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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来自海底的描金彩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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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灯光下,我轻执纨扇,粉面含颦,施施然出现在你面前。假若你可以穿透这层玻璃,你可以闻到,我洁白莹润地肌肤所散发的海洋的气息。
尽管你会知道,我来自海底,但是,你永无法想象,数月之前,我还拥有爱情。
他究竟是我第几位情人,我已记不清。四百年时间太长,他们谁都无法陪伴我如此长久地存在。海底悄无生息地流水,缓缓抚过我的鬓角,阳光深深地照进来,玫瑰色珊瑚背后,姗姗游出我今生最后的恋人。
他有着银白色的肤色与流畅匀称地线条,嘴咧开会露出尖利的牙齿。他的模样很凶猛,对我却很温柔。人类给他的命名是——鲨。
他本来已经从我身边游过去,又转回来,好奇而郑重地打量我。
我眉眼含笑,风姿绰约地回望他。他又向前游了几步,沉闷地声音从齿间迸出来:“你好!”
就是这样。他没有问我是谁,没有问我从哪里来。不像我以前的情人,他们总是好奇于我的来历,好奇于我美丽姿容流露出的古老东方神韵。我于是也一遍遍叙述,一次一次温习自己的身世。那间中国南方的家庭小作坊里,怎样一双灵巧的手,将我描摹成形,饰彩描金;还未踏及异乡的土地,便被一场狂风巨浪,掀落海底。
我向他们描述离岸前最后一眼陆上繁华,那样美丽地丝缎制作的衣服,深墙内张扬出的不可一世的檐角,拥挤的商船与堆积如山的货物……只有他从来不问。
在异国的海底,我遭遇了一只惜言如金的鲨。
与他的沉默相比,海马显得十分聒噪。海马是他出现之前我认识的朋友。他很快就要做爸爸了,尽管他不是第一次做爸爸,他仍然那么兴奋。这个标准孕夫挺着他的大肚子,和我谈他的育儿经。我安静地倾听,偶尔给他一个赞同的笑容。对他的育儿经,我是无法产生共鸣的,我只是一只瓷器,瓷器不会生小孩。
但是我乐意听海马的聒噪。海底的世界太寂静,我的岁月又太长。
而他是那样沉默的情人,并且不能经常陪伴我。海洋与陆地有不同的生存法则,但本质一样,大家必须为生存而努力奋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大多数时候我庆幸自己只是瓷器,不需要食物维持生存,同时也无法成为食物延续别人的生存。
尽管他不会说情意绵绵地情话,但他仍然用心做好一名情人。他知道我的寂寞。他经常去其他沉船附近,淘出我没见过的玩意给我解闷,有时是一枚花纹精致的图章,有时是一只灿亮的挂表。为了表扬他的殷勤,我会凑上自己丰润地红唇,在他脸上亲一下,看着他腼腆地低下头,这表情与他的形象很不协调,但是我喜欢看。
他说得最多的话,是谈论与其他鲨或者其他鱼类之间的战争。他远不如海马那样会讲故事,但热血在他眼睛里澎湃燃烧着,让倾听的我深切感受到战斗的激烈凶猛。他的天性是残忍而嗜杀的。
他会在某一天离去之后,再也不回来。我想。他会在有一天死去,不论以哪种死亡的方式。想到这些我有些忧伤,但忧伤只是刹那。我已习惯于离别。看着爱人和朋友一个个离去,是我的宿命。
而与我一起到来的同类,要么已经破碎,要么被碎片埋藏在深处,只有我,完整地呈现在海底。
海马告诉我说,外面下雪了。我不禁神往。我从来没有见过雪,从出生到现在。我听人类谈起过雪,他们说,下大雪的时候,天地都是白色的,分不清边际,他们说雪花又轻柔又好看,但落在手上,很快就会融化。我想象不出雪花在手上融化是怎样的情景。
他来的时候,我仍沉思于对雪的幻想中,对他的到来无动于衷。
“在想什么?”他大声问,粗粗地喷气,他在吃醋,他或许怀疑我有了新的情人。
我回过神,看着他,我问:“你见过雪吗?什么样子?”
“你想看雪?”他的神情马上变得温柔了,“我带你去。”
他把我衔起来,用力向上个抛,抛得很高很高。我惊叫。这么高,会否粉身碎骨?
我惊魂未定,身体已经稳稳地落在他的背上。
“我们一起去雪。”
他背着我越过那丛巨大地鲜艳瑰丽的珊瑚礁,向海面游去。途中,我们遇上了小丑鱼。小丑鱼一见到他就飞快地溜进一排海葵里,因为他曾经逼迫小丑鱼为我表演取乐,小丑鱼表演的时候,眼里委屈地含着泪。我愉快地跟小丑鱼打招呼,他也咧开嘴微笑,他笑起来并不和善,所以小丑鱼一直躲在海葵里不出来。
我们还遇上了一群鳐鱼,他们从我们头顶掠过去,看起来像某种迁徙的鸟类。
他游得很慢,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好几次从他背上滑了下去,对身边的一切我都好奇,不停地东张西望。他总是能以比我下沉更快的速度把我接住。躺在他的背上,我觉得很安全,甚至产生一种类似于天长地久的幸福感觉。
他带着我跃出水面,我觉得自己飞了起来,眼前白茫茫地一闪。
回到海里,他狡猾地问我:“看清楚了吗?”他明明知道我什么都没看到。
“没有。没有。我还要看。”我急切地说,带着撒娇的语气。他不再逗我,把背露出水面,缓缓地游着。
我看到了。灰蓝色辽阔的大海边缘,是厚重地连绵地白色,雪花仍在天空飘扬,我用手捧起一朵,晶莹细致地六棱,在我手上微微地闪光。雪花并没有在我手上融化,我是没有温度的,同雪花一样冰凉。我看见落在他背部的雪花很快就消融。我们是多么地不同。
海边厚重的雪地里,有一座尖尖地建筑物。他告诉我,那是教堂。教堂里在举行某种仪式,有钟声传出来,遥远而沉重,仿佛饱含了悲伤。这悲伤似乎感染了他,他轻轻地问我:“如果我有一天死去,你会难过吗?”
“会。”我说。我把脸贴在他的脊背上。
他并不是第一个问这句话的,我每次的回答都相同。是的,我会难过,会很难过;为他们难过,为他难过,为自己难过。但难过并不能改变下一次离别的到来,有聚就有散,只是被留下的那个,总是我。
我的身上落满了雪花,往海里一沉,雪很快融进海水里。
回去的时候,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沉默像海水一样将我们重重包围。
“看你往哪里跑!”
隔着珊瑚,我们听到对面传来凶猛地声音。他静静地靠过去,看到几只与他长相不一样的鲨,围着一只娇小的母鲨。那只母鲨,是他的同族。
我看到他眼睛里窜起愤怒亢奋地红色。他又要去厮杀了,我知道。
他把我藏到珊瑚礁深处,在我脸上吻一下,说:“等我送你回去。”
我点头,看着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视野里。我突然恼怒起我的不由自主。我被限制在这五寸见方的盘子里,不能离开。我无法自由行动,我只能等待,在等待中哀伤地想,他或许已经死了。
一开始我还能听到厮杀与咒骂的声音,后来就什么也听不到了。四周很安静,有一只寄居蟹慢慢地从壳里探出几只脚,又缩了回去。我想,如果这个时候发生地震,我藏身的珊瑚礁由此坍塌,把我深深埋葬,他会无法从残破的废墟里将我找出来。想到此,我居然有一丝快意:终于,是我先离开。
我又想到,他此番英雄救美,会有不一样的收获,他会与那只娇小的母鲨相爱,然后生下一群可爱的鲨宝宝。我不能为他生小鲨,我只是一只无用的瓷器。将来有一天,他带着他的妻儿从我身边路过,我可会微笑并且与他寒暄?
时间一点一滴静静地流过,我把头埋在双臂间,抱住胳膊。
“你在做什么?睡着了吗?”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出,我忙把头抬起来。他看起来情况很好,而且面有得色。
“她呢?”我问,并且眼睛四下搜寻。
“谁?”他刚开始有些疑惑,随后明白过来,哈哈大笑。笑声把海水都震得颤动起来。
“不许笑!”
我咬他,把刚才的担忧和恐惧都发泄在牙齿上。他的皮很坚韧,咬得我牙齿疼,但我还是百折不挠地一口一口咬下去。这疼痛,会让我们彼此铭记。
这次观雪是我们之间唯一的旅程,以前没有,以后也不再发生。
后来我看到了人类。他们穿戴着奇怪而整齐地装备,向我所在的海域潜来。他们身上射出强烈地光柱,照得我眼睛疼。我听海马说起过这些人类探险者,怎样将零碎地陈年旧物,搬回陆地。
他们发现了我,一只美丽地描金彩绘瓷盘,以及我周围沉船的废墟。我的身边堆满了他找来的小玩艺,一只手捡起一挂珠链,又朝我看了看。我看见他们在互相打手势,我看见他们眼中惊喜赞叹地目光。
他们在海底搜寻了很久,翻开那些破碎的瓷片,仔细地探寻。看来,我是真的要离开了,我会被带回陆地。这一次,是我先离开。我要不要托海马告诉他,我即将离去?
人类没有立即带走我,只是取走了一些瓷片和其他的东西。其实,我该在那时被带走的。
我托腮沉思,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做。就这样离开?也许,我可以让他带我去别处,去一个更隐蔽的地方。在海洋里待了这么久,我已经开始眷恋这个地方,和他。
海马慌慌张张地跑来,我还来不及开口,他已经嚷嚷开了:“……打起来了,好激烈啊……十几个打他一个,惨了!惨了!”
“你说什么?”我忐忑不安。海马说的是他吗?那些鲨回来找他报复了吗?可他是那么勇猛——
“他受了很重的伤,看来快要死了,”海马同情地看着我,“他要死了!”
他要死了?他要离开了?终究,是他先离开。
我笑了。
我看见他朝我游过来。他负了伤,拖着残损地身躯,赶来见我最后一面。鲜血在海水里拖出一条长长地红带,像一条艳丽刺眼的海藻。
他不知道今天有人类来过,他不知道我盘算着想要躲藏,他只是与往常一样经历了一场战争,只是这一仗,他伤得惨重。
他在我身前重重地摔落,他身上有很多处伤口,血不停地冒出来,将海水染红。他疲惫地躺在那里,眼睛还是那样明亮有神,他凝视着我,轻轻地说:“永别了!吾爱。”
他的声音散在鲜红的海水里,传到我耳中。我把纤弱地手臂伸向他,但是,我够不到;无论我怎样用力,都够不到。他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很近,却不可触摸。
泪水从我眼中涌出来,很快融化在海水里。
永别了!吾爱。
他的□□很快被其他生物撕碎、吞噬。我眼睁睁看着他就此在我眼前消失,只剩下一具枯白的骨架。曾经,它支撑着一个强健有力的身躯。
人类对于这架突然出现的骨架颇感意外。他们怎会知道,这具骨架,是我深爱的恋人。他曾亲吻我的脸,曾在我面前害羞,曾背负着我跃出海面,曾发出那样放纵地笑声……
我被人类连同其他瓷片一起,放在一只筐子里,运回海面。绳索拉着我一步一步上升,离他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一个白色的小点,最后连小点也淹没在海水中。
结束了。都结束了。
我们再也无法一起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