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油派》小周123

17、第 17 章

　　石子棋
　　桂圆八宝
　　一
　　杜爱国穿过天津市第十七个街口的时候，像电视剧里被跟踪的地下党员一样，用手挡住阳光，往身后张望了一下。那是二零零三年八月二十五号一点三十一分，杜爱国上高二，人生中的唯一的愿望就是甩掉朱小路那个跟屁虫，痛痛快快地打一场蓝球。
　　那天下午杜爱国的梦想实现了，他在河东体育场技压群雄，把对方的蓝筐灌到了爆，比分是二十五比一百一十六，这个数字让对方队长的下巴一直跌到了胸脯上，“喂，那个穿蓝衣服的，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属袋鼠的呀？”
　　杜爱国切了一声，觉得他幼稚，对这个无聊的问题不予理会。
　　全场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走出篮球场，那一瞬间风萧萧，逆水寒，人们简直以为他会从背后长出一对翅膀来。
　　但事实上的情况是，一个个子小小的女生突然跳出来，挡在杜爱国面前，她有过份夸张的大眼晴和震耳欲聋的高嗓门，所以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杜爱国，你妈让你回家！”
　　在此之前，杜爱国一直以为，他叫这个土得掉渣的名字已经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了，怎么又能想到，朱小路就有本事把他陷入到更悲惨的境地呢？
　　全场静默了一分零十八秒，那是暴风雨前的寂静，随后爆笑声遍布每一个角落。他们笑得东倒西歪，简直要当场晕倒。
　　杜爱国揪着朱小路的辫子，她拼命地挣扎，两个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得从体育场逃窜出去。一出门杜爱国就放开了她，好像不认识她这个人，朱小路也不放在心上，还是习惯性的跟在他身后。拐过两条街道，又转了几个弯，朱小路发现这并不是回家的路，她刚叫了一声杜爱国，男孩子就像装了发动机似的冲到了她面前：“一个女生天天跟着我，你要不要脸啊？”
　　朱小路的眼晴变得更大了，在黄昏的微光里闪闪发亮。
　　杜爱国想趁这个机会彻底的跟她划清界线，但话到嘴边，却又莫名奇妙地被吞回去了，他转身就走，许久之后他才发现，朱小路没有像往常一样的跟上来。

　　二
　　回到家杜爱国就被老妈好一顿狂轰乱炸，不过他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从逻辑学的角度来说，思维方式决定了一个人的智力，老妈的思维方式是，她不管了儿子，就让邻居家的姑娘朱小路去围追堵截。
　　杜爱国对此连一丁点评价的冲动都没有。
　　做完作业杜爱国往对面的窗户里张望了一下，那是朱小路的房间，因为楼距近得不合情理，他们一抬眼就可以看见彼此。房间里的灯没亮，也就是说，朱小路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杜爱国坐到客厅里看电视，每隔十分钟就跑到卧室里往对面看，老妈被他折腾得忍无可忍：“杜爱国，你属黄鼠狼的……”
　　杜爱国翻了个白眼，袋鼠，黄鼠狼，真够热闹的，一个人就能打造一座动物园。
　　他抓了二十块钱往外跑，老妈在后面追骂：“这么晚了，你又疯哪儿去？”
　　杜爱国只当没听见，他从第一个路口，遛到第二个路口，按着下午的方向原路返回，每看见小个子的生物就凑到跟前反复观察。直到人家说一声有病转身跑得远远的。第十七个路口仍然没有朱小路的身影，这时候杜爱国已经横穿了大半个城区。
　　从来都是被别人追逐的杜爱国忽然发现，原来，在人海中追逐一个人竟是这么不容易。
　　往回走的时候他看到一群小孩子正闹轰轰地凑在一起玩，他知道那种游戏，叫做跳八格。
　　你听过跳八格的规则吗？在平地上画出格局，开始起跳的时候，丢一块石子在第一个格子里面，然后不管你跳出多远，只要你肯回过头，只要你肯看，就能够看石子永远乖乖地呆在方格里，直到游戏结束，直到你回到家里，直到你安然睡着。它会一直一直的等着你。
　　朱小路不是杜爱国的石子棋，她会走会动会伤心，她会在他丢下他的时候，以同样背离的方向，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三
　　回到家里已经是十点多钟，杜爱国不顾老妈的唾骂，直冲进卧室，对面的灯光已经亮起来了，朱小路过来拉窗帘，看到杜爱国在对面正呆呆的瞪视着她，她冲他吐了下舌头，他一直高悬的心一下就平静了。
　　朱小路当然不会知道，杜爱国为了找她乱蹿了半个城市，以此类推，杜爱国也永远都不会知道，那天下午他走开之后，朱小路从十七个街口一直走到了第三十二个街口，然后再慢慢地走回来，在路上她下了决心，从此以后，再也不会让任何人对她说出那三个字。
　　转过天来的傍晚，杜爱国故意从老妈面前大摇大摆地走过去，然而快到体育场，他也没有发现朱小路的踪影。上了场他还是有点心不在焉，也许朱小路病了，也许，会有其他的什么事情耽搁？
　　突然篮球从天而降砸到了他头上，旁边的战友冲着他哇哇大叫：“杜爱国，你专心点行不行？人家都打到咱们家门口上来了。”
　　可是他的注意力总是集中不起来，总觉得会有一个小小的女孩子从门后跳出来，她会冲着他大喊：“杜爱国快回家！”
　　结果那场球输得奇惨无比，那是杜爱国从上球场以来打得最烂的一场，战友们纷纷埋怨他的不敬业：“杜爱国，你见鬼了吧，什么脸色啊，快回家去烧柱香。”
　　可是他却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从那天开始，即便是烧香拜佛，他失去的也不仅仅是一场球赛的胜利而已。

　　四
　　杜爱国的直觉一向特别灵验，老妈丢了什么东西，只要喊一声“爱国”，他往往就能一针见血地指出点儿线索来。所以这次也不例外，杜爱国很灵验的发现他的小尾巴丢了，他在吃早点的时候有意无意的问过老妈，老妈哦了一声说：“小路啊，人家孩子就是懂事，说是要上高三了，得好好学习，不能天天跟着你瞎逛了。”
　　杜爱国咬了一口油条，又咬了一口烧饼，翻来覆去，就把全家人的早点都吃光了。
　　但是他还是会在隔壁的窗户里看到朱小路，她渐渐地长高了一点，胖了一点，那种感觉，就像是观察一副壁画被岁月消蚀，稍有一丝动静都需要上千年。
　　偶尔朱小路也会回过头来看他，隔着两扇窗户，他的脸是模糊的，有篡改记忆的嫌疑。渐渐地，高三那年就过去了。
　　杜爱国拼命读了两年的书，到这个时候终于看出成效，他和朱小路考了一所大学，响当当叫得出名号。录取通知书到家是八月三十一，天气正热得连知了都在冒汗，朱小路从隔壁的窗子里探出头，叫了一声杜爱国。
　　他很久没听见她清脆的大嗓门，立刻凑过去：“干嘛？”
　　“是我先报的这所学校，我可没跟着你学。”
　　杜爱国当然知道，他怎么能不知道呢？他拐弯抹角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老妈从朱爹嘴里打听出朱小路的志愿，她不学他，他难道就不能学她吗？

　　五
　　大学生活出乎意料的紧张，毕竟是名校，只要能踏进门来的必定是精英份子，像杜爱国这种靠运气和突然跑出来的毅力得胜的家伙，注定要受尽折磨。他不得不让自己全天开工，到半夜里还抱着书到灯下面去苦读，蚊子和蚂蚱从他面前飞过，他抬起头，以为自己是眼花了，又低下了头去。
　　然而朱小路的声音把他推到了现实中：“杜爱国，这是我男朋友。”
　　她紧紧拉着那个男生的手，即便是他觉得不好意思，她也坚决不放开。
　　杜爱国笑了笑，跟男生打了个招呼，他们之间的气氛平和的让人毛骨悚然，最后连朱小路自己都受不了，连拖带拽地把男生弄走了。杜爱国那天晚上没有回宿舍，你看，事情总是这样，像一个虚伪的圆，当你终于绕回到原地的时候，以前的开头却已经变成了结尾。而结尾呢，又超过了原点，把你远远的落在了身后。
　　朱小路的男朋友叫李雪松，比他们高一年级，是学校里很有名的一个人物。他们恋爱故事也有名的让人没有办法忽视，从朱小路一入校，李雪松就疯狂地追求她，把言情小说里的三十六种招数从头演绎到尾。杜爱国不知道，只是因为他并不想知道。
　　但是朱小路执拗的要打破这个假象，她想告诉杜爱国的是：“我没有跟着你，我比你要先走了一步。”
　　其实杜爱国在学校里也是灵魂级人物，他样子太好，球打得漂亮，人又不太爱说话，被女生们喻为现实版的流川枫。当然没有人知道，杜爱国为了考大学，已经将近一年没上过球场，他肯答应班导去打全校篮球朕赛，只不过是因为有人无意中告诉他，全胜记录是在李雪松他们班里。
　　杜爱国在那场震惊全校的球赛中，把对方的主力李雪松逼得抱头鼠蹿，最后以非常悬殊的比分败下阵来。做为冠亚军，上领奖台的时候，他们还得演绎握手言和的那个过程，李雪向杜爱国伸出手：“你好样的。我是头一次看见球打得这么霸道的人，怎么不去打职业赛？”
　　杜爱国却没有握住他的手。
　　为什么不去打职业赛呢？高一就有教练通过老师来询问过他的意思，他不假思索的回绝了。
　　如果他稍微静下心来想一想，就会知道，职业赛场上，永远都不会有小小的尾巴叫他回家，永远都不会有人肆无忌惮地喊着杜爱国，杜爱国……

　　六
　　朱小路和李雪松的恋情并不顺利。李雪松家境不一般，也就俗称的高干子弟，总是被各式各样的女孩子纠缠。朱小路不止一次收到过寄错的情书，很奇怪，会寄错，她和李雪松的名字是不是很相象，当然不是，那只不过是对方向她示威的一种手段。
　　朱小路在这方面的洁癖近乎于偏执：“李雪松，如果分手请你告诉我，我不会在后面追着你，但一定不许骗我。”
　　李雪松一口答应，但总会有一些珠丝马迹透过种种渠道透露给朱小路，她去问他，他不肯承认，于是就在这反反复复中消磨了志气。朱小路不止一次提出分手，但李雪松总是用各种借口取得她的原谅，这种原谅几乎让她觉得羞耻，情人节的晚上，李雪松又和同学在外面喝酒，朱小路自己一个人爬到了天台上，对着空荡荡的操场放声大哭。
　　声音把同样在天台上发呆的人惊动了，但没有出现，只是静静的注视着那个不论说话笑还是痛哭流涕都比别人要高出几分贝的女生。最后终于在她精疲力竭的时候，他把运动衣披在她肩膀上。
　　朱小路还有力气甩下去，他提起来，又给披上，朱小路再丢，他再拾，朱小路忍无可忍又流下了眼泪：“杜爱国，你烦不烦人啊你……”
　　他想那绝对不是真话，就像很多年前的夏天，他说过那句话之后，有多少次回过头去张望，寻找那个被刺伤的影子。
　　然而留下伤痕的心灵，又怎么能够轻易的原谅，不管是她还是他，都不能够原谅自己。所以他不允许她再说下去。
　　朱小路瞪大了眼晴，直到他拉开他们彼此之间的距离。他唇边有她的唇膏的颜色，让她也想起了那个火热的可以灼伤皮肤的夏天。
　　朱小路似乎明白了，只要她肯回一回头，就会发现，其实他一直就在她的身后，等待着她伸出手去。
　　“那么，如果我不回头呢？”
　　“那有什么关系。”杜爱国说。
　　你知道跳八格的游戏吗？不管什么时候，那颗石子都会蹲守在原地。过了多少年，匪石成灰。他也永远会是她的石子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