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针引线》凤仪

2、初出茅庐

　　2008年，在家过完春节后，林建设选择了深圳这座属于年轻人的沿海城市作为事业原点。

　　“会PHOTOSHOP？”
　　“精通。”很拽很自信。
　　“会CorelDRAW？”
　　“精通。”很拽很自信。
　　“手绘能力还不错呀。”对方翻着她的个人作品集点点头，“出图快吗？一天能画多少款式？”
　　“快，五分钟一张。”还是很拽很自信。
　　“以前在那些公司干过设计呢？”
　　“呃……我刚毕业，还没开始工作。”
　　“很抱歉，我们公司招聘设计师要求七年以上相关工作经验……”
　　那次应聘，对方是国内知名运动休闲品牌，大企业，招聘职位是设计师。此女仰仗着大学四年练就的一身本领以及参与大大小小设计比赛捞回的一堆奖证书，用两个“精通”、一个“快”在四千多名竞争者中高昂着头颅。最后却在“工作经验”四字杀出的瞬间趴下了。但她那厚厚的个人作品集跟获奖证书确实有一定用处。招聘方在秒杀她之后，很快又给了她希望。
　　“你的条件还不错，有兴趣做设计助理么？”
　　“呃……好啊……”
　　设计助理，试用期三个月，月薪1200，包住不包吃，上天遁地无所不能。小到帮设计师收桌子、买下午茶，大到满世界跑去找面料或辅料小样……简而言之，社会主义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两个月后，她辞职了。原因很简单，60天，她没有画过一张图，成天东奔西跑不知在忙什么。

　　痛定思痛，坚决不干设计助理的林建设很快又凭借着她那些本本与个人作品集找到了第二份工作——在一家小品牌童装公司做设计师。

　　因为公司小、人手少，上至老板下到员工全都多元化发展。公司五位设计师，一周有三天在卖场兼做营业员。全天站下来，脚底不能碰地。一个半月就学会说了一句话“欢迎光临XXX（上前三步微笑鞠躬），请您随便挑选一下……”

　　一个月工钱也不要了，挪地，换了家中、低档定位的女装小品牌公司。职位还是设计师，试用期薪水2000，包吃不包住，要求每天设计款式不低于10款，款式选中做大货有提成可拿，不用下卖场卖衣服，一周有一天可以出门逛街做市场调研……

　　能进入一家有先进生产设备和技术精湛的生产班底作为支持设计师自由发挥后盾的大企业，是每个设计师梦寐以求的。小公司，自然没有这些条件。但这次林建设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坐在办公室里与其他三名设计人员一边画图一边吹空调，不得不说，这实在是一件令人感动的事情。
　　然而，她感动了才不到一天，老板就发了两个压缩的图片包给她。其中一个小包命名“ZARA”，里面全是西班牙品牌ZARA的最新款式图片，另一个更大的压缩包命名为“杂”，解压打开一看，哎哟我的妈，吓掉她的牙。

　　纪梵希08年夏、秋款式发布会的图片、夏奈尔、三宅一生、奈久保玲、维维安.韦斯德伍德、安娜苏……甚至于呛口小辣椒推荐、陈冠希穿的衣服，可谓无所不有。老板在发给她两个图片包之后，紧接着，在“飞鸽传书”上发了句话给她。

　　“这些都是我从网上挑选出可用的款式。你负责我们09年春、夏的一个黑白系列，就从这些款式里挑出来，照着图片勾画138个款做成工艺制单，把颜色改成黑白的，搭配好，款式尽量不要有改动，做出来的样衣请务必要达到图片上的效果。”

　　林建设看后，欲哭无泪。周围的同事纷纷扭头，对这位学院派的新员工致以最深切的同情。

　　设计部的经理刘艳走到林建设的座位旁边，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把方总发给你的图片导入CorelDRAW，贝塞尔曲线，照着图勾一遍就行了。138个款式画好，你发给我看看，没问题就出工艺制单。”她说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丫头，你才刚毕业，想些什么我明白的。小公司，谈不上什么设计，就是跟着市场走，什么好卖做什么，混口饭吃。不过你既然来了，就好好地做。只要你有心，我相信你还是能在这里学到一些东西的，嗯？”

　　望着刘艳含笑的眼睛，林建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嗯。”

　　林建设是2008年5月初进的那家公司。一个多月后，头板样衣陆续出来了。她从几包麻布口袋里翻找出她“设计”的一百多个黑白系列样衣。拎起来一看……惨不忍睹。

　　林建设不知道公司是从哪里找来的纸样师，但她可以肯定，要么，这个纸样师的水平烂到了极点；要么，纸样师完全没把她、把她的设计制单放在眼里。

　　按纸样师所画纸样裁剪缝制的衣服，竟没有一件不走形。生产设备和工艺也极为糟烂，一条裙子的裙摆处的明线，竟然能车成“波浪状”，林建设狗眼大开，随便捞了几件头板样衣直冲老总办公室。

　　“方总，他们这个不行。李师傅完全没有按照款式图打板，我让他改他死活不肯，说是按我的设计图，他画不出来，只能这样。可这根本不行，你看，工艺制作也是一团糟，这裙摆的缝纫线迹……还有这袖口……”

　　林建设以为老总看了那头板样衣也会皱眉头。没想到，老板接过，眯着眼睛看了看，竟然点头啧啧道：“哎呀，这个比起上季度要好得多呐！至于质量嘛，这只是头版，样子大概做出来就行了，嗯！还不错，可以了……”

　　所谓“头板样衣”是用“代用面料”也就是仓库里堆放的剩余面料先做个样子瞧瞧，因此老板坚称，看着不太像图片是因为没有用正式面料做，材质颜色都不同，所以“看不出效果”，等用正式面料做了，效果一定会好起来。

　　跟老板解释了半个多小时，老板怎么也不明白她提的问题有多重要，还笑呵呵地说：“小林呐，你是刚从学校出来的，理想主义啊！虽然我不懂设计，但消费者也不懂设计，我站在普通顾客的角度上看，这衣服，不错啦！”

　　老板话说到这份上，林建设唯有点头。从老总办公室出来后，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觉得这家公司前景堪忧。

　　2009年春节之后，公司春夏系列陆续上市。5月中旬，市场部一季度的销售报告送到公司，设计部全体以及其他部门主管到会议室开会。会上，老板将销售报告往桌子上一扔，大发雷霆。

　　“顾客跟加盟商普遍反应，我们这次的设计，非常糟糕！衣服根本就没有整体系列感，成列在卖场里看上去非常乱！甚至，还有衣服、裤子、裙子搭配不上的情况。设计部门的人，你们应该好好反省反省！你们的设计，是怎么做的？你们看看市场部，一来上班就电话不断，很有工作的样子。你们呢，成天嘻嘻哈哈，如果你们能嘻嘻哈哈做好设计也就算了。我们自己设计的衣服搭配不了自己设计的裙子、裤子……这就是你们的设计？！”

　　大家低着头，紧紧地闭上嘴巴。

　　老板气急败坏，又指着林建设道：“尤其是你的款。小林……你看看你那些衣服，哪里像我给你的图片？你成天坐在电脑前，究竟在做些什么，有没有用心在做？画图？你画出个什么来了？”

　　林建设小声地辩解：“方总……当时我跟你说过，李师傅没有严格按我的设计制单做纸样，但你说是代用面料看不出效果……”

　　她话还没说完，老板勃然大怒，吼道：“我？如果我是专业设计人员，我还要你们做什么？嗯？纸样师？你搞清楚，是你做设计，不是纸样师做设计！他不按你的设计做，你可以要求他改、要求他重画！为什么你当时没要求，现在来告诉我纸样师没按你的设计要求画纸样？！我告诉你，这是设计问题，你的责任，不要跟我狡辩！”

　　老板滔滔不绝，述说着林建设入职以来的种种不是。包括她晚上自动加班的行为，此时也被老板形容为“不知浪费了我多少空调费”。

　　林建设平时在公司就不是个话多的人，只是偶尔会跟设计部的人开开玩笑，大多数时间她都是埋头默默干着自己的事儿。在座的各位，也只有设计部的人明白她有多委屈，纷纷向她投来同情的目光。尤其是她的经理，在会议桌下，暗暗握了她的手一把。意思很明白，知道她委屈，可老板在气头上，不论是不是她的错，现在都只有忍。

　　“方总，其实也不完全是小林的错，那些款也是我批过的，其实都还……”见老板说林建设说得太过，设计部经理，一位二十八九岁的年轻女性终于忍不住开口。可她话还没说完，老板就道：“你觉得我说小林说重了是不是？可我不说，你们就不上心！刘艳，你也不用忙着把责任往自己头上揽。我说完小林，再来说说你……你这个月迟到了几次，你自己最清楚。你们设计部的人，就是两个字，懒散……”

　　“啪”的一声，桌子忽然被人猛地拍响，一直默默坐在一旁听的林建设站了起来。当时大家都有些懵，甚至没搞清楚刚才那桌子，究竟是谁拍的。

　　“方总，请告诉我，什么是系列感？”

　　林建设不疾不徐地问，听她的语气，似乎只是在平心静气地跟人讨论什么问题。而众人的看她的目光，也在她开口的同时，逐渐由同情转为诧异。

　　方总愣了，一时之间还没来得及开口。林建设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会议室里异常安静，几乎每个人都屏息凝神。林建设的音调不高，可她一字一句，在安静得落针可闻的会议室内却异常的清晰。

　　“维维安.维斯德伍德的裙子，看好，说会大卖，但她搭配成套的的上衣您不喜欢，硬要我搭配上夏奈尔的上衣。当时我画了六件可以搭配的上衣给您参考。您一听是我自己画的，连看也不愿意看，一定要夏奈尔的。您说得对。如果您懂设计，还要设计师来做什么？可是，您花钱请了设计师，设计部有经理，按理说，设计问题应该由设计部经理把关，可实际上，我们的设计总监是不懂设计的您。您有权同时喜欢周杰伦和阿宝，但您要他们俩搞个组合唱陕北民歌东风破，您说能成什么样？此前我提过无数次，您说我学院派天真理想主义……现在您告诉我这都是设计问题，我必须对‘我的款式’负责……请问，夏奈尔是我的款式？纪梵希是我的款式？三宅一生也是我的款式？”

　　她说着，等了近20秒，没有人回答。但包括方总在内，大家看她的眼神都像见了鬼。只有她的经理刘艳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在桌子下猛扯她的衣摆暗示她不要意气用事。

　　林建设笑了笑，点点头。

　　“不回答？”

　　“不回答就是默认……那很好。我，林建设，集夏奈尔、纪梵希、维斯德伍德等大神为一身，是大神中的战斗机。方总，您不用这么看我。我今天就是要告诉您一件事儿。干设计的，是有尊严和底线的。您这儿庙小，容不下我，我、不、干、了！”

　　她说罢，抿抿嘴，转身拉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