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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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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理想是,70岁那年被为我争风吃醋的男人从背后开枪打死。”15岁的暑假,我和阿蒙坐在尘土飞扬的马路边聊天,我啃着玉米沾沾自喜,在甜蜜中猝死,丝毫不痛苦,完美人生莫过于此,生得风光,死得香艳。
阿蒙不理我,踌躇满志地指点着来来往往的公交车:“我的理想是,成为521路公交车司机。”我嘲笑他没出息,他鄙视我虚荣,于是我们不欢而散。魅力臆想狂丁月月挤上一辆呼啸而来的521,公交车爱好者阿蒙孤单地目送那辆车远去。
半个小时后,我跳下车,身后一声清亮的口哨,阿蒙笑嘻嘻地拍拍我的肩:“我坐的是下一趟521。”
来过武汉的和在武汉生活的人都知道521路公交车生猛无比,坐在上面看它一辆一辆地超taxi真是壮观,想想看,1块2毛钱换来如此超值的服务多么爽。班里流行的口号是“要想不迟到,请坐521!”阿蒙挥挥手,不屑地说,“521超taxi那算不了什么,最壮观的是521超521!简直是极品飞车!”
阿蒙是个好战份子,玩游戏机一币通关,打桌球一杆全收,学校里大小群架事件他都要插一杠子。他是我的同学,起先并不熟,有回我过生日,关系要好的朋友都来了,他不请自到,当蜡烛点燃时,他一拍手,带头唱起了歌,众人齐声和:“最美不过夕阳红……”
暖黄烛光下,我只记住了那双狡黠的会笑的眼睛。
阿蒙的成绩很差,中考后报考了一所技校学驾驶,四处给人打工积累驾龄换取考证资格,我念高中,考大学,他忙于考证,我忙于考试,联系渐渐地少了。
我念大一那年,阿蒙如愿以偿,在公交公司当见习司机,本朝无战事,那就把521当坦克支使吧,过尽千帆,旁若无人。没多久,他就交了女朋友,我见过几次,他管她叫马子,她看起来也和港片里的那种从背后搂住男人,花枝乱颤地看他打麻将的角色差不多,就像刘嘉玲,明明是俗气的美丽,却又带着可贵的真挚,最信奉的是“我是个简单的人,只要男人好,我就好。”
我以为我和阿蒙心照不宣,我以为他会陪我并肩在命运里驰骋,他杀进我心,我以为从此安城扎寨,原来是为着多日后的攻城掠寨,鲜血四溅。
是我会错意了。可是,人的一生,总要傻这么一回吧。
大三时,我认识了师兄文浩,学校的艺术节上,他和几个同学现场作画,很多人围观,我也凑过去看。他在葡萄架下摆好桌子,铺上宣纸,跳起来摘了一串葡萄,将它揉碎,挤出汁液,尽情在雪白的宣纸上挥洒,再涂点石榴汁,一幅画便成功了。
人群失望地散开:“这也算画?根本是胡闹。”
“呵呵,行为艺术嘛。”
文浩神情自若地把手插在兜里,自言自语:“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呢?”
“取不出名字的都可以叫无题,笨蛋。”同学笑道。
两种水果的汁液互相渗透,在纸张上形成奇异的蓝和虾红,我忍不住插嘴:“就叫清晨六点吧。”
我曾经一整晚一整晚睡不着,天黑了就到外面走走,听听街上行人的谈笑声,然后回去,洗个热水澡,想睡一觉,可还是失眠,索性爬起来看天空一点点地变幻颜色,蓝色夹杂虾红色,我记得这是清晨六点的天光。良辰美景,我独自欣赏,阿蒙,你是在梦乡,还是在温柔乡。
名为“清晨六点”的画作被拍卖,文浩将收入捐出去,我们开始交往。两个月后,他发短信给我:“月月,521。”我回给他一个字:“哎。”和他在一起后,我问他的理想,他笑:“就是在阳光明亮的午后和一位特别好看的姑娘畅谈啊。”
他的嘴真甜,可我并不开心。那个以公交车司机为理想的男生,现在平安着吧?他把521开得那样猛,却又那样稳,年年都被评为优质服务列车。功课不忙的时候,我会独自去坐他的车,通常很挤,售票员在人群里穿梭,阿蒙心无旁骛,我猜他看不到我。
他看不到我吧,那些思念和局促,那些隐秘的躲闪和欲言又止,他看不到。有天傍晚,我照例挤上车,站在窗边,然后有个很胖的女人上了521,座位都满了,她只能拉着车上的拉环,不料阿蒙一个急刹车,胖女人把拉环拉断了,并一下子扑到了他面前,不知所措地举着拉环问他怎么办,阿蒙没好气地说:“积满三个,可以兑奖!”满车的人哄笑,说这司机都真有意思,应该给他封个“马路天使”的名号,武汉人民就是这样,有的是小狡黠和小俏皮。
只有周日下午我才能和阿蒙聚一聚,他和他的马子,我和我的凯子文浩,四个人关起门来打一桌小麻将。我只会清一色,阿蒙就不断地给我喂牌,他的马子不乐意了,把桌子一掀:“你什么意思?”
阿蒙说:“我能有什么意思?自家人一起玩,计较那么多干什么?”
“我看你是对她有意思!”
“你要这么想,就真没意思!”
马子拂袖而去,我和文浩面面相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阿蒙掏出烟,递给文浩一支,他连连摆手,说不客气,阿蒙就自己抽上了:“给你们出一道智力题吧。几辆521路公交车比赛,竞争十分激烈,最后,我超过了第二名,那么我获得了比赛的第几名?”
“冠军!”我和文浩异口同声。
阿蒙同情地看着我们:“白读了一场书,智商还不如公交车司机。”
文浩和深圳一家广告公司签了约后很久我才得知,那天下了雨,他请我吃甜点,我质问他,他却给我讲起故事:“清军兵临城下时,钱谦益的爱妾柳如是劝他投水自尽保持气节,钱答:池水冰冷,投不得,因此决意降清。”
这理由多么奇怪,我说不出话,文浩说:“在武汉月入八百就能过得不错,可几时才买得起房子?我不想呆在这里,投身于冰冷的生活,月月,你跟我走吧。”
我挖了一大勺提拉米苏吃下去,真好笑,提拉米苏的意大利原意是pick me up,带我走。就是这个人,他许诺要和我生生世世,可他放弃了我。他说比武汉更好的地方在北京,在上海,在深圳,他义无返顾地投奔,去追求温暖富足。
他不愿意陪我做升斗小民,在我的家乡终老,我也不跟他走。我的东湖,我的江汉路。我的楚天都市报,我的四季美汤包。我的黄鹤楼,我的糊米酒。我的热干面,还有虾球店。我的根扎在武汉,我不想离开它,文浩是人挪活,我是树挪死。我靠在墙角哭,阿蒙拎着鸭脖子来看我,挖苦道:“丁月月,你哭得真难看。”
“有多难看?”
“太难了,看都不敢看。”他皱起眉,“他不爱你。”
“他对我说过,521。”
“靠,521+365=886。你自己算算看,白读了一场书。”阿蒙说,“他不爱你,趁早散伙,我和我马子早就散了。”
如果这不算是爱,我有什么好悲哀,算一算,和文浩从相识到分手,还不到365天。所以我笑了起来:“我哭,不过是因为被平生第一个男朋友甩了而已。”阿蒙很诧异地说,“我以为你会说,我是为了我的心。”
“切,我才不打15岁时的文艺腔。”
“可我老记得你15岁时对我夸下的海口。”
旧梦仿佛重温,记忆复苏:“我的理想是,70岁那年被为我争风吃醋的男人从背后开抢打死。咳,那时我多希望你会顺势说,那我就是其中一个。”
“真见鬼,我可不想70岁的时候还不能拥有你。”
我抬起头看着他,有什么能比你喜欢的人正好也喜欢你更好的呢。阿蒙,我们亏欠了彼此,在过去的那么多年。我不想再虚度没有你的时光。我扑上去抱他,趁机问:“那个赛车的答案是什么?”
“前面还有个第一名没超过,最后当然只获得了第二名。”阿蒙挠挠头,“我真自卑。你念了大学,我才是个技校生,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独占螯头吧。”
可是阿蒙,除了你,我没有爱过别人,装都装不像。成为一名公交车明星司机的女朋友,我觉得一点儿也不丢脸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