，哪有侠义可言。”
　　“你居然投靠辽人？”握剑的手指慢慢泛白，剑也隐隐鸣动起来。
　　顾惜朝冷笑一声道：“良禽择木而栖，耶律将军赏识我的才华，能给我想要的，我为什么不能投靠他！”

　　耶律休哥绕过桌案，抚手笑道：“杀了戚少商，我封顾公子做我辽军的军师！”
　　“你听到了。”顾惜朝缓缓拔出剑，温声道：“戚少商，这是我们第几次对决了？第一次是旗亭酒肆，第二次是鱼池子，这次你无处可逃，我一定可以杀了你。”
　　戚少商不住的冷笑：“好，好，来杀我吧！”逆水寒光芒暴涨，挥剑疾刺，电光石火间，两把剑已经几次交锋。
　　萧凛抱剑站在角落里，面目明暗不定，一双眼睛冷冷盯住场中央剑光翻飞的二人，他看得出他们是真的在拼命，但是总有些不对，到底是什么……

　　双剑再度碰在一起，顾惜朝忽而一笑，空着的左手一掌击出，戚少商回掌相迎，双掌相抵，顾惜朝闷哼一声，身子如断线风筝被震飞出去，同时在半空中打出一记神哭小斧，在一片鬼哭神嚎之声中向戚少商射去。
　　就在此时，变故陡生！
　　待要落下之际，顾惜朝借一斧的力道在半空中腰身一拧，复又飞起，越过层层亲卫，闪电般扑向站在桌案前看戏的耶律休哥。

　　一旁的萧凛从开始就一直暗自戒备，一见顾惜朝飞身而起，他就动了，他的动作快如闪电，但是有人比他更快！
　　之前飞向戚少商的小斧，被他一脚踢的转个方向，以更快的速度向萧凛射去，他刚拔剑，神哭小斧已经呼啸着迎面而来，他格剑阻挡，就慢了一步，只差这一步，戚少商的剑已经到了。
　　戚少商的剑势施展开来如高山大川延绵不绝，剑气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被笼罩其中无暇分身，只能呼喝亲兵道：“快保护主帅！”

　　忽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扭头一看，却见到顾惜朝已经站上桌案，手里提了血淋淋一颗人头，正是耶律休哥。他长笑一声，面上尽是得意之色，朗声道：“耶律休哥已经死了！”
　　两人同时转头，戚少商扬声道：“带人头走！”
　　萧凛却是又惊又怒，暴喝一声“顾惜朝”，也不管戚少商的攻击，一剑携万千劲气向顾惜朝扑去。
　　顾惜朝却不与他正面交锋，足尖一点已经从帐顶的破洞飞出，萧凛待要追击，戚少商后发先至雷霆之势一剑回旋劈下，力道之大气势之盛，让萧凛不得不双手举剑相迎，锵然一声，萧凛后退一步，戚少商已经借力飘然飞出大帐。

　　出了大帐，外面是层层叠叠的黑甲辽兵，明火执仗把一切照的纤毫毕现，困在中间的一团青影，衣袂翻飞翩若惊鸿，即便是杀人，也是一派优雅淡定。戚少商提剑冲了进去，剑光所到之处，摧枯拉朽之势，如入无人之境。
　　冲进包围圈，顾惜朝挑眉道：“戚大侠反应很快啊。”
　　戚少商傲然一笑：“旗亭酒肆和鱼池子，若是听不出你的意思，我便妄称知音了。”一剑震飞一圈辽兵，回头道：“为什么要来？”
　　顾惜朝淡然道：“我不来，你一定会死；我来了，还有一半的把握逃生。”
　　“另一半呢？”
　　他坦然道：“一起死。”
　　清风朗月，强敌环伺，天地肃杀。
　　他对他许诺生死。

　　萧凛从大帐步出，面目阴鸷，寒声道：“我要你们被我大辽子弟千刀万剐！”他一扬手，包围圈迅速缩小。
　　戚少商长笑一声，道：“我知道此行九死一生，可是我也相信事在人为，人定胜天！你我并肩，我不信不能突出重围！”
　　顾惜朝抚剑笑道：“那就让我们再并肩一次！”
　　“磨剑十年，今将试锋芒。”顾惜朝催动剑气，寒光凛冽冷电如霜，映得他眉目更为凌厉，“杀！”

　　辽兵如潮水般源源不断的涌来，两人几次突围都被站在高处的弓箭手逼了回去。顾惜朝看到戚少商的白色衣襟有血迹渗出，疾声道：“戚少商，我掩护你，你杀出去。”
　　又击落一轮齐射，戚少商喘息有些沉重：“不。”
　　“戚少商，你不能死，你是可担八百的大侠，宋军少不了你！”
　　“要走一起走。”他扣住书生的手腕，“我也少不了你。”
　　顾惜朝愣一下，然后在这千军之中，绽放一抹微笑，在灼目的火光血色与耀眼的雪剑霜刀之中，开出一朵惊艳的花。

　　戚少商招数陡然一变，招招搏命，不为自保，但求杀敌，一时间，血肉横飞，连逆水寒也因饮足了血泛出血色的光芒，辽兵也对他的神勇忌惮几分，迅速被他破了一条通路出来，那路尽头的，却是一队黑森森的铁甲骑兵。
　　戚少商把剑交到左手，从怀里掏出烟花，顾惜朝看他这架势就猜到了他的意图，舞剑成网把戚少商护在中间，戚少商点燃烟花，向铁甲骑掷去。
　　烟花轰然作响，战马群惊，纷纷扬蹄嘶鸣，马上的骑兵控制不住被掀了下来，戚少商趁乱拽住一匹马的缰绳翻身上马，一夹马腹，策马从顾惜朝身边驰过，一把拉住他的手，顾惜朝一斧头飞出缓了缓追兵，借力翻身上马，两人一马在一片混乱中势如破竹，竟被他们突围出去。

　　萧凛冷冷一笑：“想走，没那么容易！”
　　他一扬手，立刻有人将他的□□奉上，他目光冰冷如刀，抽箭搭弓，瞄准前面的两人一马——嗖一声，一道银光宛如从天地间射出，无声无息，追云射月，逆风而去。

　　杀矢，言中则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