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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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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我只求你一件事……”
“你放心吧,他平安长大到了现在,以后也会一直平安下去。”
这话说得极顺,像早被模拟了千百遍。无衣师尹静静看着即鹿熟睡,才熄灭了灯,转身离开。
他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哆嗦着手点燃了熏香,那味道比平时浓烈很多,简直让人窒息。他坐下,亭中竹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
一羽赐命在院中守候良久,见自己的师尹坐定,便点了灯送了茶过去。灯光拿得近了他才发现无衣师尹面色苍白得可怕。
“师尹?”
无衣师尹勉强笑了笑,挥手让他离开。
一羽赐命对无衣师尹全心信赖,见他如此命令,便也抱着担忧退下了。出院子的时候撒手慈悲与他擦身而过,深沉如水的脸色让一羽赐命觉得有点儿奇怪,不过转念一想,怕是因为界主的什么任务让师尹和撒手慈悲有了为难。一羽赐命脚步一缓,踌躇起来。但师尹是师尹,他总会解决的,若有计划和需要,他总会叫自己的,一羽赐命这么想着,回头看了看院中微弱的灯光,踏着夜露离开了。
撒手慈悲替无衣师尹斟了杯热茶,他小心偷瞄后者脸色,犹豫一阵,还是开口问道:“师尹,为何不让人代你动手……”
无衣师尹望向院中那片竹林,层层叠叠的黑影像耸动的怪物,他问道:“撒儿,你杀过人没有?”
“……没有。”
“你不知道杀人的感觉,作为你们的老师,我也愿你们永远都不知道。”说到此,无衣师尹又自嘲地一笑,“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在慈光之塔,想要做些什么,就必须要有权力,而权力的获取,是一条黑暗的道路。我曾手执火把愿为这条道路带来光明,可是走得久了,连火把什么时候熄灭了……都没有察觉。”说罢他停了停,低叹道:“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终究洗不掉这满手的血腥,我杀的……不仅仅是一个人……”
他想起天井下那个目光冷淡疏离的少年。
少年的剑光与这笼罩慈光千年的晦暗实在格格不入,刺眼得很,却又总吸引着他去凝望,为此双眼刺痛流泪,似乎也是可以忍受的。
从渎生暗地出来的殢无伤在阳光下站了很久。
阳光照在身上,让皮肤温热起来,风不再阴冷,和煦地拂过脸颊,带起一缕缕发丝,绿色的树木,美丽的花朵,让殢无伤一时看得着迷。
他想原来外面的世界就跟即鹿一样美丽,比无衣师尹带给他的书和画上所描绘的更绚烂。他带着墨剑,照无衣师尹给他的路线前行。他希望有人能看到他此刻眼中的喜悦。
可是等待他的是一场火焰。
阳光瞬间失去温度,风撩开他的发丝,阴冷得直刺骨髓,有什么东西飞絮般飘落到他身上,冷冷的。
那是什么?
纸钱的飞灰?凋落的竹花?
还是……雪?
“师尹,节哀。”
撒手慈悲搀扶着摇摇欲坠的无衣师尹,担心地看着自己导师惨白的面孔。
无衣师尹摇头,挥手示意徒弟退下。他静静地站在即鹿的墓前,也许是之前的日夜里把什么都想尽了,如今尘埃落定,反而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法想。
决定下得艰难,可执行起来却是再利索不过。
站在即鹿墓前的每一瞬间都是煎熬,那感觉就像是站在地狱的煎锅里一样。
也许楔子的道路才是对的。
无衣师尹低叹,他闭上眼,把这不堪的记忆揉成一团,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等待来年某一日愧疚与怨恨的毒素爆发,带他入黄泉。在此之前,他永远是慈光之塔的无衣师尹。
离开的时候他看到殢无伤。
这个少年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不知看了多久。
无衣师尹看着他,握着香斗的手有些抖,最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上前对他说,即鹿死了。殢无伤像是没听到一般,他只是怔怔看着即鹿的坟墓,心不在焉地说道:“我的墨剑哀鸣了。”
无衣师尹目光往下一滑,剑上的铁涎滴落,地上红红的一片,像血似的,像人心上滴落的血。千种情绪在无衣师尹心中滑过,最后都湮没在一片黑暗里。
没有退路,没有退路,这一切必须得有价值,一定要有。
他哀戚地低下头,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即鹿未婚生子,受人白眼,生活很是艰难,最后抑郁而亡。其实死亡……也未尝不是种解脱……”
他说不下去了。
墨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冰冷的剑刃贴着他的皮肉,仿佛下一刻就会划破他的血管,无衣师尹一惊,他抬头看向殢无伤,却只见少年满眶怒火,眼角微红。
无衣师尹闭眼,过了许久那双微颤的手才恢复平静。
是夜殢无伤被无衣师尹带回了即鹿的居所。他随着身前的人穿梭在廊中,最后到达即鹿的屋子,屋里的一切陌生而熟悉,陌生是因为他从未见过,熟悉是因为即鹿早已跟他描绘过。
他随手抽出书架上的几本书,书里娟秀的字迹让他想起天井下静谧的岁月,他有些怀念那个地方了,尽管在那里除了永无止尽的黑暗和响彻灵魂的水滴声,他什么都没有。
无衣师尹叫人送来了酒,酒的味道是温醇的,正如这个人的皮相。殢无伤一个人喝了大半夜,他看着即鹿楼前一片的萧凉,觉得有点儿冷。他提着最后一壶酒,出了院子,拐了弯,不自觉地便来到了流光水榭。
他看到无衣师尹独坐竹林之中,正在案上写着什么。他看着那人紫色身影,心中涌起一阵阵烦躁厌恶,于是停下脚步,靠着一丛竹子继续喝起酒来。
最后这酒壶空的时候殢无伤已经醉了。
醉眼朦胧间他看见一个人影朝他走过来,那眉目让他想起天井薄薄日光下笑着的人。那人拿走他手上的酒壶,轻声说道:“这酒虽然温醇,喝多了也容易醉,我扶你去休息吧。”说着便试图架起他。殢无伤不想动,他躺在这里挺舒服的,于是他胡乱挥着手推开对方,对方见状,也只得苦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殢无伤歪着头看着对方,突然笑了,含糊道:“即鹿……我来找你,我想看看你的世界……我来找你,不是为了看你的葬礼……”殢无伤说道,他突然睁大眼睛,表情认真地出奇,“你呢?你为什么来找我?”
他身边的人沉默着。殢无伤执拗地一遍一遍地问。最后那人终于回答了他。
“我会一直来找你,直到你死,或者我死的那一天。”
殢无伤偏偏头,想了想,最后不太满意地嘟囔了一声,睡着了。
院中竹花飞舞,像雪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