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亮]定军山》还魂草

4、晚来风不休

　　四．晚来风不休

　　他终于得以亲临其境，一览定军山。

　　这个时候山中已经人烟渐稀。他独自驾上马车，任由白马带他沿着山道走走停停。身在此山中，定军山少了分神秘，却多了些亲切。

　　星斗从天际盏盏点亮，清爽的山风拂过耳边。虽是古战场，定军山昔日曾沾染的、沙场的铁血气息，却早已被时间涤荡而尽。满眼只见树木葱茏，野花点缀，归鸟悠游自在，乱入林间。他在车驾上随意地望着远近风物，身心舒驰。

　　行走间，他的白马忽然一声嘶鸣，连带着车驾一个趔趄。他急忙收回深思，勒紧缰绳，万幸这白马随他多年，性情温驯，并未受惊发狂，只是吃痛停在原地。他心里蹊跷，下了车驾，竟发现一根小巧的尖刺不深不浅地扎进了马的前蹄。

　　他安抚下受了惊吓的坐骑，把蹄下的尖刺拔出，发现这竟然本是个四角的铜制尖锥，三角已经牢固地埋进了脚下微潮的土壤里。粘连的土壤脱落之后，铜绿斑驳，清晰可见。果然不愧是古战场和屯兵之所……他苦笑了一下，自语道，没想到这趟游山，古迹的遗痕竟藏在脚下。

　　他给白马做了简单的包扎。既然短时间里马儿吃痛不能行走，他索性决定听天由命，随遇而安。在一旁的草地上席地坐下，把惹事的尖锥摆到手心里把玩起来。

　　却也奇怪了，他盯着手中之物暗自思忖，虽未上过战场，这小物件却好像在哪儿见过。……难道是兵书或博物志里？可是连触感都是熟悉的。他从幼年开始回忆，依然想不出所以然来，只沉湎在记忆里，不知不觉竟睡了去。

　　他是被风雨里的树叶沙沙声惊醒的。睁开双眼，才发现衣服竟已被雨点潲湿。白马向他走近，蹭着他的衣角。举目四顾，眼前湿冷漆黑一片，辨不清道路。

　　“老弟，我们好像迷路了……”他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生了锈的铜蒺藜，另一只手安抚着坐骑，半是玩笑半是自嘲地说，“恐怕今夜你得在这荒山野岭里陪我。”

　　白马任由他摩挲，露出一副哀怨又顺从的眼神，让他不由哈哈笑起来。然而突然间，这温顺的坐骑又不安分起来，挣了几下，衔住他的衣袖向后拽去。他哭笑不得，只能顺着它，转过身去望向背后。

　　却见一人撑着伞正从远处走近。身形高瘦，一身白衣在冷夜里更加显眼。风雨萧萧，衣袂仿佛轻微地扬起。

　　“这位先生，可也是迷路了？”他摇摇拱手。虽然被夜雨淋得稍显狼狈，他举手投足仍是落拓大方。

　　隔着雨幕他看不清对面的表情，只见这人一步一步向他走来。“在下家就住在此山之中。”这人答着，见他淋在雨里，便把手中的伞递上，为他挡过头顶风雨。

　　在同一把伞下，两人离得足够近，他也终于得以看清这人的面孔。剑眉星目，鬓如刀裁，俊朗英气又不失文雅。然而初次相逢之下的似曾相识却令他微感困惑——就连刚才递伞的动作都熟悉自然浑如天成，记忆却如茫茫云水无从回溯。

　　“先生是山中的隐者？”他从怔忡中回过神来，用眼神表达了谢意，又心奇问道。

　　“隐者？只怕算不得。”白衣先生看着他，微微笑道，“只是久居于此罢了。那么这位……贵客，可是途经此山？”

　　“我是专程来游山的，”他苦笑着说，“未料中途坐骑受伤，偏又赶上下雨，天黑记不清道路，竟生生困在当下。”

　　“坐骑受伤？”

　　“是前蹄被刺伤了，就被这个——铜蒺藜吧。”他摊开手，把这场遭遇的罪魁祸首展示出来。这恼人的小玩意表面残留的土壤已被雨水洗净，生锈的气息却在潮湿的空气里变得更加明显。

　　“哦……原来如此。”那人失笑，“也许阁下可以叫它扎马钉。”

　　扎马钉这三个字倒是通俗形象，他暗想。只是这个名字，连同身边之人说出这个名字时的神态，却仿佛在满山遍野卷起惘然而怀旧的风。

　　那人伸出手去，缓缓地抚摸着白马湿漉漉的鬓毛，转而扬起眉梢：“看上去它已经可以正常走路了。”

　　“哦？”他打量着坐骑的伤势，惊喜言道，“这样便好！免得露宿荒山……”

　　“这荒山之路，在下识得，即刻便可送君下山。”白衣人望着他，声音清悠有如山风，“然君既为游山而来，山中尚有万千风景，不知可愿从容随我一观？”

　　“先生愿意导我游山？如此甚好，荣幸之至……”他欣然回应，却在话音落地之后才幡然想到，这夜雨连绵，漆黑湿冷，岂有此时游赏之理——然而自己竟是这样痛快地答应了，浑如身在幻梦。

　　“愿意，”白衣人颔首，“自是夙愿。”

　　怀念的情绪熟悉得如同错觉，他微微发怔：“先生既久居此山，对山中古迹传说想来也是了如指掌，可否讲来一二？”

　　“传说自是离奇荒诞，至于古迹——”白衣人看着他，目光沉静宁和，“昔日汉中一战，老将黄忠在此山大破夏侯渊，昭烈皇帝亦在此处和曹军对峙。这定军山曾见证一国的存在，崛起……甚至它最盛时的景状。人不记得的事，或许山还记得。”

　　他听得有所沉溺，又忽生转念，朗声说道：“先生，上车来吧？与子同车，边游边谈，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