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亮]定军山》还魂草

1、旧山期已久

　　旧山期已久，君归我独游。
　　古往人何在，晚来风不休。
　　惊回千里梦，零落一身秋。
　　玉垒经纶远，驰想空悠悠。

　　一．旧山期已久
　　时值初春，野草比新一轮的战火更早地蔓延上汉中大地。

　　莽莽原野之间，定军山十二连峰自西向东横亘数十里。山峦劲秀，曲折迤逦，连绵起伏犹如巨龙蛰居。浅金色的晨光里，料峭清寒尚未退却，山间薄雾好似轻纱，林中鸟雀已经开始轻快地鸣唱，凉风鼓荡，仿佛呼唤着这只沉睡的灵兽，只待它醒来。

　　山前不远处，汉水泱泱流淌而过。曹刘两军正对峙于河岸两侧。

　　自建安二十二年刘备率大军攻取巴东、巴西两郡及阳平关以来，曹刘双方关于汉中的争夺已到了第三个年头。期间刘备亲冒矢石，数度增兵，倾全力和曹军对抗，终于在此年正月大破曹军，斩杀夏侯渊，攻占定军山，与北岸曹营形成相持之势。

　　大营中，“刘”字大纛被清晨的阳光镶上金边，在清风里向着汉水簌簌招展，如同它的将帅一般踌躇满志又斗气昂扬。军中将士们已然开始了晨练，营门哨塔的守卫全神戒备，几队巡逻兵齐整有序地穿梭在营帐之间，全军上下精神抖擞，等待着一场大战的来临。

　　占据两川、图谋大业的梦想犹如微弱而顽强的星火，连绵成炽热的火焰，在苍茫山野间，燃起了明烈的光芒。

　　中军大帐里，左将军领益州牧宜城亭侯刘玄德，独自坐在帅位，端详着桌案上的地图，眉峰微皱，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桌面，正沉浸在思虑之中。此刻这位军中的最高统帅还只是日常的装扮，身着深褐色长袍——许是这些天为战场劳神的缘故，这件袍子看上去比往日又宽松了些。他的头发已见花白，正合他将近六十的年岁，神情举止间却没有丝毫的苍老与颓色，就好像他的生命与这个年纪应有的衰竭无关，而将如日中天地、攻占另一个峰顶。

　　“主公起得好早。”

　　熟悉的声音从帐门处飘来，耳听得脚步越走越近，刘备抬起头来，笑吟吟道，“孝直啊，坐。”法正快步走近，随意地行了个礼，便坐在一侧。他在刘备面早已无拘无束惯了，平日里主臣两个就常是随性相处，不甚计较礼数。

　　定军山之战以后，曹真增援阳平，派出徐晃反击战胜高翔部众，战局得到暂时的稳定；又闻近日曹操亲自出兵斜谷，有如飞石投入湖面，一时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然而眼下，虽然对岸就是曹军大寨，法正眉宇之间却仍似寻常，几乎找不到任何大战临头的紧张。他开口说道：“主公，细作来报，曹操本人将率军在明日抵达。”

　　“哦？终于来了。”刘备回应，话里听不出明显的语气。

　　“主公，”法正目光扫向案上的几册书简，不由笑道，“在钻读兵法？”

　　“闲时看看罢了，早不是少年了，哪里细致读得下去。”刘备抬眼，对他的谋主摆了摆手，而后颇有些骄傲地笑了笑，“再者，我刘备与曹操相抗这么多年，所凭所恃，从来不是兵法。”

　　“这话却是绝了。”法正向后仰了仰，略作停顿，“此番曹操虽是亲自率兵前来，料他却只能把全军领走。后方许都本就局势不稳，动乱不断，顾虑重重，不像主公这般倾力于此战。想来曹军在此地也留不久了。”

　　刘备点头，随手把地图卷好：“是啊。汉中之争到了这一步，已没有初始时候那么艰难了。只要不出大的差错，东川将入我彀中……”他的声音不大，也谈不上霸气雄浑，却有种岁月磨砺出的稳重、仁厚，抑或其他让人安心的特质。刘备侧过头去看向法正的眼睛：“孝直这些日子也辛苦了。还有刀林箭雨几度凶险——”

　　“主公知遇之恩，这是正的本分……咳。”这样一本正经的夸赞似乎反而让法正有些措手不及，他嘴角不大自在地抽了抽，“主公你这……”

　　“哈，是昨天听人说啊，王将军麾下有个冒失的偏将把孝直顶撞了。孝直这次却恢宏大度，没与他计较。”刘备目光温和，声音沉稳，拍了拍他一侧的肩膀，“孝直肯为大局计，忍一时之怨，备之福也。”

　　“主公此话一出，我便是日后想找他算账也磨不开颜面了。也罢——”法正的眼睛在晨光里显得颇为明亮，他打了个哈哈。

　　“孝直是痛快人！”刘备笑了，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只是军中沉闷了点，忙累了的话，得空来陪我下盘棋吧。”

　　“下棋？”法正皱了皱眉，“自当奉陪……不过我倒宁愿陪主公喝酒。”

　　“怎么，还嫌你主公棋艺不精不成？”

　　“非也非也，”法正侧身，倒了杯清茶递给刘备，脸上的笑意里却带着点揶揄，“主公啊，几时以为我习性和孔明相近了？莫不是……”

　　“诶？”刘备眉梢挑了起来，“你不爱下棋？”

　　“诸葛孔明，马季常，……也许还加个庞士元，他们荆州这帮人，当年三五小友，烹个小茶，下个小棋的，也是风雅惯了。我自不同，主公来前，可是一路摸爬滚打，没那些雅致。何况下棋那么端正又劳神的事，还不如喝酒来得痛快。”
　　刘备啜了口茶，听他说着，笑意不由爬上眼纹。法正确实是个性情如酒的人，和自己的脾性也颇合得来。这壶酒爽烈有之，辛辣亦有之，初得益州时那几桩旧怨的了结，更是几乎把他呛了一口，却也顺道给西川豪强立威。当然他有时候也会觉得，若是孝直对美人图有兴趣，也许和益德老弟也会有更多共鸣。至于孔明么，刘备暗想，或许茶确实是个不错的比喻。只是这茶有时候清淡宁静，有时候远香飘郁，有时候却是比酒还要浓的。他见过诸葛亮淡泊甚至寡淡的一面，奇雅和狡黠的一面，也见过他的锐利、坚硬、果决，以及深潜的、热烈的执着。相交十来年，他从没见孔明醉过。

　　“不过说起来，”法正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正事做累了，把下棋当休息的，估计也就军师这一家了。”

　　“哈，是没见过别的。……孔明今天也该到了。”

　　“孔明？”

　　“啊，我写信说了，这次增兵，让他也顺道来一趟，商定几件重要的事。”刘备解释道，语气里颇带了几分轻快。

　　“可是孔明来前线，成都那边——”在这一天里，法正第一次露出个严肃的表情。

　　“无妨。左将军府里还有董和署事，孔明提拔的杨洪代蜀郡太守，也是个稳重靠谱的。现在成都大体已经稳定一段时间了，成都汉中相距也不是太远，折腾不出什么事来。何况此行没有声张，连你法孝直都是刚知道。”

　　“如此妥当便好。”法正想了片刻，点头道，“说起来，也有两年没见军师了……”

　　诸葛亮到达军营时，已是正午。

　　为了省时，他在增援的军队前头，只带了几骑护卫快马加鞭赶到。而刘备接得通报，掀开帐帘时，便正看到军师在太阳底下向自己走来。那一瞬间他觉得时光倒流到了十二年前隆中的草庐里，只是两人对换了位置。

　　这两年里诸葛亮的模样几乎没怎么变化，仍是简素齐整的衣裳，眉宇间略带风尘奔波之色，见到刘备迎出帐外，便微微一笑，快步走上前去行礼。直待走近，刘备才发现他额头挂着细密的汗珠。

　　“何必这么急匆匆的，就像在提醒刘备时不我待一样。”于是刘备端详一阵之后，笑着埋怨了一句，拉他走回中军帐里，边走边说道，“久闻定军山风光秀美，更是战略要地，孔明既来了，明日且从容随我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