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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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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大家陆陆续续从包房出来,已经是凌晨。要好的同事们三三两两勾肩搭背的自成一路,宁泽一个人走在最后。
他没有直接去车库,而是来到饭店外。
此时季节正是寒冬,所有的街道和屋顶都被白压压的雪覆盖着,硕大的雪花层层叠叠的降落,似乎让人听到它们接触到地面的“扑簌”声。深夜的城市中,绵延无尽的霓虹让这里的夜空不见星斗也不见墨色,整个天空都呈现出一种渗透着低沉深红的赤黑。
空气仿佛被整个冻住似的寒冷,宁泽却觉得离开了闷热的房间后,自己才又能重新开始呼吸。深深吸了几口冰冷的风,整个肺部都似针扎般的疼痛,他拉下脖子上的母亲手织的毛线围巾,敞着大衣,开始往车库的方向走回去。
脚下的积雪也是污浊的,走不了多久裤腿上就沾上泥泞。道路又湿滑得厉害,宁泽走得很慢却还是有几次险些滑倒。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这条路特别漫长。
也许……卢嘉已经等不及他,提前回去了。
如果是这样,是该庆幸还是应该后悔呢?
宁泽恍恍惚惚的想着,一面麻木在车库中寻找着卢嘉的那辆深蓝色莲花。
当他失魂落魄的走过一辆轿车时,那车灯突然示意般的闪了闪。他抬起头,就看到卢嘉降下前排的车窗,弹了弹烟蒂,吐出一道烟圈,“上来再说吧。”
等宁泽坐上车子,车中过于温暖的温度让他已经冻僵双手和耳朵猛然灼热的疼痛起来。
两人间一阵静默。
卢嘉抽完整根烟,将烟头按熄,依然没有开口。
宁泽忽然道,“能借我根烟吗?”
卢嘉看他一眼,沉默的递过一支卷烟,又拿出打火机擦燃火焰。
宁泽的手指有些颤抖,试了几次才就着他的手将烟点燃,他狠狠抽了一口,从来没尝过的辛辣让他呛得快喘不过气来。
他大声咳嗽,生理上的刺激让眼泪夺眶而出。
在这个月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
虽然早就听说圈内的经纪公司会安排不太看好的新人和快要过气的艺人提供性服务换取工作机会,但这对一直作为拔尖练习生的他来说,都只停留在传闻的阶段。
长久等待的出道机会越来越渺茫,宁泽的心情也越来越焦躁。
本月的十号,公司内大名鼎鼎的经纪人卢嘉却找到他,说会帮助他重新规划演艺之路,前提是帮公司陪几个金融界和新闻媒体的董事、高管出游。
所谓的出游,当然不会仅仅是陪游那么简单,隐藏在其背后的只会是赤/裸裸的权色交易。
但这却是现在的他唯一能抓住的机会。
生活竟然可以这么残忍。
他莫名其妙的想着,忽然觉得自己仿佛一只扯线木偶,正被牵引着四肢行走在钢丝上,无论从哪边掉下去都是万丈深渊。
是的,从哪边掉下去都没有区别……
家中父亲久病,母亲一个人操持着小卖店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唯一的哥哥成熙在三年前去世。他们已经失去了哥哥,不能再失去另一个儿子。
早已成年的男人,却除了唱歌跳舞什么都不会。
七年的练习生生活,已经让他变成了一个只能依赖娱乐机器运转生存的人,离开这里,就甚至不懂其他谋生的手段,只能选择从世界上消逝。
哥哥成熙的死,正是这一点最好的证明。
手指间剧烈的一痛,宁泽猛然回神才发觉是烟头烧到了手指。
卢嘉纵然耐性极佳,也觉得自己给这个练习生的时间够多了。他抬手看了腕表,“有结果了吗?”
宁泽咬咬牙,将那截烟蒂掐灭扔出车外,“我考虑好了。”
“哦?”卢嘉一笑,“希望我能听到好消……”他话音未落,自己的手机就惊天动地的响起来。
卢嘉一听铃声,就向宁泽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接起电话。
“嗯,方便说话,你讲。”
“……”那边的人究竟说了什么宁泽听不真切,却看到卢嘉的神情在一瞬间阴沉下来。
“你确定没弄错?!不是他又在胡闹?!……那你就求他啊,求到他答应为止,这还要我教你吗?!……我知道了。他现在在哪里?……我马上赶过去!”卢嘉说话的速度快了好几倍,脸色难看得仿佛刚刚吃了苍蝇。
接完电话,他猛地将手机砸在座位上,一踩油门,车子就火箭一般的冲出去。
凌晨的道路上人烟稀少,卢嘉将轿车开成F1赛车,不怕罚单连闯数个红灯,顿时让宁泽刮目相看。
在他的印象中,几乎从没有见过这位金牌经纪人如此失态,不管面对任何人,他似乎都是冷静有礼又充满了算计,究竟是什么能让他如此大动肝火?
纵使眼下自己的情况一团糟,宁泽也不免起了一丝好奇之心。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卢嘉在一片高档住宅区停下,直到下车时他仿佛才重新想起宁泽也坐自己车上。
“算了,你也一起上来吧。”卢嘉似乎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但嘴角拉出的细纹却泄露了他糟糕到极点的心情,“走吧,反正过了今晚,大概所有人都会知道了。”
宁泽噤若寒蝉,卢嘉却是魂不守舍,两人乘电梯一路来到大楼顶层,卢嘉又叮嘱道,“不管你看到什么都不要说话。”
他又笑笑,“也好,提前让你见识一下顶级明星的生活。”
说完,他打开一旁的密码锁,熟稔的按下几个数字,房门应声而开。
这间套房占据了大厦的整个顶层,粗略看上去大约有千坪左右。
色调以淡黄和棕色为主,装修风格简洁又明快。挑高的门厅和屏风式的电视墙,纯白的沙发套组和几何形状的石英茶几,尽显明朗雍容。正对客厅的是整面落地窗,窗外霓虹闪烁,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的夜景。吊灯和壁灯在连续的回廊和穿空的阳台上相映成色。衣帽间、健身房、小型音乐室向南北舒展,客房、书房、主卧室等设置低窗和六角形观景凸窗,餐厅与门厅通过复式走廊彼此相通,室内室外情景交融。
宁泽粗略打量两眼就不再细看,因为他的目光已经被正对门厅的一件摆设吸引了全部的目光。
实际上,那是一个人,但也可以说那是一尊艺术品,一件精美到极点的装饰。
只要把他放在房间中央,纵使再豪华的布景也会骤然失去颜色。
即使所属同一个公司,这却是宁泽第一次见到关柏言的真人。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他断然不会相信会真的有人的外貌能给他人带来如此强烈的冲击感。
现年二十五岁的关柏言,比他的实际年龄看起来更为年轻。
作为男性,你可以说他是英俊,也可以说这就是一种美丽。这份美貌太纯粹、太绝对,连演艺圈中很多充作花瓶的男女明星们也很少有人敢同他一起拍照。所谓风情、性感的附加物在这种压倒性的美貌面前,就变得不值一提。只要他静静的坐在这里,即使是没有任何动作和表情,也足够令任何人为之消融。
在所有令人熟知的对外形象上,关柏言都是温柔、优雅、知性、善解人意的代名词。
现在的他,穿着简单的家居服,踩着舒适布绒拖鞋,正神色闲淡的喝着咖啡,仿佛正在自己城堡中享受下午茶时光的王子。
但在他面前,却跪着一个粗眉小眼、满脸菜色的微胖男人,正在向比他小上好几岁的关柏言苦苦哀求,“哥,我求求你了。还是再考虑一下吧,卢大哥马上就过来了。”
他一开口,宁泽就认出这个人正是关柏言的助理熊庞,外号“熊胖”。——虽然关柏言因为日程紧张并不时常出现在公司,但他身边的人在华凌国际中也是极有名的,经常成为他人奉承的重点。
只是在宁泽等练习生面前,往日熊胖的身份都是高高在上,绝对看不到今晚的低声下气。
关柏言所坐的沙发正对着门厅,熊胖还在锲而不舍的又求又劝,他却已经看到卢嘉和宁泽走了进来。
他刀锋般的目光直接穿过宁泽,刺在卢嘉脸上,却继续着和熊胖的对话,“马上就三十岁的男人了,你的膝盖就这么不值钱?就算要跪,也该因为自己的事低头,怎么抢着替别人顶罪?”
熊胖低着头,并没发现身后已经多了两个人,只在心底嘀咕:我这不也是未雨绸缪吗?反正每次到最后都是我倒霉。嘴上却还得说,“哥,你真的误会了。这个剧是我做主接下来,卢大哥一点不知道啊。”
关柏言依然挑眉看着卢嘉,却对熊胖道,“你是我的助理,卢嘉才是我的经纪人。要我接这部剧,我一点不知情,他一点不知情,只有你明白,你是这个意思吗?”
熊胖满脸冷汗,却骑虎难下,只有硬着头皮,“是……”
他话没说完,关柏言就冷笑一声,“卢嘉,你是真的一点不知情?”
“……哈?”熊胖惊叫半声,这才发现卢嘉的到来。
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接下来就是不可遏制的大战,为了避免躺着也中枪,只有尽量缩紧浑身的肉肉,就着跪地的姿势,向后倒退着一步步挪出战场,一边还招呼着至今搞不清楚状况的宁泽,紧急避到一旁。
关柏言抬头仰望着卢嘉。
从这样的角度看上去,关柏言被称为“好看到丧心病狂”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冰冷的目光令人只觉身处北极。
什么见鬼的“最适合女装的男艺人前三名”——卢嘉在心里大骂——如果有女人的眼睛长成这样,跟她睡觉的男人估计半夜都会被吓醒过来!
他已经从熊胖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原因,明白此刻自己不该硬来,于是安抚的笑道,“什么知不知道?谁又惹我们的关天王生气……”
“啪!”
回答他的是一册重重砸在自己额头的剧本。
卢嘉反射的挡住头,眼镜却被打落在地上。
关柏言扔出的剧本反弹在卢嘉头上,横飞出老远,刚好掉在熊胖和宁泽面前。
封面上的几行行楷大字十分清晰——《冬日阳光》,主演:关柏言、×××、晓彬、×××……
宁泽立刻反应过来,《冬日阳光》……这不正是晓彬今晚庆功宴的由来吗?但看现在的情况,难道既定的男一号竟然对自己要出演这部戏毫不知情。
“你要把自己当成蠢蛋随便,不过别指望别人跟你一起傻。”关柏言竟然笑了一下,引来熊胖一个哆嗦。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可是你的经纪人。”卢嘉捡起眼镜重新戴上,勉强挂上的笑容终于消失,脸色难看非常。
“你也知道你是我的经纪人?居然让熊胖说你不知道给我接了些什么戏?”
“知道又怎么样?是我安排的又怎么样?你有什么异议?”
“你问我有什么异议?”关柏言的声音略微上扬,“我倒确实想问问你是怎么想的。有艺人在拍了电影后再回来拍偶像剧的例子吗?自降身价?自我贬低?还是脑子根本发烧坏掉了?”
卢嘉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拍偶像剧就是脑子坏掉了?这样的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怎么不先看看编剧和导演是谁,不看看其他的staff阵容,再决定是不是要发脾气?!”
“你怎么知道我没看过?”关柏言终于放下手的咖啡,坐直身体,“不错,作为偶像剧,的确是不错了,但是远远不能跟《东方伊甸园》相提并论。卢嘉,你为什么不敢说实话?想让我演这部戏,其实根本就不是为了我的今后发展考虑,而是为了这个晓彬吧。他是你现在手下除了我以外最当红的偶像不是吗?这个《冬日阳光》……就是是为了能让他更红吧。你想渡人过河,我就成了那块桥板。”
被人戳到痛处,卢嘉反而镇定下来,“我是想让晓彬更红,但是关柏言……你该知道我也同样是在为你考虑。”
“为我考虑?”关柏言气极反笑,“这说法到很新鲜。”
“《东方伊甸园》一红你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卢嘉的话也越来越直接,直让熊胖在旁边急得跳脚,“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这些东西都和你没半点关系,在这部戏里你就是最大的花瓶,根本不需要半点演技。观众们看不出来这些,全都瞎起哄,你也就跟着晕头了?现在你的水平只够演偶像剧,如果硬要和那些老戏骨混在一起,就是自找的丢人现眼。”
“……”关柏言的胸膛剧烈起伏。
熊胖和宁泽同时想到:他肯定气炸了。
但是没有办法,就是贵为天王巨星的关柏言也不能事事如意。
严谨的娱乐体制下,歌手们在出道之前都已经和经纪公司签订了漫长的合约,在这期间艺人们的所有活动都要听从公司和经纪人的安排。私下里有不满可以协商,但如果公然违约,就面临被冷藏和告上法庭的双重危险。
没有歌手承担得起这样的风险,曝光率几乎就是他们的全部。
再高的位置也是逆水行舟,就是当年再红,被冷冻个两三年,歌迷也很有可能再也记不起原来迷恋的那个人是谁。
相对而言,演员的职业生命能够更长,人气也能维持得更久,这也是为什么众多歌手都在红了以后急着挑战演技的原因,但人们对偶像们出演影视剧的评价却向来苛刻。
卢嘉虽然说得刻薄,却也讲出了一部分实情。
作为视关柏言为奋斗目标的人,宁泽也看了那部造成轰动的《东方伊甸园》,影片中的一幕让他印象极为深刻:
再也无法按捺欲望的男人爬上了少年独自居住的阁楼,傍晚浑浊昏黄的光线投射在狭窄的的旋转楼梯上,周围死一般的静寂,只有男子沉重的呼吸和老旧楼板“吱吱呀呀”的声响。当他终于攀上楼顶,来到简陋的楼顶居室中,就看到少年正站在挂着白色纱帘的窗下。
听见脚步声,少年回过头来。逆光中,无法看清他的全部表情,他的整个轮廓都被夕阳勾绘成一个优美寂寥的剪影。镜头拉近,观众和剧中的男人一齐逐渐看清了他的眼神。那双覆盖着浓密长睫毛的眼睛晦暗又明亮,渗透着了然、怜悯和绝望。但即使是这样悲伤又复杂的情绪,装盛在这双含有无限风情的眼眸中,却依然给人万般深情的错觉,仅仅一眼,就可以让人心魂俱丧。
男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猛然发现双手已经如此肮脏,他没有再向前踏出最后的一步,而是失魂落魄的走下了阁楼。
……
宁泽总觉得当时关柏言那个回眸的瞬间堪称经典,但他不是专业人士,评价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觉得实在是太棒了。
能有如此表现力的关柏言怎么会毫无演技,宁泽私心里其实并不赞同卢嘉的说法,但又无从辩驳。
片刻后,关柏言竟然也冷静下来,他恢复了平淡的语调,“好,如果我就照你说的,去演《冬日阳光》,那么下一部呢?下下一部呢?你准备让我一直去演偶像剧吗?”
“如果你的演技不能提高,就只能这样下去。”
“一直演偶像剧怎么能提高演技?”
“这些问题还是等你演完《冬日阳光》再说吧。”
关柏言停了一下,忽然说,“没有演的必要了。”
“我已经替你签了合同。”
关柏言站起身来,捡起被扔得老远的剧本,将它重新放回茶几上,面对面的看着卢嘉,一字一句,“那你就自己去演吧。我会和公司提出更换经纪人的要求,我们的合作就到此为止。”
“你觉得公司会答应?”卢嘉有恃无恐,“我带了你八年,把你从刚出道的小偶像捧到现在的位置,付出了多少心血?如果人人红了就要换经纪人,华凌国际还怎么开下去?”
“那我就换经纪公司。”
关柏言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像平地一声惊雷,炸得熊胖一个趔趄重新跪到他面前,抱住他的一条腿拼命摇晃,“哥,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啊。哪有因为和经纪人吵两句就换公司的呢?”
“熊胖你让开,他要换就让他去换,”卢嘉依旧寸步不让,又对着关柏言道,“你和公司的合同还有两年才能到期,如果你想这两年一份工作都没有,就尽管去解约吧。”
他的威胁只换来关柏言轻微的挑眉,“好,那我们就看看,究竟谁会笑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