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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遥知未眠月,乡思在渔歌(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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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回过头的。只一眼,看穿江洪流淌,子陌红尘,又倦倦的收了回去。
在意,又或是不在意,都尽与他无关了。
(一)
端木王府散掉那一天,尘归尘,土归土,昔日的兄弟转眼便是曾相逢一笑回首皆无望的情薄,昔日的爱人也只是生死边擦肩同过一条河的路人。该走的走,该留的留,该散的,也就散了。他看着她身边拿着算盘的谢若莲,持玉竹节搀着行路颇有些不便的董曦,抱着被褥的墨玉,抱琴,稍稍转头望向旁边,除此四人外,再无他人。——茗烟不在府中未来相送是正理,白莎亦是。只可惜许久未见的梅容现在也不在此处,未能让他亲自辞别。
不知道这从未被拘束着的浪荡公子,此处又在哪里先行,在哪探路。
只有留在此处的几人,浅苔也都敛袖整肃,一一行礼告别,“就此一别,万望珍重。”
面前经尘历土的女子依旧被身边的人簇拥着,稍带些疲惫的脸上未见喜怒,只微收下颌,垂眸还礼,“你也珍重。”
清清淡淡,便是轻描淡写的告别。谁也没说过再会。
(二)
浅苔坦然的换上许久未着的神山素服,腰系着苦修所用的青带,一身素袍替了王女怀中紧抱着的绣满暗纹的玄色衣衫。她抿住唇,并未出言挽留,面上是神色怅怅,却也只是怅怅而已。——当年那个抱着给他的被褥,因为他的不在意便忍不住委屈垂泪的女子,是再不见了呵。浅苔如是想,持梳的左手轻轻将顶上那束发的薄石冠取了下来。
便散了一地的黑发。
忍不住再想,那个当年从神山上见他掳来,一路神色安定,手腕却毫不松动的坚韧女子,也再没有回来。谁想今日,他也要走了。
他走得极其坦然。如同茗烟那般完成了自己许诺的诺言,便不带一丝留恋的离去那般干净利落。若能像他这般斩断尘缘,一切冤冤相报只干净利落一刀斩断,他也是极羡慕的。没想到今天就轮到了他。
红尘白首,相聚相离,从未有定数。只有天道往复,从未变迁。
他当年从神山上下来,有想过如今红尘辗转,辗转红尘,一身负累,手里握着心上残着的这一切么?
愤而堕梨园,唱着生死三界愁苦离别,人妖殊途只羡鸳鸯不羡仙尚且还懵懂不明,直到今日,这天长地久有时尽茫茫无期的恨与情,可算是懂了?
自己父亲虽贵为丞相,可一朝身死家散,父亲一生未尽的遗憾至今,他也未能偿还成圆满。曾经看过了多少的分分合合,山山水水,又有多少入了心?
未懂红尘时便被那人从蔽塞情爱的神山上掳下,他到底失去了多少本不该失去的,又得到了几分他本不该得到的?此间一笔乱帐,谁欠谁负了谁,如何能算清?
到了此时,已失去了当初那般清净的心境的他,可还能再问自己最后一句:他可算真的离开。走得坦坦荡荡,没有保留,亦无遗憾?
(三)
浅苔走出端木王府外府侧门,抬脚跨过比寻常人家不知高出几许的台阶,落脚处是门外尘土,这样便算是真真正正的走了出去。端木王府是散,是聚,从此再与他无关。
由女帝旨诣在门外守禁的金甲卫早已禁止端木王府任何出行,浅苔阻拦之下,将茗烟给他的通信帖从袖中取出,持枪的卫兵皱眉挑剔的眼光在纸上巡视良久,在看见底下一方小印时方才不情愿的将阻拦着的银枪收回,一面说,“既是茗大人所签下的保令,你便走吧。以后要追究下来……”她将后半截咽了回去,言下之意,无非是无论潜行到何处,若以后追究下来,还是逃不掉此类。
浅苔知道她话里未尽的意思,却也不甚在意。恍若未闻一般,随意将这薄薄一张纸揣回袖中。他可得走了,茗烟若愿跳出这这火坑之外仍坚持苦熬,萦枝愿在她身边冷笑,谢若莲愿瞅着别人丑相取乐,都是他们自己的事。
他可得走了。
每远离一尺王府,他面上便添一分持静端肃。仿佛他该回去的那座神山,已近在咫尺。
南湘一直站在门后,望着咫尺便是天涯。行走间虽慢却毫无留恋之意的宵浅苔,面色沉似水。夕阳如血,从门外望去,他一步步前行尽是残阳血,天地间,他独自一人郁郁而行的背影只有凄厉二字可形容。他怎么挑了如此时辰出行?天光昏暗,视野不明,前途难测。南湘默默无言,呆站在那,却没有离去的意思。
谢若莲负手在一旁站着,一同相送昔日的兄弟。见此情景,反倒面有笑意,“别看此时是他无情,你多情。真真论起来,是你欠了他。负了他。此时,又弃了他才是。”
萦枝抬眸冷笑,白了谢若莲一眼,顺便呛一句声,转身便走,懒得看那人远走背影,避浅苔如避蛇蝎,“若莲此论荒唐。明明是小人趋利避害,避祸闪躲,怎地就活活被你颠倒了!”
话说得刻薄,他一向是这样,嘴里尽是刺,心头的苦亦无人知。南湘清楚他的性格,也知道此时他心中必定也不好过。心中更添黯然。
萦枝再看眼围满王府的禁卫,不需对比,仅仅这一个失去的自由便让他心中万分不适难堪,面上仍极高傲,昂首扬眉自往他落红馆去了。
谢若莲微笑着瞅了眼此时尴尬处境。
残阳下,围困中的端木王府虽依旧持有皇亲府邸所有的端肃,一砖一瓦却突然有些没落之感。不知是否又曾在王府筑巢的燕儿飞去了别人家,可真如自己王女近日时常念叨的一句诗: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平常百姓家。
他微笑着叹了口气,道:“就咱陪着你了。愿哭就哭吧,哭完了还得重头再来不是。”
(四)
从头么?
还是算了吧。
“……算了吧。”沉郁残阳之下,且见碧水南湘突然伸展双手,墙外尽是监视之人仍无多少闪避之意。谢若莲瞧她两手五指相扣,手心外翻,仿佛是朝天伸了一个不疲惫也不轻松的懒腰,这般舒坦模样,让人差点略去了她嘴边极轻易的溜出的三个字。
多么轻易,就三个字,算了吧。
没了自由没了爵位没了供奉,算了吧。没了情谊没了身畔人没了天地第一富贵闲人的前景,算了吧。没了爱没了恨没有了牵挂没有了值得上心的一切,没有了命,也算了吧。
这多么容易。
偏偏她对着的是谢若莲这种妙人。同样的话语若朝萦枝董曦说去,前一个必定骂她骂个狗血淋头恨不得以身相代,后一个持绢默默垂泪,无限隐忍的接受她这种不负责任的说法,却在背后尽力以自己的瘦弱的臂膀去担当,却都能让她不得安心。——奈何面前的是他。
谢若莲无甚惊奇,看着面前女子坦荡认输的模样不由一声失笑,他甚至笑出了声来:
“你打算什么都不做,只等着我们一个个都走了,你好死得没牵没挂无惊无怖,轻轻巧巧?”
已看不清浅苔的影子了。他一步步走离了她的王府,她的视野,她的牵挂。南湘默默望着漫天能滴下血的异样残阳,耳边是谢若莲毫不客气戳破心中小小的,藏在深处从未说起过的隐秘念头,他这样的毫不客气,干干净净,反倒让她不知该说什么。
她该怎么回应,像是这种由谢若莲轻轻巧巧,似乎还含着笑意说出的狠话,——“你想得真美。”
“别以为就只有你一个人干净直白的死了,能把烂摊子丢给别人。”
“董曦会随你一起死,萦枝亦会随着你。一个弱似蒲草弱柳,一个硬如金玉景星,偏偏都有这样的执拗固执。死意深入心,别以为其他人能拦得住。一个元生被他那巢州为王的母亲强掳回去,别松气,他一生可是早毁了的。老丞相家国风你还没娶回来,别以为你没给他正经名分便不欠他什么,他可早自认是你的人,不用你花轿聘礼什么的将他过门。你若死了,他那犟脾气一使,先替你安排好后面残局,然后谁也不顾,搂着你到时候不知还全不全在不在的尸体,就你两人一起不知死在那,做一对生不能聚死了倒能相守的阴间鸳鸯。——哦对,梅容会好好活着,一把剑不知会取多少人相上人头,杀腻了便用剑锋在脖子上一划,心安理得的来陪你。其他人,本来就不是你的,估计也还能勉强活一活,不错不错,你欠下的命也不多,董曦萦枝元生梅容国风也就五条,再加上墨玉抱琴这种傻小子,也就七条命。”
“茗烟将你弄到这种境地,看着你落魄了残了死了失魂了,他大仇得报如愿以偿,说不定心宽大度得还能活着给你烧柱香,你后事有望,恭喜恭喜。白莎草儿那种聪明人,你自然更不用担心,至于小雨子……也不是您能操心得起的。这样算起来,你死了也还挺值,不知有多少人陪着你,在地下也不怕寂寞。你去死吧。干干净净直直白白的死吧。真干净,真直白,真坦荡。”
“你快去死吧。”谢若莲负手站着,说了一通话也没有口渴的意思,笑眯眯的弯了弯眼睛。
南湘一愣,再惊,直至听他一通混账算完也说不出其他话来,甚至还觉得生出几分无奈又无奈的好笑,漫天口水如沙尘,兜头全给砸来了。勉强插言道:“你把别人都算好了,你呢?我死了,你做什么?”
谢若莲笑眯眯的回瞅一眼。南湘眼前突现波光粼粼的三月天清扬天。
他抬首看着漫天的残阳,喟叹一声,却无悲戚之感。天空破了洞,流出一地的残血,像是他桌上铺设的画卷上一点朱红,丹青妙手偏偏留了一点无言留白,拥有无数说不出的欢喜说不出的喜欢。
(五)
别人死不死,却和他什么没关系了。浅苔算计好路线,将身上所有负载的东西都清点了,勉强能支持他回神山。若此时神山仍不认为他有资格持续他从小便开始,奈何生活波折被打断的清修,那他还得留下些许银两,在山下盘个房子住了,日日望着神山,虽不能至,却同样能使他的生活平安喜乐。
从栖凤桥上乘舟,过龙门,十二桥,出今城,一路直上神山。这世间事他已知晓得足够多,便再无多余的心思去理睬周身四围。不必如他初初那般,见着什么都觉新奇,见着什么都觉欢喜。眼馋得只希望能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这个世界对当时的他来说,万般事物皆新奇,那般的五彩缤纷争奇斗艳目不暇接。恨不得能多长四只眼睛,两双长臂,周身四围皆是从未见过惊喜,他满心惶恐仍心向往之。
可现在不是了。
他躺在船上一间单间中,仍有江风吹来,裹紧薄被仍忍不住微颤。即便江上灯火流走,他也懒得抬眸一观。
入夜后,寒江上繁华更盛,滔滔江水夜色更添薄寒,仍掩不住两岸花坊红袖招,灯火一重重,行船一只只,此岸歌女涉江采芙蓉,江上画舫仍有隔江后庭花,歌女声声隔着水波喁喁,寒江上笼着一层薄薄的红雾,又被江风吹得分分散散。浅苔躲在舱中,头疼之余,胃也跟着这江上乱声急管一起,一阵阵的疼。
既无睡意,急管繁弦也扰人。他勉强撑起身子,取了薄衫披着,再桌边倒了杯冷茶捧在手心,靠着船壁远远望着江岸不知名的地方。
船正好行到密集处。此埠烟火繁华,只见两岸灯红酒绿江岸皆是琳琅,灯火连边一眼望不到尽头。澎湃灯海下,是寒江暗流缓缓,流水无声,他能听见画舫歌声醉人,亦能听到岸边夹杂着的欢声嗔语。
岸边江心,亦是经耳愈重。后庭花生花谢,涉江芙蓉采之落之,好似今城中那迷离一角秦淮一脉,当年他借名折月,也是这般罢。
他抿了口冷茶,船无声下行。仿佛整个世界,除他与他的冷茶之外,都是这样的欢腾热闹。
(六)
寒江迁流,舟舸争流,画舫红衣,轻歌曼舞。倒有一叶小舟远远落到后面,艄公撑着长梢,见此处拥挤繁闹,闹得委实有些不堪了。
艄公站在船头悠悠长息一声,其声辽远,远远传至天边。后面正烹煮食物的儿子此时将鱼汤烹好,正好得闲,站在栏边见前面喧闹,后面黑夜陪着寒水,俯下身撩起江水玩。不知想起什么,不免有些欣然又有些寂落。
黑夜里的一盏灯,悄无声息的藏着,外面无边喧闹又哪有心中人一分好,他噘嘴一声清音起,唱起她所教的一首歌,“……哟诶……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
——哟诶
踏过江水去采莲花,到兰草生长的沼泽地采兰花。采了花要送给谁呢?想要送给那远在故乡的爱妻。
回想起故乡的爱妻,却又长路漫漫遥望无边无际。飘流异乡两地相思,怀念爱妻愁苦忧伤以至终老。
哟诶——
浅苔眉眼一掩,不知听到了什么,关了舱门熄了灯。
隔了那么远的歌声,又能听见多少呢?年轻的男子清越的声音,又如何唱得出同心离居,忧伤终老的苦愁。山泉曲折,天地幽幽,密密匝匝的荷叶,涉江欲采的花。