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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权逊]清都梦 ...

  •   早春二月,淫雨霏霏,连绵不绝。
      整个建业城都被笼在这卷薄纱中,烟为经,雾织纬,天与地之间灰蒙蒙的一片,远处虎踞龙盘的山势印在天幕中像是泼墨写意的一幅画。
      当值的内侍立在檐下,百无聊赖地看着雨水自瓦当下沿一滴滴滚落堕入地面,悄然无声渗入泥土里,檐上铁马闷声作响,声音氲在水汽里早已失去昔日的清越泠泠。
      这场雨,还真是惹人厌烦啊。
      每逢下雨,孙权的心情总是不太好的。他年轻的时候喜欢打猎,喜欢行宴,若天公不作美自然就没处抒发这些兴致,郁结在心里阴沉在面上,教手下人惶恐不安地揣摩帝王的心意。不过现在年纪渐长,少时那些荒唐又痛快的事没时间也没精力尝试了。也许更为紧要的是,能陪着吴主重温旧事的故人也一年年少下去了。
      帝王的生活只剩下几案上批阅不完的奏简,它们也像这片连绵细密的雨丝,触及这庞大帝国的每个角落,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是以前,以前啊,孙权批阅竹简时身边坐了个陆逊,君臣二人谈笑风生,枯燥乏味的公文自他们掌中传来传去,孙权以手支颐,听陆逊温厚低淳的声音为他娓娓道来,这些堆积如山的竹简也变得不那么面目可憎了。
      而现在,这座阴冷的宫殿只剩下孙权一个人。
      帝王喜怒无常的脾气让手下人终日惶恐,而陆逊,陆丞相,竟已是许久未曾出现了。
      内侍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思绪已经无意识地向某个不能提及的方向走了一遭,急忙收敛心神。他听见帝王传召的声音,垂首敛气毕恭毕敬步入内殿。
      余光扫到散落一地的简牍,内侍心里咯噔一声,显然,那是被端坐正位的吴主盛怒中拂下几案的。
      还好孙权只是指向角落处一卷竹简命他呈上来,内侍屏息敛神,拾起那卷略有破损的竹简,小碎步趋前,双手托起竹简高举过头,速度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让帝王等得不奈又不至于让人不快。空旷的内殿中只有他衣料摩擦沙沙作响的动静,回荡,放大,和窗外的雨声混在一起。
      等他重新站回殿外檐下,才发现贴身中衣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刚才拾起竹简时一眼瞥到卷末的印信,他在内殿侍奉了几年,对常见的公文印信略知一二,那是陆逊担任丞相一职前就一直使用的私印,静静地伏在丞相大印上,像一句无可奈何的叹息。

      内殿又恢复了一片死寂,孙权重新展开手里的竹简,一字字,一句句,反复咀嚼这卷自武昌快马加鞭呈到自己面前的表章,目光森冷,脸色阴郁。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出陆逊执笔书写时一贯温和而平淡的神色,每读一遍每想一遍就觉得有无形的弓弦正勒住自己的脖颈,一点点绞紧血脉,绞得恨意自胸臆腾升而起,散至四肢百骸。
      “太子正统,宜有磐石之固,鲁王藩臣,当使宠秩有差,彼此得所,上下获安。”
      他陆伯言,凭什么对帝王家事指手画脚。
      凭什么?凭着他的军功?凭着他与孙权四十年的交情?凭着帝王过去对他的信赖?
      都是,过去的事了。
      孙权近乎刻毒地揣摩自己丞相的心意,这个人在两宫之争中如此立场鲜明地站在太子一边,究竟是为了什么?社稷?正统?可笑,当真可笑,那些话还是留着哄骗腐儒吧。他为太子鞍前马后,为什么不肯替自己出力。
      是了,是了,差点忘记他姓陆,顾陆朱张的陆。
      铅灰云朵自天际沉沉推来,同色的阴霾逐渐堆积在孙权眼底,满满当当几乎溢出。这些时日,或者说,这些年,被他反复压抑的猜疑一点点翻腾而出,像是深墨夜色里不住拍打江岸的黑色潮水。
      和江东基业比起来,两个儿子算的了什么。
      一个丞相又算什么。
      孙权抬眼四望。他看见自己的兄长勒马横枪睥睨四方,红缨上淅淅沥沥全是江东士族的鲜血,他们曾拦在孙策的马前,却被这个绝世强横的男人以长枪烈马碾过;他看见吴国的权力土壤里长出一株不属于孙氏的参天大树,四顾无人,唯有自己提剑立于树下。
      斩下旁支,却无法阻止根脉渗透,那么,只能除根,是吗?
      非要如此么?即使伤筋动骨也必须如此么?他轻声问。无人回应。
      父亲,大哥,你们会怎么做呢?
      心思渐渐往深不见底的深渊滑落,淅淅沥沥的水声令人没来由一阵烦躁。顺着心底那股子不知如何发泄的火气,孙权把手里的竹简重重撂在案上,转进内室合衣躺在榻上,决定小寐一刻再为现在的局势烦心。
      或许,应该再次派人去武昌敲打敲打陆丞相了,孙权想。

      寒风夹着湿气灌进室内,吹得人骨头阴痛。迷迷糊糊间,孙权听见一个脚步声,极轻极缓,夹在淅沥沥的雨声间微不可闻。
      他倏然起身。是陆逊,素衣赤足,神情萧索。
      陆逊在孙权冰冷的目光下沉默地俯身行礼,从袖里摸出一卷竹简,递到孙权面前。
      孙权再一次看见那些熟悉的笔迹,字如其人的温正平和,尾笔略重,大概是因为执笔的人正长久地斟酌接下来该如何遣词造句以契合帝王的心意。太子、鲁王、正统,这些熟悉的词刺得他一阵心烦意乱。心上裂开一道口子,无可名状的怨毒倾泻而出,孙权只想扳过眼前这个人肩膀,大声问,你到底明不明白朕想做什么?
      但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一室寂静里只剩下帝王浊重的呼吸声,拖得极长,肺叶像破败陈旧的风箱呼呼作响。而陆逊依然固执地跪在地上,固执地把表章举在孙权眼前。
      君臣二人就这么沉默地僵持着,孙权终是不耐,劈手夺过奏简狠狠掷在地上。竹简精疲力竭地弹起,绳索断裂,简片散了一地。
      孙权冷笑道:“丞相还有什么要说的?”
      陆逊抬头,孙权这才注意到自己的丞相与上次见面相比苍老了不少。少时清秀的面容早已被岁月和战火刀削斧砍般刻上道道沟壑,满面风霜,满面忧愁。这一年,陆逊为何如此不快活呢,孙权想,旋即又告诉自己没必要思考这个问题。陆逊恻然不语,后退半步伏地叩首,一丝血痕随着他的动作从他额头蔓开,染上一块离他最近的简片,染上他亲笔书写的端方墨迹。
      孙权诧异于自己此刻敏锐的视觉——完全不属于一个花甲老人该有的敏锐——只一眼,他就认出那块染血简片上的语句,连笔划转折处顺着竹片纹理晕开的纤细墨痕也看得一清二楚。
      ……叩头流血以闻。
      叩头……
      陆逊依然不住叩首,沉重,用力,孙权觉得自己的胸口是空的,跟着陆逊叩击地面的动作共鸣,嗡嗡作响。
      流血……
      孙权转过身去,不去看那个人,不去那卷染上他鲜血的奏简,它和他都让孙权心生厌烦。
      以闻……
      若是心意相通,纵然相隔千里也能给予彼此毫无保留的信任,而若是一朝生了嫌隙,即使面对面也没法让另一个人理解自己吧。
      “滚!”
      孙权听见自己的声音。
      叩头声停住了,脚步声朝殿门口飘去。自始至终,陆逊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不对,哪里不对劲……
      孙权猛地转身。
      他想起来了,陆逊被自己勒令不得还都,此刻本该呆在千里之外的武昌,为什么还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吴宫内殿;那卷竹简,那卷竹简明明被自己搁在案上,怎么揣在陆逊袖中;还有,陆逊一贯持重守礼,觐见君王时为何不着礼服?
      陆逊已经走远了,从殿门口望去只见一个白色背影。孙权蓦然想起,那件衣袍,还是自己二十年前送给陆逊的。
      依然簇新。
      孙权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陆逊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他的确不想听陆逊提及那些令人厌烦的话题,只是于吴主而言,陆逊陆伯言的不辞而别,是一件于公于私都无法容忍的事情。
      无法容忍。
      于是孙权起身快步追赶那个白色剪影,但不知为何,动作比自己预想中慢了很多,空气粘稠而凝滞,层层裹住四肢,绝大的阻力从虚空中传来,竭尽全力也无法挪动半步。
      雨声渐歇,陆逊的背影融化在远处。

      “陛下,武昌急报——”阉人尖锐的嗓音。
      孙权自梦中惊醒,汗透重衣。雨已经彻底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浩浩渺渺的细雪,自九重苍穹泼洒而下,纷纷扬扬,像是白梅花瓣飘落。
      而空气里竟也隐隐浮着梅香。
      早春,晚雪,正是梅花凋零的时节。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武昌,神巫带着花纹繁复的面具,围着火堆且行且舞,意味不明的吟唱声从他口中传出,低沉邈远,仿佛来自太古洪荒。
      楚地好巫,新一任的江陵侯正依着当地人的习俗面朝北方洒酒一柸,在心里默念:“魂兮归来。”
      用来招魂的、陆逊生前常穿的素色深衣高悬于家仆手持的竹竿上,在凛冽的北风浩渺的细雪里烈烈飘扬。
      如同一曲无声的挽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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