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过信陵饮》魏公子无忌

5、铁匠

　　魏无忌将中行恢儿安置在府中一处僻静院落，有自己的独立门户，进出甚是方便，显然是怕拘束了老人家。院中有专人照料着，并且安排的都是最机灵的仆婢。魏无忌出征之前，每日必到此处问安，礼数是极周到的，可惜中行恢儿总是冷眼相待。魏无忌脾气再好，也未免有些意冷，此时与中行无诡一同前来，心中着实存了不少忐忑，忍不住站在院门口深深吸气。
　　中行无诡看出他紧张，拉住他的手宽慰道：“我昨日和父亲说话，他虽然训斥我，可是态度还留有余地。我清楚他的性子，如果真的不同意，根本不会同我再多废话。我看，你照料得他这么好，以他恩怨分明的个性，决不会全然不顾。放心罢，我们态度诚恳一些，服个软，也许他就答应了。”
　　魏无忌嗯了一声，却又犹豫着问道：“如果他确实不同意，你又怎么办？”
　　中行无诡微微一愣，竟然一时答不上来。
　　魏无忌看他的样子，暗中叹了口气，缓缓道：“如果他不同意，我们就先顺着他的意思罢。无诡，你父亲年纪大了，我们的日子却还长。慢慢来，总有一天能打动他。”
　　他语气艰涩，中行无诡原本就也有些不安，听他这样一说心中甚是难过，苦涩道：“可是我们……”
　　魏无忌怕自己动摇，连忙一挥手打断道：“没有什么可是了。无诡，你知道我一向羡慕你有那么好的家人，我不能让你因为我的关系而失去你父亲，那样我会恨自己一辈子。我们只能好言相劝，绝不可以让他生气。这一回，你一定要听我的。”
　　中行无诡无言以对，唯有上前去紧紧抱住了他。魏无忌已下定了决心，知道这一进去也许两人就要暂时分开，因此分外贪恋这一时的温柔，闭了眼牢牢地抓紧他，去感受他的体温。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格的一声轻响，把两人都是一惊。抬眼去看时，原来是院门没有关紧，被风一吹发出碰撞声。魏无忌回了神，再吸一口气，说道：“我们进去罢。”
　　推门入内，里面是个小小的院子，收拾得很是整洁。尽头处的屋舍是一个客堂，有人正站在门口，目光遥遥投向远方。魏无忌心中一紧，不知道刚才在外面是否被他看见了，那后果也委实不敢揣测。中行无诡没有他这么多心思，早就跑上前去请安了。他出身平民，没有什么大规矩，魏无忌却是依足了礼数拜倒下去。
　　中行恢儿向侧边一让，淡淡道：“公子何必这样多礼，我一个老儿可担当不起。”
　　中行无诡听他说得生疏，怕魏无忌尴尬，连忙过去将他拉起来。魏无忌也不拘泥，神色坦然地站起身来，向中行恢儿道：“中行先生，我昨日回来匆忙未及拜访，失礼之处请多包涵。”
　　中行恢儿点点头，侧身道：“你没有失礼，实在是礼数太过周到了，我不习惯。进来说话罢。”说罢自己先转身进去了。魏无忌早已习惯他的冷淡，向中行无诡示意自己并不要紧，跟在他身后走进去。
　　中行无诡不曾想到父亲对魏无忌竟是这样的态度，心中颇感愧疚，见他落座之后也无意说话，便抢先道：“父亲，我有事要向你说。”
　　中行恢儿看他一眼，并不搭理，向魏无忌道：“无忌公子，多日来承蒙招待，感激不尽。只是我在此逗留已久，现在无诡也平安归来，不敢再腆颜打扰。我想这两天我们父子便另寻去处，先向公子道谢了。”
　　中行无诡一惊，失声道：“这怎么成，我不愿走！”
　　魏无忌虽然还没有失态，心里也是一慌，连忙挽留道：“先生何不再多留几天，让我好好尽了地主之谊。”
　　中行恢儿向自己的儿子瞪视一眼，才缓缓道：“我并非公子门下食客，不应受这等待遇，也无意久居。我虽然上了年纪，总算还可以自食其力，多谢公子盛情了。”
　　魏无忌略一思索，柔声道：“先生，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您可以答应。”
　　中行恢儿一摆手道：“既然是不情之请，那便不用说了罢。”
　　中行无诡来时带了满腔热情，想不到父亲根本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正想向他力争，魏无忌已经轻轻按住他的手，向中行恢儿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勉强。若先生找到落脚之处，请务必告诉我，我定当登门造访。”
　　中行恢儿点点头，道：“公子事务繁忙，就不用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请便罢。”
　　魏无忌竟然不再多说，起身作势要走。中行无诡大讶，情急之下伸手就要拉他。魏无忌不着痕迹地向他手背上一按，温言道：“无诡，你先陪着你父亲罢，余下的事慢慢再说。你们父子久别重逢，我就不多作打扰了。”
　　中行无诡知道他做事总有自己的道理，微一犹豫，还是慢慢坐了下去。魏无忌向他歉然一笑，又向中行恢儿一揖，快步离开了。
　　从小院中出来，魏无忌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中行恢儿虽然对他一直很冷淡，却从未像今天这样强硬，想来应当是刚才被他看到了。若原来他是仅止于猜测，那么像现在这样证据确凿，没有大发雷霆已经算是宽厚。要在这时候坦白恐怕他是听不进去的，不如等他火气消了再作打算。将中行无诡留在那里也是避免更加激怒他父亲，况且没有魏无忌这个外人在，他们俩父子说起话来便没有顾忌。中行无诡性格中自有其倔强的一面，为人更是真诚无比，兴许能够打动中行恢儿。
　　魏无忌对于此事委实有些头疼。中行恢儿寡言少语，有什么事情也不说出来，偏偏脾气极硬，难以扳动。这一点中行无诡与他倒是一脉相承，认定的事情很难再改变。好在他们的心思不难猜，都是吃软不吃硬的，只要耐心够，总有一日能成功。
　　魏无忌行事一向干净利落，既然作了决定，便也不再多想。他耽搁已久，只怕魏中安等得心焦，直接去了书房。

　　魏中安果然已经在等他，只是神色间显得有些困扰。魏无忌对他甚是了解，知道他平时个性沉稳，若非真碰上什么棘手的事情绝不会轻易皱眉，当即问道：“你收到了什么消息？先拣重要的说罢。”
　　魏中安沉吟道：“我说不上这消息与我们有多大干系，只是委实有些奇怪。武安君白起从武关撤走了。”
　　魏无忌也皱了眉，道：“怎么撤走的？向哪里去？咸阳有消息么？”
　　魏中安略有些尴尬，道：“他离开武关之后便没了消息。他是独自一人上的路，要避人耳目实在是太容易了。细作最后见他是在武关北面。咸阳什么动静都没有，似乎并没有召他回去。”
　　魏无忌思索道：“他既不是回咸阳，南面韩楚都没有再攻打的必要，想必北上是不差的了。……难道他是要向北面发兵？”
　　魏中安摇头道：“不太可能罢？秦楚之战耗费了秦国不少兵力，余下的都集结在函谷关，半分也不能动弹的。我不是没考虑过这个可能性，只是秦国哪来多余的兵力？”
　　魏无忌同意道：“说得也是。不过白起不是普通人，绝不能以常理揣度，我们还是小心为上。你再去赵国打探一下，看看他们的意向。别要让他们摇摆不定，给秦人趁了机会。”
　　魏中安答应了，问道：“平原君一向重信义，若魏国有难，应当不会袖手旁观罢？”
　　魏无忌淡淡道：“国家是国家，个人是个人，若是不涉及自身利益，他没必要为了我们陷自己国家于险境。何况现在他并不是赵国的掌权人。蔺相如比他精明多了。唉，你还是去知会一下芒卯罢，有备无患。我去找人向大王提个醒。”
　　魏中安闻言禁不住轻哼了一声，道：“你何必非得给自己找麻烦。原本你自己开口不是管用得多。”
　　魏无忌扫了他一眼，道：“中安，我不想再听见你说这种话。即便放在从前，大王也不会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有哪次不是找人帮忙的？我做事从不后悔，你也不用再来劝我。”
　　魏中安不是没有脾气的人，加上魏无忌难得这样与他说话，登时有些不悦。
　　魏无忌亦觉自己说得不妥当，连忙道歉道：“对不住，我过分了。中安，我实在希望你能够理解我们，你该看得出无诡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人。如果你愿意去了解他，你一定会发现他的可贵之处。”
　　魏中安叹了口气，道：“我也有不对，明明已经说过相信你了。你不用担心，我会照你的意思去做。”
　　魏无忌道：“我们以后别再为这件事争论了罢，你也不用太过着意。我走了这么久，各国还有些什么新动向？”
　　魏中安道：“都还太平。这两年都是大战方歇，本也不该有什么过多的举动。”
　　这些年齐燕之争令两国元气大伤；楚国国土被秦国蚕食近半，自保尚且可虑；秦赵之间连打几场硬仗，暂时也不会再拼斗；秦国看来风光无限，可是四处出击也将国力消耗不少。这样一来，天下竟然达到了罕有的平衡，一时间所有诸侯国都在休养生息。
　　魏无忌深知这表面的平静绝对无法维持长久，只要一日各国之间存在利益冲突，战争就决不会停歇。越是看来和平的时候，就越是暗潮汹涌，分毫也疏忽不得。他虽然耳目灵通，却也不能保证能打通所有渠道。仅仅是在赵国，便有数个势力划分，赵王与平原君代表王族，廉颇蔺相如是重臣，还有客卿名将乐毅为支柱。若想要得到完整的消息，每一个方面都不能漏过，这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魏无忌想到乐毅，心中其实颇为遗憾。他幼时得乐毅教导，确实深受影响，不管是武艺谋略或为人处世都获益匪浅，以至于直到现在身上还留有乐毅的行事之风。后来燕国伐齐时乐毅对中行无诡也尽心教导，七年间令一个青涩少年成长为一员勇猛的武将，耗费的心血着实不少。
　　对于乐毅，魏无忌一直怀有一种深深的敬爱，衷心希望他可以万事顺利。可惜燕王多疑，白白放走了这样一位举世无双的大将，让他去了邻国赵国效力，事后又追悔莫及。乐毅到赵国的时候，正是赵国人才最鼎盛的时候，加上他不愿去攻打故主燕国，赵王虽然礼遇他，却不能信任他与燕国的关系，终于没有给他应有的重视，他的才能多少被埋没了。
　　魏无忌一直关注他的动向，见他渐渐消沉，隐约也可以猜到他的心思。乐毅曾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又生性高洁，不屑于卑躬屈膝讨好别人。他虽是天下闻名，在赵国功绩却少，因此空为燕赵两国客卿，实际影响反而小了。像他这样为战场而生的人，若不能一展所长，其痛苦可想而知，反应亦在情理之中。魏无忌扼腕之余，也暗自庆幸不用在战场上与他相逢。
　　魏无忌回神时，魏中安已经在向他交代他外出时魏国的各项事务。他不由微微一怔，暗想他最近走神得厉害，实在是太过放松的缘故。幸好魏中安说的事情都不重要，漏过也就算了。这两天必要收收心，大梁形势决不容他一再出错。

　　毫无疑问，魏中安作为一名帮手是极为得力的，他思路清晰处事利落，将一切事情整顿得井井有条。魏无忌一直很欣赏他的办事能力，然而却是直到今天才发现，他的严谨实在是过了头。魏中安将事项按主次分好之后，便逐项向他汇报，无一遗漏。
　　魏无忌从天亮听到天黑，吃过晚饭之后还得继续，终于头昏脑胀了。他见魏中安并没有结束的意思，忍不住打断道：“中安，你替我做了这么多事，确实很辛苦。不过，有些事情你完全可以自己做决定，不必都来告诉我。”
　　魏中安一愣，想了一想才明白他的意思，诧异道：“你从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魏无忌也是一呆，这才记起自己从前一个人，总觉得什么都抓不住，因此事无巨细总要亲自把关。这次出门回来，忽然觉得许多事情都不那么要紧，不需要太过计较。他本就是豁达的人，有了这想法，更觉得无所谓，心头轻松许多，于是轻拍魏中安的肩膀，笑道：“从前是我错了，往后便这样罢，有些事情你能拿主意的就不用告诉我了。”
　　魏中安深深望他一眼，默默收拾好了东西，待出门时才回头道：“公子，你变得不一样了，更像个人了。能有这样的变化，我替你觉得欢喜。”
　　魏无忌不禁莞尔道：“我也觉得欢喜。不过你这么说也能算是夸奖么？”
　　魏中安一笑，挥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