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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新开头 ...

  •   当天边第一缕朝阳慢慢映亮烟灰蓝的地平线,无边白桦林背后若隐若现出碧蓝静透的贝加尔湖水。
      他在月白初下的时刻醒来,手指无意识掠过怀表精致的盖壳。
      时针刚刚滑向凌晨四点,然而西伯利亚夏季的炎热空气已然渗进列车摇晃的铁皮。
      窗外一片水波粼粼,斑驳的光自白色镂花的纱帘点点透入,照上他染着酡红的侧颊,单手支额下的表情如此烦闷不堪。
      恰在此时,包厢门不合时宜地响了两下。

      唤进来人。对方胸背挺得笔直,崭新的龙骑兵服装十分精神抖擞,只是眼神异常胆怯仿佛不敢承受长官的怨气。“赫尔中尉!非常抱歉此时此刻打搅您休息,可是事情紧急......我们、我们携带的文书被偷了。”
      “......别奇卡,你等着坐牢吧。”
      “报告中尉!我不想坐牢。”门下的矮个子下士突然仰起了头,侧跨一步让开身。“所以我逮住了那个小偷!”
      那是一个布里亚特民族打扮的娇小少女,黑色如缎的长发自双肩零乱而狼狈地垂落她的腰身,由于双手被皮绳缚住,半垂着头不断战栗的模样愈显得胆小至极。看上去已吃尽苦头。
      当阿列克赛·康斯坦丁诺维奇·赫尔中尉粗暴挑起她的下颌,少女如同受惊的猫儿一般瞬间后退半步。
      于是带着混血东方特征的神秘面容就此暴露在黯淡的灯光下。
      她咬着红唇,黑曜石一般的清澈眼睛如此明亮,正哀求般忧郁地看着他。
      阿列克赛挑起了唇角侧过头,“皇帝陛下授予的文书呢?”
      “报告中尉!被这个该死的小偷吞了!”
      “让她吐出来。”
      “我用尽了办法。用手伸进她的喉咙抠,把她整个人倒过来向下摔,甚至灌下了一炉灰,可她就是不吐。更糟糕的是,她嗓子被弄哑了,如今说不出话。......”
      似乎不耐下士滔滔不绝的怨声,中尉返回床铺处慢慢穿戴起俄国皇家近卫军的笔挺军官服,他有金栗色的碎发,双手围系黑绸领襟的时候,弯曲修长完美的脖颈,整个人如同雕塑般的美感。
      少女塔季扬娜偷偷打量着对方,内心不禁祈祷这位英俊的军官是一个善良人。
      至少表面上看,他并不似个严峻粗鲁的军人,恰相反,自西伯利亚大铁道通行以来,她从未见过如此瓷人一般精致漂亮的男子。
      她目光在他左胸前一枚金质镶白珐琅的十字勋章上停留了一瞬,当他转过蔚蓝色的眼眸时,又迅速移开。
      他微笑的样子温柔而符合她的期待。
      但是,下士十分自觉地住了嘴。
      “杀了她。”
      下一刻,军官佩剑直指她的心脏。尖端处闪着冰冷至极的寒光。
      “剖开她的食道。”
      “是!”
      仿佛被长官一瞬黑暗的表情震撼,下士毫不犹豫地抽匕首向少女刺去。
      塔季扬娜哑着嗓子尖叫。
      “......我不是......我没偷”不知是车厢空间过于狭小以致下士施展不开,还是人逃命时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强大本能,塔季扬娜竟能屡次拼命躲过致命锋刃。然而很快肩胛被刺伤,鲜血迅速染透了她的衣裙。
      恐惧又委屈的泪水簌簌扑落。尽管嗓子针扎般的疼,她仍是用尽全力出声。
      “我并没有偷任何东西......我吞的是药......神啊,请救救我......”

      仿佛对这场混乱的追杀厌恶到极点,阿列克赛始终揉着额冷漠不语。
      窗外渐升的日光在贝加尔湖明澈无边的水面上来回反射,越发使人闷热烦躁。
      列车长已闻讯赶来坚决制止。
      “军官阁下,请原谅我的无礼。但是,作为本专列的最高负责人,我决不允许这里发生命案!”
      “那么立刻停车,”下士毫不肯依饶,“我把她拖下去宰掉!”
      “对不起,我恰好认识这个姑娘。就我所知,她的品行不可能是小偷。这其中想必一定有什么误会。”
      “我发现文书不见时,她正在门边准备逃跑,并且大团地吞咽东西!”
      “即便是小偷,也罪不至死,更何况是滥杀!仁慈的皇帝陛下不会允许在神圣俄国发生如此恶事!”
      终于,一直注视窗外的近卫军中尉阿列克赛慢慢转过了作痛的头。
      他放下扶额的手,搭在架起的膝上,整个人优雅而冰冷无比。
      “尊敬的列车长先生,首先,请允许我向您的恪守职责表示敬意。然而我此行前往东西伯利亚正是奉皇帝陛下之命抓捕革命叛乱分子。如今没有了授权文书,由此而耽误的时机关系到国家安全。无论如何,请您不要继续阻拦。否则我很遗憾地通知阁下,您本人,亦有包庇叛乱党之嫌疑。”
      列车长脸色一僵,然而瞅见塔季扬娜无助流泪的眼神,很快镇定。
      “事实上,塔季扬娜是个善良而虔诚的藏传佛教徒。西伯利亚铁路开通后,许多尊贵的乘客受苦于如此漫长旅途而身体不适,甚至生病。您看到了,她是亚洲布里亚特族姑娘,他们擅长做神奇的藏药,所以我不久前才允许她在本列车上售卖。先前这位下士看到她吞服东西,不知是否是她自己的药品呢?”
      塔季扬娜拼命点头。
      “......我晕车。”
      令她讶异无比的是,片刻之后,他竟朝她慢慢勾起了手指。
      紧张致命的气氛仿佛瞬间松懈下来,在那伟岸军服的背后,宝石一般净蓝的美丽湖水伴着列车的轰鸣声飞快闪现。
      “给我。”
      “......什么?”
      “晕车药。”
      似乎这才注意到他的面色有种病态的苍白。
      “我......吃光了最后一粒。”她几乎战战兢兢地弱声吐出。
      “别奇卡,杀了她!”
      下士得令飞快扑过来,塔季扬娜不顾一切地逃命。

      贵族青年阿列克赛从不相信江湖骗术。可是今日的西伯利亚,迷茫大地仿佛蛰伏着什么一般叫人浑身难受至极。
      这不是一趟好差事,私底下,下级兵士们认为这位沙皇近卫军中的俊美神枪手,唯有在首都圣彼得堡穿着漂亮的制服遛马时才最神气活现。
      于是,一个无聊之极的赌约将他自愿送来了俄国最荒芜偏远的西伯利亚。
      此时此刻,面对着所谓凝聚了藏传活佛神秘祈愿力量的黑色药丸,他强忍下恶心犹豫要不要尝试。
      很显然这女孩是个小江湖骗子。并且毫无巧舌天赋,说话都慢半拍。
      “这是活佛最后的神药,至少......”她垂下头仿佛计算着什么,许久才又抬起,毫无底气的黑眸瞪着他慢慢道:“五百卢布......至少这么多。否则,我不能卖。”
      弄丢文书的下士别奇卡已被惩罚下车步行至附近邮电局给彼得堡拍发电报。阿列克赛有些后悔,应该先满足下士杀人的欲望,干掉这姑娘,然后抢药。
      只因他此刻身上没有钱袋。
      “我凭什么信你?”
      “我被活佛灌过顶。”
      阿列克赛忍不住嗤笑起来。愚蠢至极的亚洲信仰。仿佛与主体统治民族俄罗斯对抗一般,数个世纪以来,西伯利亚的少数民族一直抵制东正教,保持大蒙古帝国时期的多神崇拜。

      “没有效怎么办?”
      “不适加剧了怎么办?”
      “甚至......毒死了我怎么办?”

      她完全不是一个合格的骗子。笨嘴笨舌的本质使她三个月还没挣到本钱。
      面对一系列质问,塔季扬娜无语了片刻,最后竟慢慢背诵起药经。
      面无表情的军官内心要烦的晕过去。
      今天太阳出奇地炽耀,他从不知西伯利亚的夏季能热死人。
      无际的冻土带森林自玻璃外飞速掠过,他似乎看见成群的动物在奔跑。宝石蓝的贝加尔湖深沉了无一丝波澜般。
      如此令人不安。
      他想,他一定是病得快要死了,才会用贴身的珍贵十字架项链暂时交换那不知所物的药丸。
      至少在他拿到钱以前,这是抵押品。
      阿列克赛从未有过地头痛欲裂。甚至没有注意到,塔季扬娜亦不断咬唇脸色越来越发白。
      待他终于稍感好转时,她垂着头坐在角落处有气无力地被他强迫说话。
      “此药......包治百病。小如腹泻、中暑......大到精神疾患,以及......”
      “说下去。”他手指不经意地把玩着配枪的轮盘,列车此时不知为何几乎静止在贝加尔湖面高高的架桥上,失去了一路的轰鸣,“咔咔”的转动声突然清晰异常。
      她蓦地抬头,外面是无尽的深蓝,天空与湖水连天接地。
      美丽而瑰异到不可思议。
      她沉入迷茫的样子,然而看到他手伸向自己脖子上的十字架,又下意识飞快护住。
      “这是抵押品。您不能反悔!”
      他盯着她,露出一个并不善意的微笑。
      “一个余生只能呆在牢里的小偷还需要金钱何用?”
      她许久才会意。
      “军官老爷,没有证据的判罪是不公正的。你们刚才已经差点杀死我。”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没有证据?”
      她紧咬了咬唇。
      他拉住十字架银链子的修长食指慢慢转动,于是她白皙纤细的脖项渐渐现出惊心的血色勒痕。
      塔季扬娜疼痛而惊惧地几乎被他贴着面,整个人颤抖不已。
      “拿破仑时代的项链,沙皇亚历山大一世钦赐之物。如今在你身上,你说,你有多少生命去坐牢和流放?”
      她唯有僵硬无比地盯着他近乎贴住自己的冷酷唇线。
      狡猾的贵族老爷们从来善于玩诡计,她知道的,生长于偏僻乡村的自己完全不是对手。无论如何,他要让她坐一辈子牢,不论被她吞下的沙皇文书能否得到确证。
      狡猾、傲慢而又残忍的贵族阶级!
      明亮黑眸深处的憎意只是一闪而过,短暂到不可捕捉。
      当冷汗自额际滑至她尖削的下巴处,整个车厢骤然开始耸动。
      于是毫无预兆地,待她和他都意识到时,尴尬地发现——他正扑在她身上,并且亲了她。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羞愤至极地猛推开军官。
      尽管这只是列车造成的粹不及防的错误,他并不在乎。
      他飞快捉住她,于是刚才掉落在地的手枪彻底与她远离。
      她如此愤怒,而他轻挑嘴角的笑似乎是火上浇油。
      “别试图以一个不小心的碰唇转移话题,聪明的姑娘,你熬不过酷刑。等你以盗窃罪入狱,自会有人来尽心拷问你与革命党的关系。文书是你偷的,我很确定。”
      她无用的挣扎并不长,脸颊异常的红,这令他觉得有趣。
      “谢谢你的晕车药。所以,如果你老实交代的话,我能网开一面少判你几年。”
      “说到药,我刚才并没有讲完它全部的功效。”
      “对。还有什么?”
      “治疗重度狂躁型幻想症。”
      他慢慢低笑,很快又冷下。“我不认为我的判断是幻想。”
      这个异族女孩费力思考时似乎习惯性咬唇。
      “小姑娘,你的唇形很美,尽管它们时常被你蹂躏。”
      他拇指仅触到出血的下唇瓣。
      下一刻,突然而至的巨大声响振聋发聩!
      视线黑暗的一瞬,世界天崩地裂。
      他和她在彼此下意识的紧抓之中,坠落无尽深渊。

      贝加尔湖涌起滔天巨浪。
      西伯利亚的天空犹如落下了星辰。照亮整颗北半球。
      震动沿着大地无边袭去。
      那是动荡而神秘的一九零八。
      俄罗斯帝国西伯利亚通古斯河畔,万千平方公里之内,大爆炸摧毁一切。
      在这属于世纪伊始的不安年代里,有人忧愁,有人欢喜。
      只因如同末日般的到来。
      帝国殒灭。伴着岁月的冰与火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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