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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红围巾 ...

  •   抵达卡塔尼亚港口的时候正是平安夜结束后的凌晨。

      白皑皑的雪色弥望,湿寒的海风将卷起不断飘落的雪点,如同白漠中大片的飞沙一般让人瞧不清方向。四下里找不到马车,科扎特在征求过卡列琳的意见以后,两人决定不作停歇地步行赶往艾德镇。

      乡间未经修整的道路被极厚的大雪覆盖,除却垂死般僵硬地举着光秃秃的枝桠的树木,四下里已看不见其他植物。寒风滑过耳郭、刮过脸颊、灌进衣领中,带着刺痛的寒意由每一个毛孔渗入体内。

      科扎特一手艰难地举着煤油灯辩路,一手紧紧握着卡列琳的手,帮助她在没过膝盖的积雪中前行。他们在路途中没有说过一句话,只顾着一面低头抵御大风一面注意脚下的路,避免被掩埋在雪中的障碍物绊倒。耳边仅能听到强风呼啸的声音,眼球捕捉到的大面积的白色与黑色交融,寒冻令大脑运转迟缓,唯一清晰的便是交握的两手之间那没有冷却的温度。

      经过三个多小时的步程,他们终于能够远远看见艾德镇的一角。

      风雪几乎遮挡了全部的视线,在路经镇外通往贫民窟的小道时,科扎特的余光范围内却出现了隐隐绰绰的光点。他猛地停下脚步,转头循着光点的方向望去——那是在风雪载途的这条小道上,有个小小的人影手执煤油灯,朝着贫民窟的方向走去。

      胸口忽而一窒,科扎特握紧了卡列琳的右手,扭过头告诉她:“我们去看看。”

      被冷风冻得面颊干红的褐发少女点点头,两人便调转方向,向着那个身影赶过去。那个小人影孑然一身地走在雪地之中,看上去摇摇晃晃,行进极为困难。待他们距离那人愈来愈近,科扎特才辨清了前方这个裹着臃肿的棉袄、举步难行的背影。

      “安迪!安迪!”风声太大,科扎特不得不大声地朝他呼喊,张嘴的瞬间就有腥冷的雪花落进了嘴里,舌尖尝得到无味的凉意。

      专注于前行的褐发少年像是听到了声音,身形一顿,身子一晃一晃地转过来——他抬手用手中的水壶挡开了一些脸边的雪,好看清他们。在辨认出红发青年和褐发姑娘的面貌的瞬间,少年一怔。

      接着,他拎着煤油灯跟水壶,不要命地撒腿跑向他们。

      少年脑袋顶上的帽子由于冲得过猛而飞落,他却不管不顾,几乎半个身子都埋没在雪中,游泳似的手脚并用、推开碍事的雪,好几次栽进了雪地里,仍发了疯似的不肯停下。科扎特见状亦赶紧拉上卡列琳冲着他跑去,他看着少年渐近的身影,突然间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胸膛内心脏咚咚跳动的声响。

      “安迪!”少年最终以狼狈的姿态扑到了他面前,科扎特放下举着煤油灯的手扶住他,刚想要说些什么,安迪就先一步捉住了他的手臂,抬起头来用眼白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他:“快跟我过去……快跟我过去!”

      说完,安迪拖着科扎特的手臂,甚至不给他发问的时间,急急地将他们俩拽向贫民窟。

      原本难行的雪路在少年急切的、连扑带跌的带领下仿佛缩短了太多,科扎特还来不及思考,就已在满目的白雪中和卡列琳一起被带到了蒂芙尼家门前。安迪推开门,把他们带进了屋子里。

      这间小房子充斥着一股馊臭味,在门板被推开的同时扑入鼻腔。这股熟悉的味道令科扎特狠狠一颤,他想起母亲重病的那个夏天家中弥漫的气味。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他抬头向着原先搁放那张甘草捆扎成的床铺的角落看去,落入他酒红色眸子里的是一个被厚重的被褥裹住、悄无声息地躺在那儿的身影。

      床头摆置着一盏煤油灯,身后的门板似乎隔绝了屋外的一切声音,科扎特只能听到从床头传来的急促的、不稳的呼吸。

      他迟疑了半秒,松开卡列琳的手,迈开脚步走上前。

      煤油灯昏黄的光芒映在床上躺着的女人脸上,她面颊枯瘦,半睁的双眼好像凹陷进了头骨内一样可怖,印象中那色泽油亮的红色长发此刻已像枯草那样凌乱地散在脏兮兮的枕头上,鼻孔里夹着鼻导输氧管,半张着嘴辛苦地呼吸。

      “蒂芙尼……”科扎特感到自己有些气息紊乱,他小声地唤着女人的名字,在床畔跪坐下来,手足无措地来回看着她被裹进被窝里的僵直的四肢,最终伸出微微发颤的手,轻抚她冰凉的额头:“蒂芙尼……”

      “科、科扎特……”好像在这时才发觉他的到来,蒂芙尼略略转动眼珠,吐字困难地发出沙哑的声音,“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对不起蒂芙尼……我回来晚了……”拇指轻轻拨开她额上被冷却的汗水黏住的发丝,科扎特小心翼翼地回应着,他的声线无可抑制地放轻,轻得简直快要消失。他记起他的母亲。他知道蒂芙尼不久之后将要面对什么。他知道他将要失去什么。

      蒂芙尼张合了一下她干燥开裂的唇瓣,被子底下的手臂动了动,“手,科扎特……手……”

      “好,好。”动作极为小心揭开了被褥的一角,他托住她皮包骨似的手腕抽出被底,而后握住她掌心发凉的、骨节分明的枯黄的手。那一刻科扎特觉得自己的心尖在发抖。然而他没有再说任何的话,仅仅是这么握着她的手,敛下眼睑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

      还站在门口的卡列琳皱紧了眉,偏首想要问安迪,却发现静立在她身侧的褐发少年正抬起手臂不断地擦拭着双眼,双肩因隐忍着哭泣而颤抖,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怎么会这样?”顿了顿,她还是轻缓地问道。

      “是肺癌。”咬住嘴唇忍住了啜泣声,安迪闷闷地说着,嗓音不大,但也足以让屋内的人听清楚,“一年半以前发现的时候,蒂芙尼已经下不了床了。本来……本来两个月前还好好的……但是后来她突然难以呼吸……拉吉请来了医生,医生说她肺部感染,可能……”

      禁不住抽噎了一下,手里的水壶掉落在地,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泪溢出眼眶,滚烫地滑过手背,接下来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低下眼睑看了看他,卡列琳抿唇几秒,弯下腰从地上拾起那个水壶,轻声问他:“是带给她的么?”

      少年咬紧牙关,低着脑袋点了点头。

      得到回答,她沉默地拿着水壶走上前,把它搁在了床头的煤油灯边,对轻阖着眼帘的科扎特开口:“我先带安迪回去镇子上。你一个人可以吗?”

      科扎特睁开眼睛,颔首,“嗯。”

      拍了拍他的肩,卡列琳起身离开床边。他听到她带着安迪走出屋子关上门的声音。

      “没有想到……我会跟你的母亲以同一种……同一种方式离开……”蒂芙尼虚弱地启唇,每一句话都带有颤音,不知是因为还冷还是因为她的难以呼吸,“布莱尼当时救不了他的妻子……而我也是医生……我救不了我自己……”

      “别说这些,蒂芙尼。”俯下身来,科扎特抬起另一只手,同样紧握她这只快要失去温度的右手,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郑重地、平静地注视着她的双眼,嗓音依旧十分轻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回来了。不会有事。”

      “不……科扎特……我是医生,我知道自己的情况……”在他保证的同时,蒂芙尼缓慢地反驳着他的话,无神的眸子里蒙上了一层雾色,“我一点也不害怕死,科扎特……你知道么……可是,可是……”

      她微侧着脸与他对视,姜黄的脸肌肉僵劲,麻木的神经让她无法牵动它们,表情呆滞地看着他,眼泪忽而落了出来。

      “可是我的安吉拉该怎么办呢……我的安吉拉……她才八岁……还那么小……”尾音伴上了哭腔,蒂芙尼好似泪水绝提那般声嘶力竭地用她发哑的声带喊着,泪珠顺着面庞滑进鬓角发根发白的头发里,滴在满是油渍的枕头上,打下一片片深色的印记,“我的安吉拉……她该怎么办……我还没有,还没有教过她怎样面对死亡……一直以来她都相信上帝带走了她的父亲……我可怜的安吉拉啊……”

      她骨瘦如柴的身体在剧烈的哭泣下止不住地震颤着,她闭上眼睛,大张着嘴痛苦地哭号。眼泪从她的眼角溢出,她孱弱的身躯好像承受不了这样的痛苦,一下一下开始痉挛。但她停不下流泪。她就像要在这样的痛哭中死去。

      “我会照顾安吉拉,蒂芙尼。”愈发用力地握紧她的手,科扎特无数次垂下头不敢再去看她,可他每一次都很快地又抬起头来,逼迫自己直视她,直视她痛苦的表情,直视她虚弱不堪的身体,直视他需要面对的一切。然后他紧紧地、紧紧地捉着她的手,将额头贴上她的手背,一字一顿地告诉她:“你没有教她的东西,我会教她。我会像对待家人一样待她。”

      蒂芙尼愈加悲伤地哭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安吉拉的名字,仿佛她在这世上唯一无法割舍的血肉正从她的身体里分离,她像被人剜去了内脏,徒劳而绝望地哭喊。她剧烈地咳嗽,大口大口地、艰难地呼气。空落落的屋子里只能听见她挣扎的、垂死的哭声。

      科扎特感到无法呼吸。他的鼻腔里充满了屋内浓厚的馊臭味。他的头很痛,像是好几根脑血管堵塞住,血流要将那些脆弱的血管撑破。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一根木棍捅进了他的大脑。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脑海中浮现出多年以前他的父亲死前的模样,科扎特直到现在都能清晰地回想起父亲沾满血污的脸。

      “科扎特……好好地、快乐地活下去……”他当时这样对科扎特说着,也像此刻的蒂芙尼一样捉着他的手,不懈地用最后几口气来交代他,眉间的皱痕似是沙皮狗那样松弛,眼睛却同往常一般那么诚恳、那么柔软,“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上帝、无论这个世界怎样对你……都要好好的活……”

      科扎特永远都忘不了他的这些话。

      “我会的,蒂芙尼。”声线低哑地开口,科扎特更紧地握着蒂芙尼的手,“我会的。”

      床头的煤油灯一闪一闪,屋子外头呼呼的疾风声整夜未停。

      约是五点的时候,蒂芙尼从哭泣中抽离。她的意识变得模糊不清,处在漫长的半昏迷状态。

      科扎特拿来一个破碗和一根干净的大棉签,由几个小时前安迪留下的保温水壶里倒出一杯温水,把沾湿的面前挨到蒂芙尼半张着的嘴边,将棉签里吸着的水一点点挤到她嘴中。蒂芙尼已经是在依靠着本能呼吸。她时而因唾沫过多地积攒在喉口而发出咕噜噜的声响,这时科扎特会用另外的棉签替她清理掉喉中黄色的泡沫状的唾沫。

      他坐在床边,守着她。他记得在他七岁那年,他的父亲也是这么守着他患上了肺癌濒死的母亲。那个时候科扎特曾经责怪过父亲。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阻止他去看母亲,尽管他已经好几次在深夜偷偷地看望过她。而如今安吉拉也不在这里。他想或许是拉吉和安迪都认为不该让她看见蒂芙尼现在的样子。

      科扎特不知道,安吉拉是不是也在责怪安迪跟拉吉。责怪他们保护着她,不让她在最后见一见她垂危的母亲。

      可安吉拉还那么小,科扎特想着。那么小。小到不能明白这有多残忍。

      他伸手,再次握起蒂芙尼的手。他闭上眼。

      直到接近正午,屋外才传来脚步声。隐隐能听见门口有人在交谈,下一秒屋子的大门便被推开。科扎特回头,对上的是拉吉疲倦的视线。他关上身后的门,没有再让其他人进屋。

      拉吉穿着肥肿的鼠皮大衣,脸色惨白,略微佝偻着背,看上去消瘦了很多。

      两人对视许久,谁都没有率先出声。

      就在这时,蒂芙尼忽地弹了一下,无意识地、条件反射地抬高了露在被子外头的手臂,而后两手又重重地跌下来,手肘弯曲着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姿态跌在耳边。科扎特一惊,伸手想要去捉住她的手腕,哪知她的身体又再次剧烈地弹动了一下,两只胳膊又一次举起——他知道这是因为她提不上气,因此身体做出了反射性的举动。他快速抬手按住她的右臂,不想她的力气极大,就像固执地在坚持着什么似的,凭他两只手才能按下她的一只胳膊。

      拉吉赶紧跑上前来,摁住她的另一只胳膊。

      这样的情况持续的十余秒,蒂芙尼才恢复了平静。她依然处于失去意识的状态。

      “现在……现在怎么样?”拉吉不确定地问着,他没有发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已经没有意识了,”放开她的手腕,科扎特按了按自己胀痛不已的太阳穴,沉声答着,“听不到我们说话。”
      拉吉闻言没有作出反应。

      良久,他才在床边蹲下身,抱住了自己的脑袋。“一年前……加百罗涅家族取代了多玛佐家族,开始管辖这里。他们比先前更加残暴。镇子里、贫民窟……基本都只剩下一半人了。两个月之前,那两个孩子——艾蒙跟莱科,他们都被杀了……就在安迪面前,安迪看着他们被残忍地杀害。”

      拉吉弯下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这是极度痛苦的姿态,从前科扎特从未在他身上见到过。

      “这里连基本的秩序都无法维持了……科扎特……这里是地狱……”

      科扎特缄口不语。

      床上的蒂芙尼猛地抽弹起来,又像刚才那样胡乱地抬起了手——科扎特立即站起身使劲按住她的手臂。

      他可以听见拉吉的抽气声。他知道他哭了。

      与此同时,屋子外边的大雪早已停下。安迪昨晚彻夜未眠,此刻还在镇上拉吉的家中休息。伫立在门口的只有卡列琳和安吉拉。红发女孩儿一直垂着脑袋,静静地站着,试图听一听屋内传来的声音。可她什么也听不见。

      卡列琳同样如此。不同的在于,她知道不久的将来会发生什么。而安吉拉不懂。

      “卡列琳,”半晌,女孩儿忍不住拉了拉身旁褐发姑娘的衣角,仰着头望着她,望着她的眼睛,“妈妈会好起来么?”

      卡列琳低头看向她。女孩儿比三年前看起来要长高了些,红扑扑的脸蛋,金褐色的眼眸一成不变的澄澈,嘴唇是漂亮的珊瑚色。她就这样仰视着她,双眸中充满着信任与期冀,脸上却不见往日里纯粹幸福的笑容。卡列琳还记得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一个小酒窝。

      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或者说,她不能做下决定——是告诉这女孩儿真相,还是留给她终将破灭的希望。

      这或许是这么多年以来卡列琳头一次在这种问题上犹豫。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狠心,可以不作迟疑地告诉安吉拉她很快就要失去她的母亲,她需要接受事实。但面对安吉拉,面对她的眼神,卡列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们就这样僵持着,直至屋子的门突然被打开。

      “科扎特。”红发女孩儿总算收回了视线,转过头去,低声唤道。

      科扎特从屋中走出来,轻轻阖上了门。他看了一眼卡列琳,便来到安吉拉跟前,蹲下了身,扶住她纤瘦的肩膀,仔细地看着她的眼睛。

      “听我说,安吉拉。”他安抚地摸了摸女孩儿的后脑勺,认真注视着她那双眼睛,就好像昨晚他注视着她母亲的眼睛那样,最大程度地放缓了语调,声音像喃语般轻,“我知道,这对于你来说很难接受。但你需要明白,蒂芙尼——你的妈妈,她很快就要离开你了。”

      女孩儿像是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她向后缩了缩身子,第一次有些胆怯地对上他的目光,同样小声地问他:“就像以前去巴勒莫那样?”

      她的眼中尽是迷惑,那种迷惑带着点儿小心翼翼的逃避和试探,科扎特不忍心继续看下去。可他的视线没有闪躲。他摇摇头,沙哑着声音给她回答:“不,安吉拉。不是。她要离开你了,永远。再也不会回来了。”

      女孩儿抿住了嘴。她维持着退缩的动作,甚至维持着怯怯地瞧他的眼神,下一秒,泪水就扑簌簌地掉下来。她却好像还不明白,这样无辜地、迷惑地眨了眨眼睛,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她每眨一下眼睛,豆大的泪滴就以更快的速度落下。

      科扎特倾了倾身子,捧住她的脑袋,将自己的额头贴上她的。

      安吉拉的眼泪滴在他的脸颊上。意外地烫。

      “所以,你现在跟我进去见她最后一面,好吗?”他轻轻地问。

      女孩儿不闻不顾地盯着他的双眼,没听到似的不停地掉眼泪。

      一旁的卡列琳默不作声地别开了视线。

      “安吉拉,”科扎特并没有因此放弃,他不躲不闪地迎着女孩儿的眼神,捧住她脑袋的双手挪动拇指刮了刮她的耳郭,拂去她的泪水,“见她最后一面。好不好?”

      安吉拉皱起鼻子忍住哭声。她最终点了点头。用力地点了点头。

      科扎特牵着她走进了屋。

      在拉吉欲言又止的目视下,科扎特把安吉拉带到了床前。女孩儿在看清自己的母亲时,睁大眼双目恐惧得说不出话来。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母亲现在的样子。母亲的头发干枯得就像她身下用以捆扎床铺的甘草,她的脸瘦得只剩下皮肤包裹着骨头,颧骨高高地凸起,上方凹陷的眼睛眼球上翻,眯成一两条缝的眼里只能看见眼白,眼旁是一圈发黑的青色。她好像痴呆的老人一般张着嘴,嘴中溢满了口水,顺着嘴角流到枕头上。她裸/露在被褥外边的手臂骨瘦如柴,僵直的脖颈上血管与青筋清晰可见。

      这个时候,安吉拉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叫做死亡。她感到害怕,她哭了起来,脸皱得像难看的桃核。

      她没想到,母亲就像是听见了她的哭声,身躯遽然一弹,狂乱地举起了两只胳膊——这吓了安吉拉一跳,她惊恐地看着科扎特和拉吉赶上前摁下母亲的双臂,看着母亲更加用力地翻着白眼,口水横流,挣扎一般发出细微的呻/吟声。

      那一刻安吉拉很想逃开。她不敢相信这是她的母亲。可是她站在原地无所适从地哭着,忘记了该怎样逃。

      “安吉拉,”正按着蒂芙尼胳膊的科扎特扭过头来,急切地看向她:“过来,安吉拉——过来,握住妈妈的手,快。”

      红发女孩儿拼命地摇头。她大声地嚎哭着,摇着脑袋不肯挪动一步。

      “安吉拉——她是你妈妈,你这辈子唯一的妈妈。”科扎特拧起眉,他耐心地凝望着女孩儿的双眼,语气依然是那样小心翼翼,好像在诉说着不可挽回,“来看看她,安吉拉。看看她。”

      视野被泪水模糊。安吉拉记得他说过的话。她想起以前母亲牵着她的手赤着脚丫边教她童谣边走过泥泞的小道,想起自己辛苦采摘了野花儿卖出去后将几个钱币交到母亲手里,母亲摸摸她的脑袋夸奖她,而后夜里抱着她偷偷地哭。她想起与伙伴们闹别扭时母亲告诉过她的宽容,想起母亲将辛苦赚来的几枚钱币施舍给贫民窟中患病的人,并给她讲故事,一遍又一遍地教她要学会仁慈。

      这样的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安吉拉委屈地、难过地哭得愈来愈大声。她不敢走过去。

      科扎特撑着膝盖站起来,走到女孩儿身边,将她抱到了床榻边。他拉住女孩儿的手,将它放进了蒂芙尼的右掌中。冰凉的触感令女孩儿哭得更厉害。

      但她就这么哭着,自己伸出了另一只手,死死地捉住了母亲不再温暖的右手。

      蒂芙尼最后一次弹动,断了气。

      屋子里终于只剩下女孩儿的痛哭声。

      站在半掩的门边的卡列琳沉默地看完了这一整个过程。她安静地退出屋子,掩上了门。恍惚间瞥见臂弯里搭着的一条红色的手织围巾,卡列琳意识到这天是圣诞节。

      这条围巾是安吉拉在出门前交托给她保管的。

      女孩儿告诉过她,这是她为母亲准备的圣诞礼物。她说她想给母亲一个惊喜。

      只是她的母亲再也没能收到这份礼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红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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